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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日记 ...

  •   因着“十年散记”这个主题,38摄氏度的天,我在床底下钻进钻出,汗如雨下之际,终于找到了高中时段的8本日记本,天不负我,感恩戴德。

      日记本存放在3个TIVOLINA饼干盒里,每一本都记录着自己的成长、情感与梦想。掂量在手中,不忍打开,倒是“近乡情怯”了。

      自幼欢喜乱涂乱写,却一直没有写日记的习惯。自我归结下来,主要原因有两个:一缺乏安全感,二忌讳约束力。

      我是在石库门里长大的,石库门里有很多值得一生回忆的美好(关于石库门以后会另劈专章记述)。却也不乏使我忌惮、困惑之处。这种感觉,有点“叶公好龙”,可能仅是对我而言。

      从我知事起,每天的生活基本千篇一律:清早,我被抱进沙发,盖上薄毯,有人在沙发边摆上一只方凳,铺上颜色纸,倒上一些白糖杨梅或是甘草话梅。我之所以强烈地记得当时的情景,是因为这和我后来的性格生成有关。至于到底是谁把我安置在沙发上,说了一些什么话我不是很清楚,甚至完全没有记忆。能接上我记忆的是“嘭”的一声铁门的关闭声和随即荡起的回响。只剩下孤身一个我了,没人跟我说话,跟我玩,我能相依为命的只是一堆杨梅、话梅。

      幼小的我沦陷在一片茫然里,四围静得可怕,一点细小的声响就能拨动我脆弱的神经。如果我是一个大大咧咧、稀里糊涂的小孩,我可以缠着父母带我去上班,去亲戚家,去什么地方都好,就是不要一个人留在家里;或是干脆闷头睡大觉,醒来了吃,吃完了睡,等着父母下班。可我偏偏不是,与身俱来的想象、纤细和敏感使我深陷孤独、惊恐的境地,无一人施以援手,只能靠自己沉浮挣扎。从我的眼里看世界,什么都比我大。空阔的屋子、水门汀的地面、低矮的天花板、巨大的玻璃窗、前前后后半开半掩的门,在阳光未射入之前,显得阴沉可怕。还有,天花板上面那个要曲偻着身子才能进入的阁楼,阁楼上深棕色的老樟木箱,箱子上经年伏着的层层棉花毯比我人还高,暗绿色的铁皮箱,泛黄的壁纸……一切都是供我想象的源泉,而恰恰又是想象将沙发中的我逼入绝境。

      睡过去的时候会反复做着一个梦:一个全身黑衣、头披黑纱的丑陋老太婆在后面跳着追我,我不停地逃,她不停地追,嘴里叫喊着不知名的咒语,我就倒在地上跑不动了,我惊恐极了,想大声喊,喉咙喑哑着,出不了声;想拔腿跑,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只能拼命向前爬,可身后的巫婆却离我越来越近,终于她枯如柴枝的手抓向了我……求生的本能使我每次都大汗淋漓地醒来。摆脱梦境的我不住地四周回望,想寻找一个依靠,依旧没有人。我很想哭一下,可是我不敢,哭声会在屋子里激起回响,我不要很多人跟我一块哭,我受不了。

      石库门的特征之一就是有着八、九米高的围墙。等阳光射进来,已近十点多了。阳光爬满屋子是我最开心的时刻,我汲取着它的温暖,手指抓动着旋转飞舞的尘埃,回忆着一切关乎太阳的童话,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设想人物,编造情节,一人分饰数角对话,用现在的话说叫作“自编自导自演”。夕阳西沉我更觉得快活,因为父母就要下班回家了。只要有阳光出现,我一天的生活就不怎么糟糕,但若是碰上阴雨天,尤其是黄梅天,我就要一整天在惊恐中挨过。所以初中时有同学问我:“你那么爱写诗的人,为什么偏偏喜欢大太阳呢?有情调的人不是应该喜欢雨中漫步什么的吗?”

