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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story.6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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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顿安静的中午饭。
没人先引起什么谈话的主题,父母一直沉默着,直到完全受不了这种气氛的燕然夹了一块鱼肉,放在老爷子碗里。
“爸,您多吃点儿,伤就好得快。”几乎是用讪讪的语调说着,他等着老爸点头或者哪怕只是嗯一声,可他等来的只是一个咋舌。
“黄花儿鱼是发物,我这是外伤,吃了还不得发炎更厉害啊。”父亲低声说着,字字句句都让那黑子想在桌角上一头碰死。
你个缺心眼儿的弱智儿童……
平时这是发物那是发物的,记得比谁都熟,原来挨体育队儿学的那点儿食品营养方面的知识曾经运用自如,怎么到这节骨眼儿上反而忘了?
“……”苏继澜听着父子间的对话,有那么一刹想要说句什么,却又迟疑下来,但最终,他还是小心翼翼开了口,“……叔叔,其实,淡水鱼不要紧的,炖汤的话,有助于接骨……”
老爷子愣了一下,还没说什么,燕然就抢先表示着惊讶。
“这事儿你怎么知道的?你家里头有人也骨裂过?”
“没有啊。”多少有点儿脸红,苏继澜抬起眼皮看了一眼那家伙,“高二下半年……李爽踢球的时候小腿骨折,你告诉过他这个。记得吗?”
“早忘了……”茫然的摇了摇头,燕然试图回忆起一些细节来,“你是说他‘坐球儿车’那回嘛?”
“什么车?”
“球儿车,就是脚别在球上,屁股坐在脚上了。”
“嗯,就是那次。”
“哦……我是那时候跟他说的哈,还真忘一干净。”
你一言我一语的低声交谈暂停了一下,然后,就在那么个极短的空当,燕然妈夹起一块鱼,放在苏继澜碗里。
两个小辈都愣了。
老太太自然也有几分尴尬,可还是皱着眉看着儿子开了口。
“你爸不能吃,你们俩就替他多吃点儿吧。”
燕然并不夸张,可他确实觉着自己看见了东方的曙光。
“妈……那您呢……”
“我不爱吃鱼。”
“那、那什么……”有几分胆怯的壮着胆子流露出平时耍赖的表情,他端着碗朝母亲伸了过去,“您还没给我夹呢……您不能偏心眼儿啊……”
“你长着手干嘛的。”老太太没搭理他,用暗含着“少蹬鼻子上脸”信息的眼神瞪了燕然一下儿,便不再说话了。
“……谢谢阿姨。”毕恭毕敬把刚才只顾着怔愣时忘了说的感谢补上,苏继澜脸颊上的红晕在加深颜色。
老太太没有回答,只是又给老爷子夹了一筷子西红柿炒鸡蛋,就一味沉默下去了。
饭后,刷碗的是两个人,燕然端着碗筷往厨房走的时候叫了苏继澜一声儿,这无异于是个救命的讯号,一想到自己要是单独面对两位家长就后背生了芒刺似的,他在听见那句“帮我一把”时,立刻跟进了厨房。
“吃饱了么?”燕然开了水龙头,小声问他。
“嗯,饱了。”像那家伙头一回在他家做饭时那样,苏继澜拿起洗洁精,帮他适量倒在碗筷上。
“真的?我还以为你觉着别扭不敢多吃呢。”
“其实,也没什么别扭。”笑了笑,边把洗洁精的瓶子放回原处边轻轻叹了一下,苏继澜开口,“比起我家饭桌上的气氛,这已经算是和乐融融了。”
“不至于的吧……”
“怎么不至于。尤其是我爷爷还在的时候……我都不记得有多少次吃饭连头都不敢抬了。”
