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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story.42 ...

  •   燕然最终还是没有留下苏继澜。
      他放他走了。
      就像当初一样,任凭他回了那一千两百公里之外的鱼米乡。挥别了北京干燥的风,回到那小桥流水,柳绿花红之中去了。
      画中人又回到画中去,遥想着那画里的景致,燕然忽而发现自己又成了孑然一身。
      一个人,坐在安静到令人发指的屋子里,面前摊着稿纸,手里拿着笔。他一个字也不想写,又或者根本写不出来。可以用来吹嘘的引以为傲的灵感和爆发力,突然和心里头一样,变得空空如也。
      烟抽了一根儿又一根儿,纸团了一张又一张,燕然靠在椅子背上,让那硬邦邦的边沿硌着自己酸胀的后脖颈,直到觉得有了被砍头似的错觉才坐直了上半身。
      他扔下笔,慢慢叹了口气。
      上午,早早就爬起来等着电话响,等到九点,那该死的遭瘟的手机总算出了声,赶快接听了,他直接就问了句“你在哪儿”。
      “机场啊。”苏继澜平和的声调一如往常,昨天的颤音不见了,让人踏实下来,却又担忧这只是假装。
      “说话方便吗?”燕然确认着。
      “嗯,还好吧。”
      “……你哥在旁边儿呢吧。”
      “没有,他在办行李托运。”
      “那你呢?”
      “我在洗手间。”说着,轻轻笑了出来,苏继澜口气里带着几分自嘲,“然后我发现,首都机场的洗手间,比虹桥机场的干净。”
      “那是因为时间早,下午你再看可就……不是,等会儿吧。你还有心思注意这个?”燕然捏了捏眉心,一脸没辙。
      电话那头是一阵低笑,苏继澜略作停顿,而后开口。
      “燕然,你知道,我是躲着我哥才给你打这个电话的……所以……”
      “……你说,我听着呢。”
      “所以,也许回苏州之后,我再给你打电话就不是那么方便了。”
      “嗯,我知道。”
      “总之,我尽力。”还算平静的说着,苏继澜轻轻叹息,“你……别傻等,我有了机会,自然会联系你。”
      “我其实挺精的,可这得分是对谁,搁你跟前儿,我就傻缺了。”只有笑声显得傻了点儿,燕然原本还有几分迟疑,却在想到那个躲在洗手间争分夺秒也要和他说句话的小子,那完全没了生意场上的潇洒的苏老大狼狈的模样时,再没了迟疑的心思,掌心在膝头磨蹭着,他把一直没说过,却一直想说的话说了出来,“……苏苏,那什么,你可别说我俗啊。我从昨儿夜里就想来着,等你回来……我吧……我想,跟你一块儿住。你懂我意思吧?就是柴米油盐的那种,一个碗里吃饭,一个被窝……哎,你要是不答应可赶紧的啊,要不后头我还有更恶心的词儿没说呢。”
      “……那就说啊。”苏继澜屏住呼吸听着,不敢笑,不敢叹,乃至连嗯一声都没有的听着那土里土气,却至真至纯的言语。
      那黑子说,苏苏,我是想跟你,就像我爸妈那样儿,一天天过日子,我这人毛病是多点儿,脾气是大点儿,可我肯定对你好,成嘛。苏苏,你要是也有我这种想法,等你从家回来,咱、咱……咱俩就一块儿过吧。
      磕磕绊绊,结结巴巴,一向说话利索到讨人嫌的燕然,在说那番话时,却完全没了流畅的表达力。
      苏继澜听他说完,好半天没言语,而后突然笑出声来,他边揉着眼眶边问,这些听起来好像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的人说的话,你是从哪里学来的?而后在对方还没来得及郁闷之前就开了口。
      “都等我回去了,再说吧。”
      那声音不是敷衍或者推诿,那是一种肯定的答复,燕然感觉到了。
      于是,他点头答应。
      “可不许说了不算啊。”解脱了一样的做了个深呼吸,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竟然在发烫的侧脸。
      又简单互相叮嘱了两句,苏继澜挂了电话。从洗手间出来时,不远处那一排银灰色座椅的末尾,坐着自己的大哥,西装革履,稳稳当当,鼻梁上架着墨镜的苏继琛。
      稳定了一下情绪,他走了过去。
      “……你刚才去哪里了。”一眼看见二弟走近,苏继琛立刻站起身。
      “洗手间。”说着“实情”,苏继澜并未看大哥一眼,只是默默坐在旁边。
      “……在洗手间里还要忙业务吗?”那微皱的眉头和镜片后头投射过来的审视眼光让人很不舒服,“我给你拨了两次电话都占线,其实你是在打给‘他’吧!”
