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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以为鬼是不会做梦的。
梦里的我年纪尚小,手里捧着半块红艳艳的瓜果,那瓜皮冰得冻手,像是才从井水里捞出来切开的。我边吃边看对面戴着奇异面具的男人举着锤子“乓乓”地敲着烧红的铁墩子,每一次碰撞都能瞧见四处飞溅的火星,明明只是重复性的动作,却不知为何充满了魔性的魅力,叫我蹲得腿都麻了仍不愿意站起。
男人的动作重复了成千上百次,手里的瓜也逐渐回温。
【小钢铁丸又在看██锻刀了呀?】
自发顶传来的粗暴触感叫人不快,力道大得差点把脸埋进瓜里。虽说如此,梦中的我尽管心有不满,却没有更多抵触的动作,只仰头看了眼来人,又把脑袋转了回去。
【想学吗?███伯伯也可以教你——】
【可别逗她了,她人还没铁砧高呢!】见我眼巴巴地盯着,男人一掀面具,一张陌生的、汗津津的脸上满是笑意,【真想学啊?真想学……那就等过两年的,等你长高了爸爸再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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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莫是跟人类接触多了,失去的那部分记忆也像纺锤上的丝线一样被牵扯出来,我开始频繁地梦见人类时期的记忆。
那个自称“爸爸”的男人开始教导我如何制作刀剑,从提升体能到能够独自挥动锤子,再到第一次打造真正属于自己的刀剑。虽不够锋利,也不似男人打造出的刀剑那般形态优美,但从胸中涌动出的情感叫人眼眶发热,好似浑身都充满了力量般。
【好,好,好!】男人一连说了三声好,小心又仔细地将那把刀放在看着就金贵的刀架上,又为它打了一套刻有华丽花纹的刀鞘。像是觉得还不够,他还为此在自家门口摆了好酒好菜邀请村里的人都来参观,凡是跟他搭话的人都要被莫名其妙说上一句【你怎么知道我女儿给我打了一把刀?】
就连路过的狗也被他牵着两只前爪转圈圈,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歌。
【俺嘞女儿~是个~锻刀天才嘞~
谁还没有~瞧过俺女儿~打的刀嘞~
亮晶晶~锋利利~
削铁如泥嘞~】
我:……
███伯伯:…………
███伯伯:【你爸大白天喝醉了?】
我:【……别管他,好丢脸。】
███伯伯:【丫头你的脸怪红嘞,是太热了?哎?别走啊,实在热可以上伯伯家喝水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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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如此类的梦境一天连着一天,像翻看话本那样一话接着一话,几乎要将我整个童年时期的经历都放完了,惹得我甚至分不清现实和梦境,醒来甚至会下意识张口喊出那个称呼。若不是醒来时睁眼瞧见的是昏暗的和室,而不是梦中带有铁腥味的木屋,我怕是真的会误认现实才是梦境。
我也曾怀疑过梦境的真实,也试着操纵梦境中的我去做些不一样的事。
我害怕其中会是谁为了蛊惑我而布下的假象,于是像不愿付出信任的野猫那样试探身边的每一个人。可里面的所有人都那样真实,哪怕我做出不符合当前年龄的事,大家也只是笑着摸摸我的脑袋,不甚在意地说一声“钢铁丸你今天又来啦,要不要吃点什么呀?”便端出各类零嘴来,好似我真的还是“人类”小孩那般。
“钢铁丸?”
仍沉浸在昨晚梦境中的我倏地抬头,许久未曾修剪的短发已然齐肩,随着抬头的弧度划过脖颈上系着的丝巾。
“你在笑,”躺在被褥中的主家微微睁大了眼,眼里尽是好奇,“是遇到什么开心的事了吗?快,快跟我老婆子说说,也好叫我开心开心……”她喘着粗气催促道。
我正要开口,话到了嘴边却又不知该如何诉说。
难道要直白地说我死了这么多年,也失忆了这么多年,头一回发现自己生前似乎是有亲人的这件事叫鬼很是开心吗?
原来我不只是被小小姐和珠世爱着。
只是欣喜过后便是担忧。
离我从人变成鬼也过去至少二三十年了,我这幅身躯也有二十余岁……梦里的父亲虽说身体健朗,但也仅限我的幼年时期。
我的人类父亲还活着吗?他知晓他的女儿变成鬼了吗?他能接受他自豪的女儿变成了吃人的怪物吗?
我……还能获得他的爱吗?
于是那些欢快的情绪全都被名为焦虑的坏家伙吞吃得一干二净,原本上扬的唇线也被压平。
或许呢?或许他还活着,在某个不知名的村庄里当着他的锻刀匠。他的女儿不过是离家冒险长见识去了,他在家忙时打铁,闲时喝茶,瞧着刀架上的刀等女儿回家呢。
是了,一定是这样。
你看,你总是这样。
总爱把事情都往最糟糕的方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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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我沉默得太久,主家忍不住再次催促。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坏心眼了?”
“是是~先把今天的药喝完再听吧,主家。”
老人嘟囔一声,还是乖乖直起身把汤药喝了个一干二净。
我适时为她递上蜜饯,却被她偏头躲开。
她皱着眉头道:“你自己留着当零嘴吃罢,老婆子我才不是那种怕吃苦的软蛋。”
我没勉强,将蜜饯放回碟子里。
仔细想想,我还是将昨晚的梦改了又改,当作寻常故事般讲述。
只是梦里的女孩不再叫作钢铁丸,未来也不会变成鬼,而是在父亲的教导下长大成人,接了他的班,成为了村里有名的锻刀匠。无论是实战也好,收藏也好,大家都慕名而来,都想要买她做的刀剑,锻刀铺外也蹲守了不少小孩想要学她的手艺,就像曾经的女孩一样。
“哼,女性锻刀匠吗……真亏她挥得动锤子。”老人似是仍在回味,“还算马马虎虎吧。”
她不是我侍奉的第一位客人,却是最爱听故事的一位。
在我之前她也找过卖货郎和说书生,只是他们都不能让主家满意,人换了一批又一批。
我才来时也摸不清她的性格,只好按以往对待平常老人那样,用拉家常的方式挑起话题,但无论说多少故事,甚至在和室里表演动静小些的杂技,主家的脸都是一片死寂,目光空茫地看着院子里的添水,看不出喜好。
不理睬也不表态,当属是最难侍奉的主家之一。
虽说我也能就此放着不管,每天随便做点什么,将做工的时长熬过去拿到工钱走人便是。
但……瞧着因病缠身,导致被日日禁锢在和室里与床榻和汤药为伴的主家。
心中不免荡起一丝涟漪。
原本打算将信纸带来和室,日日给珠世写信的念头也被我打消。
算了,鬼与鬼之间的通信什么时候都可以。
我现在可是鬼呢。
鬼最不缺的就是时间了,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