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夏》盛鱼

1、狗熊

　　七月份天气正热，到了黄昏的时候，老老小小都不爱待在闷热的屋里。
　　胡同里，沿着屋脚、墙边，三三五五的坐着些唠嗑的人，穿着极其统一 ——批发市场15块一件的大花短袖，加上自家男人的大裤衩子，手里摇着蒲扇。
　　就看这时候谁从面前走过去，那必须得你一句我一句的嘴碎几句。
　　江知拐进胡同的时候，抱着个比自己还高的白色玩偶熊，黑T恤运动裤上沾满了白色的绒毛。
　　隔壁大婶扯着嗓子喊:“呦，小知回来啦？这上哪买的大白狗啊？”
　　抱着玩偶的半边身子都捂得汗津津的，江知在心里把送熊的人骂了一万遍。
　　他换了只手抱着它，又随便拢了拢自己的长头发。这才慢吞吞的扯出个淡淡的笑来:“婶子，我过生日么不是，同学送的。”
　　围在一起的女人们一听，露出几个过来人的笑，顿时七嘴八舌的调笑扑面而来——
　　“小知，这得是哪个男同学送的吧？这么大只狗可不便宜吧？”
　　“哎呦这不暑假呢么，小知，今儿出去一整天，这个点儿才回来，是去跟男同学约会去了？”
　　“小知长这么俊，学校里挺多男孩追吧？是不是找朋友了？”
　　“哎她婶子…什么找朋友，用人年轻人话说，是不是有男朋友了？谈恋爱了!”
　　……
　　江知扯扯嘴角，对这个话题心里一阵抵触，却不得不假装耐心的‘官方辟谣’:
　　“这话可不敢乱说啊婶子，正上着学呢我哪能找朋友，这就一关系好的同学，女同学。”
　　江知说完便脚步不停的朝家走去，任她们在背后怎么讨论，还漫不经心的想着——
　　这要真是女同学送的，家里怕是才担心。
　　果不其然，江知一进家门，院子里一张饭桌围坐着三个人——他姨、姨父、表哥。
　　院子里气氛压抑，从江知进门就只有表哥陈彦端着碗抬头看了他一眼，宋兰立马一筷子敲过去，“吃你的饭。”
　　江知视若无睹，假装感受不到这风雨欲来的诡异氛围，淡淡的开口:“我回来了。”
　　没人回应，只有偶尔几声吃饭的声音。
　　江知心里有点好笑，想着小姨这次还挺能沉得住气，他抱着那只熊走过饭桌，想把它放屋里。
　　不料身后‘咣’一声，宋兰把筷子摔在桌上，陈军一边偷偷给外甥打眼色，一边给宋兰捡起来筷子，明知故问:“这突然怎么了这是？”
　　宋兰闻言瞪他一眼，仿佛在说——说好一起演戏，结果又是你来当老好人。
　　宋兰说:“江知，出去野一天，晚饭也不用吃了？”
　　江知拉开屋门，边进边解释:“哎小姨，让我把这东西放屋里就来吃饭。”
　　宋兰仿佛就等他这句:“现在就给我过来！”
　　江知无法，夹着一米八的大白熊，坐在宋兰旁边的凳子上，为了不让熊掉到地上他调整了个极其憋屈的坐姿。
　　宋兰却不再开口也不看他，拿起筷子继续吃自己的饭。
　　没几分钟，江知抠了抠自己脖子上的环，一个黑色的磨砂环，扣在喉结的位置，据说是他妈花重金请人打造的，为了掩盖他的男性特征。
　　只是这会儿闷热，还搂着个毛绒绒的娃娃，闷在喉咙这，江知只觉得喘不过气来。
　　陈军咳了一声，“小知，先把那东西放屋里去。”
　　见宋兰又抬眼瞪他，陈军比划了一下，用口型说‘颈环难受’。
　　江知像个木头一样，还在凳子上坐着，对陈军说，“不用了姨父，小姨说让我……”
　　“…我说我说！现在知道听我说的了？”江知还没说完，就被宋兰一连串的打断，“我以前跟你说的怎么没见你听话了？！”
　　江知低着头不说话，只自顾自的抠着颈环。
　　宋兰看着他的动作，到底也是不忍心:“把这东西扔了去。”
　　江知从小就犟，心里知道宋兰也许不是真的让他丢掉，但他就还只是按着字面意思理解，一动不动的坐着。
　　宋兰是个暴脾气，当下又想摔了筷子，陈彦连忙从另一边拽出这个大娃娃，说:“我扔我扔。”
　　江知没防备让他抽走，皱了皱眉。没来得及说什么，陈彦已经一溜烟把熊抱房间去了。
　　宋兰这时候开口了:“今天去干嘛了？去见什么人了？”
　　“出门之前不是说过了就一个同学聚……”
　　“好好想想再说。”宋兰打断他。
　　江知皱了皱眉，说:“是听见我刚在门外说的话了吗？小姨，你应该知道我说的不是真的啊，那个娃娃不是女生送的，我也没有早……”
　　“谁没事送这么大一娃娃给你？”宋兰质问他，“下午在东边亭子里跟你拉拉扯扯那男的是谁？”
　　江知拧眉，“什么拉拉扯扯……”
　　“你问我？要不是壮壮妈亲眼看见了，人家能平白无故跑到家里来跟我污蔑你？”
　　“她跟你说什么？”江知皱着眉，“陈壮他妈什么样的人你不清楚？她说的话你也信。”
　　宋兰怒火不减，筷子往桌上一拍，“你就说下午你在亭子里见那男的是谁？你俩怎么回事？不然也不至于一个两个的都跑我这来，跟我说我‘外甥女’在村子里头、我眼皮子底下就跟男人拉拉扯扯！”