“可,还是轻轻松松时候多吧。”让那苦笑弄得有点心疼了,燕然试图把话题引开,“其实要说起来,燕家几千年前挺显赫的,当初武王伐纣之后,把自己一弟弟封在燕地,然后就用地名儿当姓氏了,掰扯起来我们家也算是正经的皇族后裔呢哈……”
“要是这么算,那就没人不是皇族后裔了,全中国人都是炎黄子孙吧。”苏继澜没辙的笑他。
“那不成,有跟少数民族混血的就不能算纯种……”
“各民族融合都几千年了,大概早就没有你说的纯种了吧。”
“兴许就有漏网的呢……”
厨房里的气氛轻松起来,这轻松持续到刷完了碗筷时暂作了停顿,小心谨慎跟父母道了别,离开家,出了小区,上了车,才总算续接上来。
两个人都有些疲劳过度的靠在了后排座椅上。
“我的个亲爸爸哟……”燕然单手盖住脑门,伤处被碰得挺疼,却已然顾不上了,“说实话啊,我高考那年都没觉着这么累过。”
“是啊,高考不用你受伤也不用你掉眼泪呐。”轻轻抬手拉开那家伙的爪子,苏继澜皱着眉去看那明显起来的红肿,“越来越疼了吧……都肿起来了。”
“还成,我倒是不怕疼。”撇了撇嘴,燕然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笑了出来,“这回,我给你大哥眼眶上来的那一下子,就能稍微扯平点儿了吧。哎,回头你给他打个电话,就说我们家老爷子替他出过气报过仇了。”
“你能不能正经点?”苏继澜眉头皱得更紧,对方很快乖乖换了略为严肃一些的表情。
“成,那我就问你个正经事儿。刚才……吃饭之前,我妈都给你说什么了?”
这话似乎正中了要害,被提问的人愣了片刻,红了脸颊。
“也没什么。”
“没什么是什么啊。”
“没什么就是没什么呗。”
“再没什么也得多少有点儿什么吧。”
“那你以为会有什么?”被纠缠到不耐烦起来,苏继澜反问。
“这我哪儿知道去。你要非让我猜那我只能猜我妈问你让我诱拐了多长时间,残害到什么程度了……”
苏继澜想笑。
因为那家伙猜的挺准。
虽不是一字不差的原话,但老太太确实问了类似的内容。
“你妈问我,什么时候和你……这样的。”
“你看了嘛,我就知道有这个。那你是怎么说的?”
“……我说,几个礼拜之前。”有些窘迫起来,苏继澜抬手拢了一把额前柔软的头发,“结果……”
“结果?”
“结果,你妈说,你告诉她的是,我跟你从十六七岁就有问题了……”
“啊?”
燕然愣了,他瞅着苏继澜那脸上的绯红,瞅着对方投过来的略带嗔怪的眼神,听着那“你真说是从十六七岁开始的了?”的疑问,好一会儿,才干笑而且傻笑着抬手摸了摸自己那黑乎乎的脸。
“好像说来着……”
“你怎么夸大其词?”
“我没有啊。”
“还说没有?就算真算起来,是大学的时候……也总不该是十六七岁吧。”
“可我确实是从那时候就耐上你了,真的~~你敢说你那时候就一丁丁点儿都没耐上我?”成心说着发音诡异的话,燕然压低了声音凑过去问。
“没有。”偷偷瞥了一眼好像并没有在故意侧耳倾听他们嘀嘀咕咕内容的司机,苏继澜暗示性的推了旁边的家伙一把,而后便只顾扭脸看着窗外了。
但对方的追问,看样子还没到头。
“哎,这个时间先后不说,我妈还跟你说什么别的了?”
“……”被继续挖掘着原本打算当做秘密的那些谈话内容,苏继澜沉默片刻后没辙的一声轻叹,“你妈问我……说,要是……”
“要是什么?”
“要是,你只不过是图我的钱,那怎么办。”
那黑子瞪大眼怔了两秒钟,紧跟着就是控制不住的一连串低笑。
苏继澜多少恼羞起来,郁闷的给了他一句“有什么好笑的!”,他总算见那家伙慢慢收住了夸张的表情。
“哎呦……要说我妈就是高尚嘿~~不问你图我什么,问你要是我图你是一财主……不成了不成了……乐死我了。哎,那你怎么答复的,啊?”