      “……知道又何必问呢。”心里一紧,脸上却没有任何表现,那淡然让被讽刺的人加倍的不爽了。
      苏继琛阴沉着脸,压低了声音,朝着二弟伸过手去。
      “拿来。”他说,“手机给我。从现在开始,只要有我在,你就休想再跟他说上半句话!”
      苏继澜看了一眼大哥那似乎是格外认真的冷酷表情,只是片刻的无言过后,就从嘴角挑起一个浅笑来。
      他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慢条斯理交到对方手上。
      苏继琛接过那漂亮的iPhone,便直接去翻找通话记录。他看着上头出现频率相当高的,而且就在几分钟之前才联络过的那个名字,立刻皱起眉来。
      “你都不知道清除一下通话记录嘛?”
      苏继澜听着话语里明显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成分,只是淡淡开口,说了句“我没什么可隐瞒的了。”
      确实如此,如果说刚刚被自己的行为碰触到良知深处的道德底线时,他尚且还有一丝恐慌,还会刻意躲避着什么,那么事到如今,似乎反而没了隐瞒的必要。
      “在你的问题解决之前,我先替你保管。”把手机塞进随身的包里,苏继琛沉吟片刻,再次对二弟伸出手,“还有钱包,拿来。”
      仍旧是仅仅刹那的眼神变化,苏继澜一如刚才那般很快平静下来,只是更加觉得讽刺的一声轻叹,便还是平平稳稳把钱包掏了出来,交给那看来是想施行家长制的大哥。
      苏继琛捏着那纯黑色质感绝佳的钱包,拇指滑过右下角银亮的Dunhill标志,而后微微眯着眼翻开。
      还好,相片夹是空的。
      他确实已经做好了看见那黑乎乎的土狼嘴脸的思想准备了,他甚至想如果真的见到了,一定要立刻抽出来撕个粉碎。若是二弟跟那家伙的合影,就至少要把那令自己厌恶至极的一边撕个粉碎。
      满脑子微暴力念头的苏家大哥,那见到空荡荡的相片夹时,不易被察觉的松了一口气的表情,没有逃过苏继澜的眼。
      他觉得可笑非常。
      他觉得眼前这个三十几岁的大男人,简直已经被眼前的情况搞得低龄起来了,没收他的手机,还要没收他的钱包?这做法真是和父母听说未成年的女儿在和街头痞子鬼混,或是跟中年大叔搞援交时的慌不择路有一拼,限制联络途经,切断经济支撑,那么接下来又是什么?查验有无身患花柳,还是干脆逼他穿上贞操带?
      “哥,要是有商务电话打进来,你确认之后,记得叫我接一下。”轻描淡写说着,苏继澜扭过脸去看向落地窗外的停机坪。
      他不想再跟大哥对视了,因为那张脸上的阴郁让他心烦,那墨镜不能完全遮挡住的青紫更是让他悲哀到想笑。
      但苏继琛似乎并不准备保持沉默。
      一声沉重到像是出师未捷身先死的叹息之后,跟过来的是强压着恼火的“教导”。
      “继澜,你这些年来已经足够让家里操心了,就别再更进一步了好不好!”
      操心?是嘛……你的定义比我给自己的轻多了,我一直觉得我是让家里伤心寒心了的呢。
      更进一步?是嘛。若是你这个做大哥的不把这些事说出去,也许距离更进一步还远着呢……
      “你三十了!而立之年,事业有成的同时也要想想自己的名声!”
      名声吗?我的名声已经足够好了,也许正到了该破坏破坏的时候。而且,大哥,你是真的在担心我的名声问题嘛?还是说,你更担心你自己的?
      “家里不需要你在物质上有什么贡献,可、可你也别总做让家里丢脸的事啊!”
      好吧,这错确实在我,我能给的只是物质贡献而已,我能做的只是把钱源源不断汇进家里的账户上而已。冷漠的是我,让家人丢脸的也是我,我可以道歉,但我真的不打算奢求或是乞求什么原谅。
      “继澜……你怎么能……怎么能跟那种人混在一起!那么个只会动粗的市井野蛮人!”
