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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天河落处长洲路(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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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更天的时候,开始下雨。
雨来的毫无征兆,一颗颗硕大的雨点裹着寒意砸在身上,如一粒小冰碎,着实令人生疼。光是疼也就罢了,还有那贴面而来的湿寒之气,将体内原本就不多的暖意一股脑儿卷走,仿佛这苍穹间,除了冷,还是冷。毫无顾忌的冷。翻天覆地的冷。凄风冷雨中站哨的士兵,几乎吃不消这等寒湿的大雨,纷纷躲到帐篷门口避雨。
可帐篷里又能好过多少?
如洒豆般噼里啪啦打在帐篷顶上,将缺觉的士兵纷纷吵醒。帐篷用的材料十分吸水,如一团饱满的丝瓜馕,沉甸甸的吸收了雨水之后,几乎要压得塌下来。惊扰万分的士兵们只好披上单薄的战衣,纷纷向外跑去,企图在帐篷还未坍塌前抖落上面积攒的雨水。
还有的帐篷直接漏雨,外面是瓢泼大雨,里面是微雨绵绵。
突如其来的这场冷雨,令整个黑甲军中一片混乱。
泥泞,潮湿,连干柴也被淋个透。想生火取暖的黑甲兵恨恨得骂了一句“贼老天!”,咬牙继续点着火石。期盼着能发生奇迹。
马厩里的战马不知为何被大雨所惊,扬啼嘶唳。
水庐被喧闹声吵醒,抬头看天的时候,如泼墨般漆黑的天,却又隐隐有着一丝银白色的光亮。
“姑娘,来帮忙!”是昨日那名让给她被褥的黑甲兵。此刻他浑身湿透,冻得如一片风中残叶,嘴唇已经发紫,拼命跺着脚在帐外呼喊她。
地上是一簸箕的黄豆。见她出来,黑甲兵指着马厩告诉她说:“这雨下得蹊跷,营中一团乱。姑娘要是没事,帮我把这些黄豆拿去马厩喂喂马吧。”自从昨日见到大王对这位姑娘的态度,他自是没把她当战俘看。甚至还隐隐觉得,大王和这位如莲花般圣洁美丽的年轻女子,似乎有些英雄与美人的恩怨。
“好。”水庐点头应允。
战事便因为这一场大雨而略有延迟。原本计划五更出发的大宁军队,此刻不得不收拾了狼狈的营帐,料理好冻得狼狈的湿衣服,这才缓缓向潘岳镇前进。泥泞的道路让马蹄深陷,战车难行,光是将投石车运上来,便费了不少时辰。
原本必胜的信念,却因为仍旧阴霾湿漉的天气而略有偏移。
雨仍旧没有停歇的意思。
铠甲穿在身上,原本能御寒,此刻却厚重得仿佛冰块一般,令人窒息。黑甲兵一个一个苦不堪言,负重前行。衣服已经全部湿透,贴在身上,几乎将最后一丝温暖也掠去。握住长矛与盾牌的手,冻到麻木,稍不用力,长矛就从手中滑下一截。盾牌就更可怕了,摔在自己的脚面上,砸得人嗷嗷叫痛。
天寒地冻得在雨中穿行作战,大宁国的这支军队,何曾这样狼狈过。
在行走间,铠甲摩挲出来的金属声音,和雨点落下的声音凑在一齐,仿佛一曲临行前的挽歌。
水庐仍旧骑在昨日那匹达野军马上,那匹枣红马虽然个头高大,却对附近杀气腾腾的黑甲军马十分畏惧,此刻见是调转回头,直奔潘岳镇,于是脚步又比昨日轻快了许多。水庐叹了一口气,它只知近乡多情,却不知情更怯的道理。
深深看了一眼远方,潘岳镇依靠在群山之间,城门高耸,更觉巍峨。
“报!”前方有派出去的哨探回来禀报。
“说!”
“小的方才去探,远远见得潘岳镇城门大开,无人把守!竟像是座空城!”
萧鸿朗冷笑一声道:“十七弟何时也会唱空城计!”言语间不时奚落萧鸿紫的计谋,眉宇间却藏不住深深的思虑。
以萧鸿紫的为人,是决计不会带着军队一夜之间夺路而逃的。
昨日里见他,那么近的距离,仍旧能感受到他身上强烈的恨意。
且不说水庐仍旧呆在自己的身边,便是这一股强大到让人头皮发寒的恨意,也绝对不允许萧鸿紫弃城而逃。
——他定在城中!
“弃车!”既然城门大开,投石车也就没什么用处了。萧鸿朗果断下令。“速速前行!”
