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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story.51 ...

  •   真的这么干了,真的打算这么干了,像个贼人似的跃窗而出,如此让他这个大家子弟不齿的丢脸行径,原来在逼到紧要关头时,也会是个绝佳的选项。
      仗着身子轻盈利索,苏继澜蹬了一下浴盆边沿,几下攀上了窗台,小心推开往外看,时值慵懒正午时分的窄巷很是给面子的没有闲人通过。把脚上会制造麻烦的拖鞋抓在手里,他没顾及会不会让窗棂上的尘灰蹭脏了浅色的裤子,尽可能平稳的从狭窄的开口探出身去,然后在确认了地上没有会割伤脚底的杂物时松开了扶着窗框的手。
      赤脚落地,自然没什么声响,但瘦削的脚掌承担着全身重量自高处落下,踏在不那么平整的砖石路上,终归还是会疼的。单手撑住墙壁缓和了一下,他重新穿好拖鞋,在有人看见他的异样举动之前,就拍掉裤脚和肩头的灰土,怀揣着紧张到激越的感觉,尽量做出若无其事的平静姿态,快步往通向临顿路的出口走了过去。
      只要出了颜家巷,左拐经过那一排从不见有什么兴隆生意的画店瓷庄,便是苏州人家酒店了。
      确实是近在咫尺间的距离啊……逃出来,像个真正意义上的逃兵那样,像受过箭伤的惊弓之鸟那样,用自己最不愿意采取,却极为讽刺的不得不采取的方式逃出来,这原本近在咫尺的路程,却竟然显得那么长,恍若终已一生都走不到尽头。
      穿过巷子最窄的那段,走到巷子最宽的那头,一眼看见面前的人来人往,看见街边过客和街心车流时,苏继澜却没能再接着如同刚才所想的那般,左拐,进酒店,见那不可能不在等他的人。
      他迈不动步子了。
      并非不想,他是想的,他想缩地成寸一步就迈过去,他想立刻就看见那个其实刚跟他分开了连二十四小时都不到,就让他不得不承认已经想到血脉都快倒流的男人,可就在他不能控制的想象着见面那一刻会发生的种种可能时,他却猛然如兜头被泼了冷水一般僵在了原地。
      他怕了。
      他怕的不是见不到,而是见到之后,自己会失态成个什么样子。
      所有在父母家人面前佯装的狂妄和骄傲;所有从离开北京前,到重回苏州后的这段时间硬撑着做出来的冷静与漠然;所有压抑的慌张,虚假的镇定,隐藏的无措,深埋的酸痛,还有自幼小时候便成形了的倔强的自尊,那些宁死都不愿给人看的脆弱柔软,那咬破了嘴唇也不肯掉泪的顽固偏执……
      怕是全都会在对方眼角眉梢的狂喜映入视线的霎时间,化为乌有了吧……
      看见燕然,看见他笑,或者哪怕只是听见他的声音,都会让自己紧绷到快要断掉的神经线松弛下来的同时,再也把不住情绪的关卡。
      ……不行。
      真的不行。
      他仅存的意念对这种设想里的情形做了不容辩驳的否决。
      让他见到如此落魄的自己?让他同情自己心疼自己怜悯自己?
      ……不行。
      这远比跟他从此一别各西东更加难以应允……
      苏继澜恨自己毫无意义的尊严碍手碍脚,却还是让这尊严绑着腕子牵着走了。
      他需要一点冷静的时间,他需要好好静下来考虑考虑以后的事情该怎么办。
      家,不能回去了,至少是现在不能回去了。父母也好,大哥也罢,都无法面对,但至亲骨肉两离分,就算分时再决绝,终归不能坚守半生。以后又怎么在保持独立的前提下重新和家人走到一起去呢……
      有时候,不得不承认,艰难漫长的复合,要远比瞬息即成的破裂来得折磨人啊……
      遥想着背后苏家老宅的大门能让他再次迈进去的无期之期,怀揣着眼前不敢见的男人让他苦苦压制的难忍之忍,苏继澜闭上眼,最终在一声轻浅的飘渺叹息之后,再次迈开步子,朝着临顿路边走了过去。
      站在街旁,等着第一辆立着空车灯标的出租开进视野里,他抬手挥了挥,然后在司机停下来时拉开门,上了车。
      “先生到哪里?”看他打扮怎么也不会是个外地游客,司机推了推鼻梁上的墨镜,问他准备前往何处。
      苏继澜低头揉了揉胀痛的眼。
      “……先往前开吧,在城里转一转……只要别过外城河……随便哪里都好。”
      这绝不是出租车司机想听到的回答,就算每天都会见到太多形形色色的人,眼神疲惫的失意者还是最令人发憷的乘客。相比之下,都不如面相凶恶的彪形大汉更容易应对,至少凶神恶煞是劫匪的可能性尚且小一些,失意者那根本毫无目的性的指向却绝对不靠谱。
      司机的犹豫跟欲言又止,苏继澜当然不会察觉不到,苦笑了一下,他开了口。
      “放心,我不会不给钱的。”淡淡说完,他伸手把车窗降下了一半,“我只不过是……可能很久都不会回苏州了,走之前……想再好好看看而已。”