      ……
      哥,你真可笑。
      我们混在一起了是不假,可你说他只会动粗?错了。他是个文人,也许落魄,但的确是个文人。他未必心思细密,但是真切而且执着如一,他能逗我笑,能让我并非出于自私的更知道心疼我自己。他有太多的东西是我这辈子都学不会买不来的,至少那种生活在炎炎烈日朗朗乾坤之下的坦荡,你,与我,就都欠缺得很吧。
      你说他市井,我不反驳你。没错,他就是在市井间长大的,大杂院,筒子楼,纷乱嘈杂拥挤,遵循着没有秩序的秩序,恪守着不像原则的原则,自由浪荡无所顾忌。我承认他市井,但我羡慕他不必像你我这般戴着所谓世家子弟道貌岸然的面具活着。
      至于,你说他野蛮……
      大哥,你是我的亲哥哥,你告诉我,跟这个都舍不得对我凝眉瞪眼的“粗鲁市井的野蛮人”比起来,你打在我脸上的那一巴掌,究竟崇高儒雅在哪里。
      我知道,也许你会用被逼无奈做借口,也许你会说是我把你逼到了那一步。好,就算是吧,是我话里太伤人,是我的过错。识大体顾大局的是你,清高正统的是你,时时处处考虑到苏家名声的是你,关键时刻敢于大义灭亲执行长兄如父的威严的,也是你。你是全天下为人兄长者的楷模和典范。可是,大哥,你我那打不断的血脉相连都不能让你暂且放下家族二字,都不能让你哪怕只是极短的片刻来从我的角度想一想,都不能让你施舍给我半点即便是虚假的有利可图的宽容跟体谅……这又都是因为什么!
      哥,你先于我来到这世上,所见所闻,你比我多,责任压力,你比我大,我不懂事,我幼稚,我任性,我这个得宠的次子理应对你敬畏三分,就算我本心视礼教如刑罚枷锁,我还是愿意出于礼教敬畏你。但你现在所说的这些话,你对我苦口婆心的谆谆教诲,我确实是真的不敢苟同。
      如你所言,我已是人到三十年届而立,那你应该想过吧,当初你那小小的纤细瘦弱的二弟,你那始终跟在你的背后,追着你的影子,怕你,崇拜你,仰慕你的小继澜,早就在你一回头时长大成人了。
      他有了他的活法,他不再甘愿低着头迫于谁的威严做有悖于真心的无奈抉择了。
      很悲哀,很惶惑,但这是事实,你可以不承认,但你真的无力辩驳。
      “继澜!我说话你到底听了没有!”略微抬高了一点音量,又怕让周围的人听出端倪来,苏继琛抬手碰了一下二弟的胳膊,“你必须和他断绝来往,这件事没得商量。”
      苏继澜转过脸来看着他,然后开口。
      “这件事确实没得商量。昨天我就告诉你了,我办不到。”
      牙关紧咬到太阳穴都见了绷起的血管,苏继琛强忍着没有暴跳如雷。再次压低声音却加重了语气,他仍旧试图进行规劝。
      “……继澜,他当着你的面动手打我!我是你大哥!他竟然敢那么嚣张,你就不觉得过分?!”
      沉默着,感觉着耳膜上那咬牙切齿的余音缭绕,苏继澜点了点头。
      “是很过分,他不该打你……就算,他打你,是因为看不得你打我。”
      “我!……我那是因为在乎你!我受不了你那么跟着他……堕落!”
      “是啊……他打你,也是因为他在乎我,这两件事的初衷完全一致。要说‘堕落’,不怕你笑话,我这个人呐,可能从根本上,要比他更堕落呢。”被逼得开始使用堕落这种书面语的大哥,在苏继澜眼里可笑可悲得无以复加,绞缠在难以名状的复杂逻辑里不能脱身的大哥,在苏继澜眼里可怜可叹到无法形容。他觉得自己都没了挑起嘴角的力气,心思烦乱的吁了口气,他闭眼捏了捏眉心,然后在听见候机厅响起登机提示的广播时,解脱了似的从椅子里站了起来,“哥,该登机了,咱们还是别纠缠不休玩绕口令逻辑了吧。放心,我会老老实实跟你回去的,反正迟早都要面对,我也想通了,赶早不赶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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