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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征程(一) ...

  •   载祥七年,岁寒。
      少年自院外跑来,穿过三进三出的大宅,又绕过朱木连廊,呵气成白,头顶也凝出冰珠,似是跑了很远的路,待到他终于跑到深处顺雪地足印寻到墙角一隅,见到有位披着绒裘锦衣的女子正在修剪腊梅枝丫时,眼中喜色更绽。
      他绕开雪地红沁,快步上前,朗声喊道:“娘!”
      那女子闻言,侧过身来,杏目笑得弯弯,将金剪放于一旁筐里,才又回身抚于少年鬓边,说道:“阿遇,什么事如此开心。看你,发髻险些散了,叫你父亲看到又要挨训了。”
      闻言,陈遇又咧嘴笑起,衔住发绳一端将其重新系紧,继而后退两步,双膝一屈噗的跪在雪地上。
      他右手覆于左手上,上身慢慢伏回地面,两手分叩两侧,额头贴着雪,行过大礼才撩起下摆起身,冰凉的手怕冻着母亲,只敢牵住她的袍角,激动说道:“娘,我通过选拔了。等到开春,就可以去诛寂了!”
      女子眼中讶然一晃而过,垂首将陈遇发红的手掌揽入掌心,嘴角缓缓牵起笑意,道:“娘知道,你一定可以的,你爹在与鑫伯对账,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吧。”
      陈遇反攥了她的手,神色中映着凛凛雪光,用力点了头,又施过礼才退下。
      女子则孤身站在雪中许久,忘了剪枝修型,也忘了拢紧不断灌入寒风的领口,只望着陈遇离开的方向出神,忡忡忧色将先前笑意全然驱散。
      如今人间,妖魔鬼怪与人并存,可哪怕是普通凡人也大多不惧侵扰。人族虽天生力弱,但血脉中受灵力浸润滋养,许多人修身凝丹,拥有不亚于妖兽的神通,修为更甚者,甚至容颜不老如化仙身。
      便是这些在世仙家,开山创派,领门中弟子护卫人间安宁。
      如今明国疆土主分四部,各有世家与当地玄门仙家统管,每年这些世家中都会挑选出一些优秀的子弟送入玄门学习本领,学成后有些为天家看中选去从伍,其余或去或留各凭本心。
      诛寂则是这些仙门中的翘首。
      夜已深,陈遇还在与三两好友在酒肆里说笑吵闹,因着喜事今日的宵禁便算解了,一方是歌舞升平言笑晏晏,一方则是颇有些愁云惨淡的意思。
      这种情绪分明不应该出现在为妻为母者的脸上,茹娘却在取摘环饰之际流露于眉心眼尾,被陈鹤平瞧着铜镜看了个分明。他走来,像往常替她涣发那样指头没入青丝,柔软发丝根根滑落又被他轻勾卷绕指根,俯身和声问道:“你不开心。”
      茹娘摇摇头,笑容泛出些许苦涩,道:“阿遇六岁时起就由先生教着如何感受灵力,后来凝结灵丹,去诛寂是他心中所愿,我自然是替他高兴的。”
      陈鹤平没发声,只耐心听着人道。
      “可我纵使只主家里事,亦知道那诛寂仙府远在逍遥峰上,寻常人莫入莫近。莫说山下方圆百里,便是整片中原腹地,若寻常玄门处理不好的事情,也要去麻烦他们……阿遇他,才刚十五,他……还太小了,我怕他应付不了这诸多事情。”
      听到这里,陈鹤平低声笑起,他将茹娘彻底散开的发丝捋顺披于背后,拉过坐垫正经端坐在人身后,一梳梳到发尾。
      “也只有你当他是孩子。我像阿遇这么大的时候,已经与你订婚,再过两年,他都出生了,哪里还小。总要出去历练的,历练的早,有些事能回头能重新来过的机会更大。再说,倘若以后真遇到什么难以度过的坎,我们在这里,他便有个可安身的退路。你放心罢。”
      茹娘闻此,垂了睫羽,轻声嗯过。

      与此同时,陈遇被朋友哄的梨花白灌了两大坛,头晕晕沉沉的,要用手撑着才能防止磕到桌上,饶是这样仍在晃点,迷离着眼听他酒兴正浓的好友大谈他选拔时的事迹。
      那少年把自己也灌得不轻,说话口齿咬的极其含糊不清,他仿佛想让酒馆内所有的人,无论客人还是跑堂都听见似的。一脚踩到长凳上,手掌拍着桌子,卖力咬字道:“你们不知道,最后骑射那一场,塞北来的段家小子,想害咱们遇哥,但是呢!偷鸡不成蚀把米,反而害了自己!遇哥那一招双龙戏珠,直接把他手里的棍子都打飞了,惊的马尥蹶子,在原地转了半天的圈子。你们是没看见那货脸上的表情,可以说是赤橙黄绿青蓝紫换了个遍,哈哈!”