      我无法回答她,因为不想将我的故事、儿时的恐惧讲出来,只是回答:“我是爱写歪诗的俗人。”后来的情形我忘记了。

      自小一个人的独处,使我欢喜一个人静静地思考问题,一个人体验不同人物的悲欢离合,从不识字到会涂写。96年以前,我尝试过不同的文学体裁,我的想法、我的情绪统统融通在其中,成为一种青涩的见证。但后来总是我亲手将这些见证毁掉。一个是不满意,觉得没有达到自我要求的境界,二个也是出于这种不安全感作祟,怕我的秘密在大人的眼底变成疑虑。在父母亲友眼中,我是单纯的孩子,谁也不知道我的心智超越寻常的成熟。譬如任谁都不会想到4岁大的孩子会想到生死问题。我会。记得当初我搬了张小凳子坐在床架边,很苦恼地想着这个问题,想人死了以后会不会变成鬼,鬼会不会听得到看得到触摸得到活着的人。鬼住在哪里?吃什么?怎么走路?跟谁玩?若变不成鬼,会变成什么?那时该怎么办?听起来很好笑,但这就是安全感缺乏的表现特征。

      小时候我画过一张画:先用铅笔在白纸上勾勒出一块箭头形状的空白,随后用黑色水彩笔把空白以外的白色涂黑。假如你尝试过,就能感觉到黑色在你的凝视下会轻微流动,像墨汁一样,由外向里挤压、扩张。但奇妙的是它只能围着中间的空白箭头绕来绕去,挤东挤西,却始终吞并不了。这张画可以作为我当时心里状态的写照,也是我性格的象征。虽然在成长的道路上有不少障碍,但我始终不服输、始终抗争的性格使我如同那白色箭头一样,在沾染了忧郁的沉静中充满着坚定的果敢。这是我之幸运,没有被恐惧所淹没,也许只有经历过绝望的人才能够真正了然勇者无惧的道理,最终设法去做到。

      怕被他人洞悉的忧虑加上自小就如影随形的不安全感使我不敢在别人面前披露心事,不敢留下记叙情感的只言片字,不想被众人看作是个奇怪的小孩,不想直面惨淡的绝境。这即是当年我拒绝日记的根本原因。

      初、高中,都被要求每周交周记,班主任要看的无疑是学习的心得体会、态度检讨。我猜想他们也未必真会细看,只是一种管理学生的手段罢了,而学生写的也未必是真心话,有道是“上有计策,下有对策”。但我始终认为师生之间也应该相敬如宾,教师不应当通过强迫学生写一些概念化、口号化的文字来凸显师长的权威,约束学生的思想。管理是一种沟通、一种信服、一种尊敬,师生间尤其需要推心置腹的诚恳。

      而约束力往深一层看,是中国教育失败之根本。学习有固定之法,做事有一定准则,数学有公式,作文有范本,所以小学生作文才会出现诸多捡皮夹子、让座位的“撞车”现象。(这类题材自萌芽起盛行了20多年。捡皮夹子,生在80年代初的我也写过,可见毒害非同一般。)

      我不欢喜“周记”、“日记”这般字眼,就因为有一种教条的强迫在里边,逼得人非就范不可。而教条,也使这类东西在流于形式的同时成为了流水帐的灌溉地,这更让人深恶痛绝。

      对日记看法的转变根源于一次谈话,起因是高一时教语文的刘老师说我的作文写得不好。

      “你的文章心绪的文字太多,太苍凉,没有朝气,像30多岁的人写的。”他说。

      “不是每篇文章都是这样的,我拿去改掉。”我不想纠缠在这种谈话中,它的氛围使我觉得仄迫,好像有人在等待着揭我的疮口。

      “几篇文章都有这个感觉。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说不清楚,性格使然吧。”

      “你的这篇文章我只能给你打60分。”

      我觉得这个年轻的胖老师很讨厌,竟然还胁迫我。

      “明天我重新交一篇文章上来。”要写热情昂扬的文字谁不会,真戏难演,假戏好做。

      “我认为一个16岁大的女孩子不应该有那么多忧伤。我不知道你的成长是怎么样的,但今天我作为你的老师要给你一个建议:用你的笔把成长中每一件让你印象深刻的事写出来,你会发觉你的收获实实地要比你的忧伤多。青春期是个敏感的年纪,可以有一些小伤感,但是不要把自己放任在悲观里。有什么问题,你可以和我来沟通,希望能与你共勉。”