      司机将信将疑,挂上起步档,松开了刹车板。
      江南的太阳,十月的风,透过车窗滑过他的脸,苏继澜看着外头那些已经熟识了三十年的景致,看着这座他生于斯长于斯,却不得不或许真的要与之久别一场的城,半天只是无言。
      苏州,还是他儿时的苏州,白墙黑瓦,寻常巷陌,娇俏的檐头,袅娜的垂柳,河中的流水,水面倒映的如洗的碧空……每一处都还是幼小直至年少记忆里的模样。
      但苏州又真的不再是他儿时的苏州了,汹涌的车流,喧嚣的人声,被湮没的鸟鸣和被吞噬的桂花香,让他想要再嗅一嗅穿着白衬衣,背着总想赶快装满高年级课本的书包的年纪里,走过桥头时就会闻到的那能让人连心都宁静下来的甜腻腻的香气,都成了可望而不可及的事。
      至于自己的家……
      美好到令人心碎的回忆有很多,但再美好,那也只是个四四方方的牢笼。而就像肖申克的救赎里所言讲的那样,有些鸟儿,注定是不能被锁住的。
      他不想责怪谁曾试图拔去他双翼上已经长成的丰羽,因为每个人都在这座牢笼里,父亲反抗过,大哥反抗过,也许在他所不知道的几十年前的旧时故事中,年轻的苏庆澜也反抗过,只是他们都最终选择了缄默,就像关在笼中的鸟,日子久了,会催眠自己认定缄默才会给你带来最好的结果。
      如同失眠的人,数着星辰,听着钟表滴答,熬着长夜,以为在累了倦了之后,在白昼到来之前,自己就会睡着的。他们努力的投入的想要体会入梦的快乐,却不曾想过梦就是梦,即便真的成功进入梦境,也还是会在虚幻的悲喜里受着和醒时大同小异的折磨。
      苏继澜不想做辗转痛苦的失眠者,也不想麻木在虚幻里徘徊,他想要该睡的时候闭上双眼,该清醒的时候,就清清楚楚睁开眼来目睹必须由他亲自去经历的种种。
      活要活得明白一点才像是活着吧,不然还不如让上苍赐给他一道可以连自己是谁都忘掉的霹雳,干脆就此浑浑噩噩下去的好。
      车子一路向南,而后向西拐上了干将路,每一处景观都不陌生,也难怪啊,精致规整一如在大吴胜壤的古老疆域上就地取材雕琢而成的玲珑棋盘,街巷和水路纵横其中的小小苏州城,承载了自己卅年的情感与行踪,就算会离开,就算有一天连吴侬软语的清灵柔美都忘记,心里头最最惦念的,仍旧只能是这里。
      可是现在,他自己的决定,要逼着他在苏州和另一座城之间做选择了。
      北京。
      能不去吗?
      能,当然能。
      但他非去不可。
      离开苏州,是为了能展开翅膀,飞到何处是鸟的自由,未必非得是繁杂纷乱的京城不可,其实随便哪里都可以的。只是,宿命耍了他一把,让起初甚是无意的巧合,成了后来违背不得的注定。
      遇上那男人,那个傻乎乎黑乎乎的家伙,便是巧合,至于这之后究竟有没有切实注定了什么……
      恐怕早就是他费尽口舌都否认不了的了。
      “……先生,等下是从盘门那边过,还是走竹辉路?”司机心里没底的问了一句。
      “哦,不用了。麻烦从新市路上人民路,到报恩寺之前拐到拙政园那边去,然后再从狮子林绕回临顿路就好。”完全凭刻印在脑子里的记忆路线做着指引,苏继澜暗暗盘算着这一路走下来大致需要的时间。
      “你是苏州本地人吧,哪条路连着哪条这么清楚。”有几分惊讶,却也有几分肯定,司机踏实了一些似的笑着问。
      “啊,是本地人。”苏继澜点头。
      其实,何止是一个简简单单的“本地人”啊,该说是祖祖辈辈的本地人才对吧。就像那黑子是祖祖辈辈的北京土著一个道理。彼此都有太过明显的骨子里的特质了,姑苏的温和,燕京的大气,千年前小桥流水滋润至今的竹的俊秀坚韧,数百载帝宫王墙释放升腾的风的强劲暴烈,就那么皆因一刹偶然遇到一起了,撞到一起了。
      风热辣辣的抚过竹清隽的眉梢,然后就惹得彼此都丧失了自由与自然,变得言行举动乃至视线的缭绕,都有了挪不开消不掉的集中点。
      别怪我要被那股热风拐带走吧,他不停下来,我也就只好跟着飘摇了。就算这飘摇只是逃离枷锁的借口,也别想当我是半空纸扎的沙燕,这回,绑住我脚踝的那根线,我要亲手剪断它。
      坐在车里,看着外面的景物看到眼睛酸胀,苏继澜在车子停在桃花坞大街和人民路的交叉口等红灯时,暂且闭上了眼。
      心里仍旧是乱的,但已经稳定了许多,等到再拐两个弯,回到他来时的起点,就应该可以用相对的平和表情来面对那个十有八九还在茫然焦急中等他的家伙了吧。
      应该可以的,应该能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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