      陈遇拿手遮遮脸,心道:哪里是双龙戏珠,他只用了一只手,分明是四两拨千斤。
      骑射这场,要求所有比试的世家子弟在骑马奔行的过程中射猎。
      地上由山猪带着拳头大的球跑,空中则是信鸽拽扯的风筝,在不伤及山猪信鸽的情况下,谁能捕的球,射的风筝多,谁便能排进前三甲。
      信鸽速度虽不如苍鹰,但胜在灵活,算上风力,扯得风筝四处乱飘,很难下手。山猪跑速更快,稍大点的还会惊着马,就不得不停下来先驯服再继续,一天一地两头需得兼顾,机会处处都在,可不是人人皆把握得住。
      陈遇马上一向玩的好,骑射于他而言,比背诵诸子百家的大道理拿手太多,是以开场就拔得头筹,引来不少歆羡目光。
      他这边尚在物色下一目标,对引来另一人的不满全然不知。
      那人是塞北草原上来的,在家乡的时候骑射之事于同辈小子里也算拔尖,可是在赛场上却没能猎得第一只,自然就对那第一位格外注意了些。观陈遇平平无奇,无惊人之英姿,先前几场也无卓越之筹谋,更觉讨厌,捕球之余余光总是紧盯人身上,满脸不悦心下暗暗计算。
      好不容易被他逮到机会,在陈遇勒紧缰绳半个身子悬于马侧矮身去捞球的时候,他一棍子怼出,看起来是同争一个球,实则中途拐了道,径直朝陈遇坐的马蹄子上打去。
      陈遇发现他那不怀好意的棍子,反手回拨,打得对方措手不及,棍子打着转飞出不说,连那匹马也发了性,长嘶不止,连踹带颠奔去好远。
      经此一事,陈遇比赛全程都捏了把汗,好在那人下场之后,再没人再在陈遇身上动歪脑筋,比赛还算是顺利结束,他也不出意外的进了前三甲。
      回忆在几人喧闹中戛然而止,老板捧着锅盖肚过来说要打烊了,几位小公子不妨换家店饮酒谈笑,可他们还在兴头上,哪里肯换地方,又从怀里取出白花花的银锭推去。老板笑的合不拢嘴,拿着钱让跑堂再上了两碟下酒菜,先前还催促说打烊的话头绝口不提了。
      几个人吵闹到半夜,才在酒劲儿中困乏起来,便由还算清醒的各自领了居住相近者回去。陈遇将那刚才还生龙活虎,现下已经烂醉如泥的友人背到自己背上,看了看已然坐在长凳上打起瞌睡的小二,抿抿唇瓣拎起一旁的灯笼,起身入了夜色中。
      刚喝了许多酒,深夜走在雪中也不觉得有多冷,况且身后还背了个小暖炉,故而每一步都踩的轻快,离着家越走越近,但过了半柱香的时间发觉周遭景色还是从酒肆出来不远处的模样,抬头呼出口白雾往空中明月上看了,陈遇忽而想起,自己小时候的一件事。
      他已然忘了自己为何要夜半跑出来,只记得也是这样一个空气凛冽微凉的夜晚,当时不过五六岁的他在外面迷了路,一路跑一路找,不等找回家,误打误撞间却走到了一处大宅附近。
      那处宅院坐落在一处极为宽敞的空地上,白墙乌瓦,门口石狮子的位置蹲了两只毛发蓬生的尖嘴走兽,因不是寻常能见到的,所以陈遇格外留心了些——它们俩细长的眼微微眯起,嘴角也似在笑一样弯着,像是狐狸,身后又缠着数条尾巴。
      虽是诡异,可是孩童还未生出许多敬畏之心,最是质朴,看着觉得有趣,便想进到宅中,但刚站起抬步,就见两绕金掐银的雪白灯笼中蹿烧起青色火焰,一瞬顺着墙瓦脊梁烧去,将豪华宅院焚尽,就像千万飞蛾迎着烛光将翅上粼毛抖落,化作虚无。
      落下的灰烬窸窸窣窣凝成一棵参天大树,层叠堆砌的翠绿叶片上染着清冷月色,将树下的人掩在阴影中,只余一月白衣袂。
      陈遇看着眼前那幕奇妙变化,惊的话都忘记如何说,又看树下有人,战战兢兢往其靠近,待走的近些,才看清树下之人的样貌。
      他从发丝眉毛到睫羽皆是雪色的,唇瓣上带了点淡淡的樱粉,很像母亲桌前摆弄的胭脂颜色,温柔且温暖。出现在他的脸上,则只剩下了瑰丽明艳,好似三月盛开的桃夭,连呼吸里也充斥了那种丝丝绕绕的桃香。
      当时被那香味熏得连意识都恍惚了起来,连身后何时出现了宴席也不知,等待再次回神的时候,刚才坐在树下的那人已经领了自己的手,引到矮桌前坐下。
      面前是一众笑眯了眼的宾客们,看起来各个都好似门口的狐狸雕像活了。
      陈遇又看看桌前的杯盏美食,在拿起块糕点即将入口之际突然停下,奶声奶气抬头问道:“大哥哥,你是谁,这里又是哪里呀?”