      我带着前所未有的震动走出办公室,然后花了一节物理课的时间思索着他的话:把成长写出来……通过什么样的形式去写?思来想去只有一条最适合的路——日记。但因为上面说过的两个原因,我从心底里反感写日记。整节课,我都在进行着写和不写的思想斗争,堂上讲的力学章节是一点都没有听进去。

      我发现我有点强迫自己做斗争,赶忙抛开这个念头,不敢再想。

      那段时间看了一堆言情小说。我不觉得是浪费时间,因为在你生命中出现的任何一件物事都会在不经意间点拨你的人生实现转折。玄小佛的《芳草青青》即是如此。不是说这本小说写得有多成功,而是它其中的一个细节——华浩日记使我对日记二字有了不同的诠释。现在我只记得华浩的日记揭露了全部事实的真相,成了某某犯罪的佐证,至于其他的是早想不起来的。这种诠释结束了我对日记的偏见。

      同年,上海女作家素素出了一本心情随笔,内容是当时流行的小资散文,以女性特有的细腻触动生活、人生最具灵性的感悟。我买回家的那天,正巧文梅姊姊来访。她看了看书,对我说了句我要晕死的话:“你怎么花钱去买,素素送了我一本,早知道就给你带过来了。”才知道,原来素素是姊姊的好友。

      “姐姐有没有想过写书?”我问。

      “想是一回事。我太忙了,没时间整理。其实素素的文章不是为出书而赶着写出来的,这些都是平时积累下来的随笔日记。”

      “日记啊?”

      “是啊,把我的日记整理一下,也就是一本散文集。”

      听罢姊姊的话,我脑袋停转了30秒。原来日记也可以这样写。思虑及此,猛然间豁然开朗、眼界始大。这种越来越强烈、越来越迫切的感觉将我从牛角尖里彻底解放出来。我相信我也可以写窠臼以外的日记。窠臼以外的东西何来约束可言,有趣。

      万事具备,只欠东风。当晚,取出爸爸于去年生日时送我的日记本。关于这本日记本再赘言一下。日记本是和爸公司有商务往来的一位英国客户送的,64K大小,横向,浅黄色封面上有莎士比亚的头像和印刷体签名,精美雅致到满足我收集笔记本的最高虚荣。爱极,遂以隆重之礼“束之高阁”。

      翻开第一页,我用钢笔写下第一行字:

      公元一九九六年 十月二十六日 周六 晴

      慢慢地,我在日记中卸下了所有的防备,将我的喜、我的悲、我的成功、我的失败尽数交托于它。只是,内心深处隐藏的不安全感仍会时不时跑出来折腾一下,使初期的“工作”不免带着些许鬼头鬼脑的性质。

      整个高中阶段生活,因为有了日记而趣味盎然,因为我总是想方设法鼓捣点事情出来以作为写作题材。写到好笑处,简直乐不可支,不免埋怨先前后知后觉,忽略了这样一件好玩的事。

      一朝解脱,三生解脱。日记渐渐地把我宠坏,我越来越受不得束缚,任由思维纵横南北,想象天马行空。散文、杂文、小说、剧本、辞赋、诗词、元曲、歌词,凡是我能想到的体裁,都忙着一一尝试,不亦乐乎。

      现今我无比怀念高中,很大程度就是怀念那三年日记的快乐。没有它,很可能我的生活会暗淡无光,会永远沉沦在画地为牢的悲切中,进而一步步失去写作的欲望、创作的动力,永远不知道自己的底线在哪里,又能达到怎样的境界。

      日记使云破月出,使孤寂的我涅槃新生。

      奇怪否,曾经我们心生龃龉,就差生死为敌,然而最后拯救我的却是它。感恩使我们成为手足。

      我无比珍爱这8本日记,这里头深藏着我最绚丽的三年、我最神圣的梦、我最爱的人和事。灯下,一篇篇看来,像在看一部自己参演的青春剧,带给我无限留恋与遐想。“可恶”的刘老师说对了,仅这三年,我收获的快乐远比忧伤多。

      临了,补充说明一点,藏在床底下,不全出于安全感多寡,也是因为风水之说——枕着自己的过去,可以迈向更好的未来。呵呵,笑谈,实际情况是根本没地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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