　　江知一阵无力，‘哈’了一声，“还有谁也跑来多嘴？自家的事儿都活的挺明白了是吧整天来搅和别人……还有，小姨我怎么不知道你这么前卫呢？我跟一男的能怎么拉拉扯扯？我明白了，你这不是怀疑我跟小姑娘早恋，你这是怀疑你外甥，我，跟一个男……”
　　“给我好好回答！”
　　眼见宋兰就差把一桌子饭掀了，陈军赶紧在旁边和稀泥，“小知啊，别让你姨生那么大气，有的没的赶紧的解释解释，好好说话。”
　　正好陈彦把熊放回房间，回到了饭桌旁，也帮着附和:“是啊小知，你别惹妈生气了。你下午跟那个男的好多人都看见了，那娃娃…是他送你的啊？”
　　江知只感觉无比荒唐，他看了陈彦一眼，突然嗤笑一声，“是，是他送我的，好多人看见了？我看是你跟陈壮看见了就赶紧回来通风报信了吧？你当所有人都跟你们一样变…”
　　“你对你哥这什么态度啊？冤枉你了吗？那你倒是说说什么关系他送这东西给你！”
　　宋兰本来不是真的气，也就是诈一诈他，现在被他这不认错还怪别人的态度激的怒火中烧，就连一向做老好人的陈军也不赞成的看着他，“小知，怎么跟你哥说话呢？”
　　江知笑了一声，“第一，没拉拉扯扯，可能通风报信的狗眼睛不好使……”
　　“你给我好好说话！！！”
　　江知收了笑，“第二，送那个熊是因为他没送过‘女生’礼物，觉得这东西最保险…至于我和他什么关系嘛…”
　　江知又忍不住嗤笑，看着陈彦一字一顿的说:“一个对我不错的哥罢了。”
　　陈彦被他看的有点尴尬:“小知，哥只是……”
　　倒是宋兰听了他这话不放心的叮嘱他:“你别学那些小丫头似的在外头瞎认哥啊。一家人还有整天想着怎么害你的，更何况外人。”
　　宋兰意有所指，一家人说的是江家那边的人。
　　江知扭头看着陈彦，意味深长的说:“是啊，一家人整天想着怎么害你。”
　　陈彦脸白了一下，宋兰见状皱着眉说:“你在那阴阳怪气什么呢？你也不小了，十六了，长点心眼吧！对着外人叫哥叫的亲热，对你亲哥天天什么态度，就知道窝里讧！”
　　陈军接过来说:“你姨说的没错，你哥对你多好啊！小时候一下雪你就走不成路，那都是你哥拉着你！一步一步的，不让你摔倒……”
　　江知听这些听的耳朵都要磨茧子了，烦不胜烦。
　　陈军最爱回忆这些:“还有以前你长得小，又是个不爱说话的‘女孩’，班里那些男生都欺负你…这些你还记得不那都是你哥帮着你揍那些…”
　　江知猛的站起身:“我有点头晕，先回屋了。”
　　“你给我站住！”宋兰吼了一句，“一说你就来劲！怎么了，你姨父说的有错？你哥对你好有错？我们一家对不住你了？好吃好喝的供着你，你整天这事那事，现在翅膀硬了是吧？说你几句也说不得了？不吃饭你回屋干嘛去？不吃饭你胃疼了谁背你去医院？你那个便宜爹吗？那不还是你姨父背着你到处看病？”
　　江知梗着脖子站着，默不作声。
　　“还杵着干什么要我请你吃饭？！”
　　江知还是那个姿势，一动不动，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不吃饭是吧？”宋兰被他气的头晕，手指着南边小屋，“你去小苑呆着去，好好想想。好好冷静冷静，看这个家有谁对不住你！想好了再出来！”
　　江知抬脚就走，陈彦在旁边说:“妈，小知他没别的意思，别叫他去小苑了，他怕黑……”
　　“怕黑？惯的他真以为自己是个丫头了！今天晚上就去里面待着，什么时候不怕黑了什么时候再出来！”
　　江知侧过身，静静的看着陈彦，那眼神黑漆漆的，陈彦竟莫名心慌。
　　忽然，江知很轻地笑了一下，“你错了，我意思就是看不惯你。”
　　陈彦脸色僵住。
　　宋兰把桌子拍的咣咣响，碗里的饭都要撒出来几滴，“你给我滚进去反省去！”
　　……
　　江知慢悠悠走到小苑门口，门上‘小苑’两个字，还是他一笔一划的写上去的。
　　本来这只是间普通的杂物室，虽然偶尔作为令江知恐惧的小黑屋。
　　但陈彦不知道的是，自从他一笔一划将小苑这两个字写上的时候，他对这间小黑屋已经没那么怕了。
　　江知百无聊赖的坐在旧床边，天还没黑透，屋子里已经模模糊糊看不清东西了。他听着外面的动静，无非是宋兰念念叨叨的说他‘养不熟的白眼狼’、‘不知好歹’、‘跟他江家那些人一模一样’…
　　江知听了几句便不知道思绪飞到哪去了。
　　天色越来越黑，屋里已经不可视物，一片静谧中，江知觉得空落落的。
　　是一种无法言喻的孤寂，一种独自活在聒噪里的…无趣。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一声轻响，‘吱呀’一声，门被轻轻打开了。
　　借着月光，陈彦看着靠在床边，滑坐在地上的模糊身影，他蹑手蹑脚的走过去，小声叫了几句江知的名字。
　　江知都毫无反应。
　　他把手里捧着的碗放在地上，瓷碗磕在瓷砖上，发出一声轻响，倒是把他自己吓一跳。
　　他探了探江知的脸，又摸了摸额头，下一秒惊慌失措的跑出去，“爸，妈，小知又烧晕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