      那人见状笑起,伸手往陈遇脸蛋上捏来,薄唇弯起个使人瞧着甜丝丝的弧度,便往长桌宴席一边看去。
      “不请自来,还望莫怪——”
      这话不是掐着陈遇脸蛋的男人说的,是正从远处走来,一步十米的长须老者说的。
      老者鬓须皆白,唇携笑意,青色宽袍随步子猎猎拂起,眨眼走到陈遇身前。低头看了看他手中未吃到口的糕点,桌上满盏的酒水,以及没来及动的长筷,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便往男人脸上看去。
      两人四目相视,似是各有计较,数秒后男人才不紧不慢将指头松开,笑道:“原来是仙家来了,请上座。”
      宽袖一挥,刚还大快朵颐的两宾客立时佝偻了身子,耳语两声匆匆起身与老者鞠躬,低垂着头盯着足尖后退数步,继而转身跑开。
      空了的白玉杯盏内涌出佳酿,身穿锦衣耳缀明月珰的女子捧了新鲜蔬果放到桌上,也低着头快步退下。老者坐在陈遇身边时,男人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百无聊赖看有人捧了宝物奉他。
      陈遇放下手里的点心,一双杏眼睁得滴流圆,看那男人掀了丝帕露出底下藏着的东西,而后捏着把玩,任那颗泛着莹莹绿光的珠子在他指尖滚来滚去。
      “此等俗物,你怕是看不上。”
      闻言男人挑眉瞧来,捏珠落盘,哒的声脆响。
      “与你袋子里装的东西相比,这席间自然什么都入不得眼了。”
      老者朗声笑起,果真从衣服袋子里取出一玉瓶,立刻有仆从用袖子卷了玉瓶,捧着去给男人送上。
      “有了这酒,醉一场不亏。”
      “老朽可要先说好,别人留在你这处,这个娃娃我要带走。”
      “我这里不好吗?还会亏待了你这奶娃娃不成。”男人饮罢,揩了嘴角酒液道。
      他起身又走回桌前,陈遇的目光便也追着人收回了眼前,他仰着头由男人伸手在头顶轻抚,年岁尚浅的他对这两人之间的对话听的一知半解云里雾里,索性便只看个热闹。
      不等老者回答,男人蹲下了身,认真道:“留在我这里,吃喝不愁,病痛不扰,有好多小朋友跟你作伴,让他们认你当老大,还有毛狐狸给你玩,好不好。”
      陈遇听了后,也很认真的想了想,显然被男人说的话打动了,正当老者脸上的笑意快要绷不住时,他摇头道:“谢谢你大哥哥,可是,可是我要回家,天太晚了,我再不回家我爹娘会担心的。”
      这时轮到男人脸色变化了,可也只是恍然一下,便又恢复成了先前的笑模样,丝毫不介意陈遇如此回答似的,指尖又摸回人发顶轻拍。
      “这回你认了?”
      “你这小孩,现在不留,日后有你的苦头吃,到时候想来我也不让了。”这呷醋似的话惹老者笑起,哈声足足响了许久才停歇,而后垂手示礼。
      男人见状,斜了眼人又摇晃起酒瓶痛饮,也笑道:“你的酒送的心意不诚,可我既然喝了,自然也不会再与你找麻烦。本来人族事人族来平,与我们何干,且放心罢。”
      “既然如此,那老朽就先带着他离开,不打扰你家宴了。”抬手挥过,男人不再看向陈遇与老者,只见眼前天地骤变,又是回了家乡小巷中,若不是额间隐隐热起,陈遇倒真觉得刚才那些,不过是一时的梦幻泡影。
      眨眼已经十年过去了,那个懵懂少年此时已然争取到了踏入诛寂山门的机会,不知是冥冥之中的安排亦或是老者当时那句“你有仙缘”的玩笑话,促使陈遇不断向着自己所想的那个方向缓慢前行着。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征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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