“我说你原则大得连高额稿费都不贪图,怎么可能堕落到为了钱……就这样。”
“说得好说得好,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
再次扭过脸去,苏继澜任凭那混球再怎么追问都不回答了。并非确实没什么可说,而是他大多数的话说不出口。
老太太确实还跟他说了不少别的。不仅问了倘若儿子是为了钱这么干当如何,还问了“你和他在一块儿又是为了什么”。
老太太说了,我们家就是平头儿百姓,没钱没势的,然子脾气又混,你到底图他的什么啊……
苏继澜当时沉默了片刻,继而抬起头来说,阿姨,我就图他是真心诚意对我好……再有,跟他在一块儿,好多不高兴的事,我就不知不觉都忘了。
苏继澜知道,自己可能这辈子就这么一次,能胆大包天的说出这种置之生死于度外的话来,所以,既然不打算再说第二次,那就干脆有什么说什么吧。
他豁出去了。
他说,阿姨,燕然不是为了我的钱,他不是那种虚荣的人,您也知道,他可能真的多少有点混,可他从来不骗人,他从我认识他开始,给我的印象就是要多真有多真的……那个……我知道,您其实想让他结婚,有个家,我猜他也应该想过这些……我也是,阿姨,我骗过您,我说我没结婚,其实,我结过婚了。可才一年多就又离了……我现在还在后悔当初为了逃避事实结婚。到最后,逃来逃去,还是没逃开。所以我觉得,硬逼着自己走正路,大概是不可能的了……阿姨……您……要是想劝我跟燕然……分,我只能说我是真的办不到了……好不容易,发展到这样,我想,总要对得起这个决定吧……所以……
“所以”后头的话,苏继澜没说出来,他哽住了,老太太也没再追问,话说到这份儿上,再追问什么都没用了。自己那个不争气的糟心的混账儿子,千里迢迢跑去苏州抢人,一夜之间粉碎了一对为人父母者三十年的所有期待,硬着头皮回家负荆请罪,咬着牙挨打挨骂,一关又一关的硬闯,豁出命似的非得跟着个江南水乡飘过来的小子做出个天长地久来给别人瞧瞧……
你让她这个当妈的还能说什么?
虎毒不食子,儿大不由娘。
狠毒的招式,只是在恨到肝肠寸断时想想而已,真的面对面四目相交了,你还是疼他爱他一门儿心思的想对他好啊……至于他无法做到遵从你的安排走他自己的路……
也许,就真的该随他去吧……正如这苏家的孩子说的那样,你儿子不会撒谎,你其实在看着他的眼睛,听他头一回说这件事儿的时候,就已经意识到无法改变他的决定了吧。
强扭的瓜,不甜。伤心伤身,伤己伤人的事儿,何苦为之呢……
养儿、防老。这个不争气的蠢儿子能说到做到给你养老送终,你这个当妈的,还有什么更大的奢求?
于是,到最后,老太太能做的,只是一声长长的轻叹。
算了……就再放他一马,就随他怎么做吧。
这些想法这些念头这些悲伤无奈的,宽容仁慈到了神圣地步的内心活动,燕然也好,苏继澜也罢,都不曾知道,这些都只是母亲瞬间一闪而过的心思,一闪而过,却造就了最终的决定。
放生。
倘若两手紧紧束缚着这两个孩子,自己也会再不能腾出心力来做其他事,既然他们早就有了展翅的本事,就干脆撒手让他们尽管飞出去吧。哪怕就当是积德行善修修下辈子的福分也好,放生,于己于人,都不失为一条无奈之中的上上策。
然后,两个在诸多不幸的人当中格外幸运起来的人,就这么从禁锢中飞出来了,也许还不到比翼的程度,但至少飞行的方向和努力的终点是一致的。
这样就足够了。真的,这样就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