这只黑色的如潮水般的队伍,云团般向前漂移。远远望去,还以为是另外一团更加阴霾的乌云,前来笼罩整个潘岳镇。
萧鸿朗眯缝着眼睛,看着城门洞开的潘岳镇,振臂示意身后的军队:“停!”
他勒马于前,仰头看着城墙。就在前几日,十七还站在那里与自己挑衅,此刻那里一个人影也不见,却仍然有重重危险的意识从脑海中萌生。
十七究竟是怎么想的?竟会如此好心将城门大开?
就在萧鸿朗半信半疑在城门徘徊踯躅的当儿,阿里哭丧的面孔已经几近哀求。“我的石七大英雄!大宁国就要打来了,我们还在这边挖石头!你倒是想个谋军布阵啊,调兵遣将啊,吩咐大伙去守城啊,做点什么吧,求求你,别耗在这儿啊!”
萧鸿紫头也不回,继续孜孜不倦挥动着手中的木杵,从石缝间撬下一大块磁石,心满意足叫人抬出去。“放心吧!”他抽空弹了一下阿里的额头。“传我的话去,叫所有的人从城门撤下来,把城门打开。萧鸿朗不敢进来的。”
“如果他进来了呢!”阿里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石七简直是把大家的性命往阎罗殿里推!
“那他必死无疑。”萧鸿紫将这句话说得很认真。
阿里叹了一口气,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
只是,事到如今,他已经知晓原来石七就是那个大宁国国君的亲弟弟。他们兄弟之间,想必恩怨颇多,彼此也了解甚多。既然石七这样笃定,那他也豁出去了!
冒雨跑回城中,传达了萧鸿紫的号令。又按照他给的图纸,将磁石在城中一一安放妥当。这才带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静候那一刻的到来。
总,总会有两军交战的那一刻吧?
“君上,我们到底打不打?”在雨中静候了足足三个时辰,副将实在是坐不住了。一旁的士兵被这场大雨淋到直打哆嗦,就是等不见萧鸿朗的进攻的军令。
军心早被寒意沁透。
若是潘岳镇有人肯端出一碗热汤来,想必这些士兵宁愿为这一碗热汤缴械投降。
三个时辰,潘岳镇仍旧一个人影也不见。
用兵贵在神速,萧鸿朗不是不懂这个道理。
这三个时辰,他也略略将思绪想了个透彻。
萧鸿紫在布疑阵,赌他有没有胆。
不过是两万人马,即便有任何的计谋,他们也不足以成为自己的威胁!他并不是刚愎自用的人,想了一想,便对副将答道:“你去传令,向潘岳镇进发!步兵在前,骑兵断后。”
蜷缩在原地的士兵终于站起身,朝着潘岳镇前行。
水庐披着一张不易进水的毡毯,略略抵挡住寒意,骑马站在队伍的末端。萧鸿朗深深看了她一眼,道:“你与我一道走。”他要她看着他的胜利,见证他的权威。在自己心爱的女人面前,所有男人都有这样的英雄主义在内心澎湃。
蒙蒙的雨雾乍起,将长长的队伍吞没其中。十步之外,便见不到人影。“跟紧跟紧!”一旁的都尉站在路边,督促着从自己面前走过去的士兵,“小心提防!”
投在雾气中的黑甲兵,一直向前走去。潘岳镇静悄悄的,除却他们的脚步声之外,便只有潺潺雨声。
“啊……”前方传来低低的惊呼。
走在最前面的士兵们觉得自己的脚步仿佛被一个巨大的看不见的野兽所捕捉,无法移动脚步。一股强劲的气力将他们粘连在路旁的石块上。亦或者前面有一堵隐形的气墙,无论怎么用力,都无法逾越那堵看不见的屏障。
后面的士兵不知道发生什么,纷纷上前要来一探究竟。结果也被路旁的磁石阵所捕获,吸附在上面动弹不得。
没有见过世面的士兵哪里懂得磁石与铁的吸附之理,只当是妖法,纷纷吓破了胆,夺路而逃。慌乱中,遍地都是巨大的磁场,身穿铁甲的士兵一一着了道,哪里逃得出去。
一时间,黑甲兵乱做一团。
后方却依旧不知道前面的形式如何,新一轮的黑甲兵仍旧源源不断从城门外进来。
一名略懂磁石之理的士兵费劲了九牛二虎之力将身上的铁甲脱卸掉,方才的不对劲在此时消除殆尽,他大喜过望准备奔出城去,却被不知从何而来的□□箭射在胸口,缓缓倒了下去。
厚重的铁甲,是抵挡利剑的护盾。一旦脱卸,骨肉之躯,何尝能敌得过一支小小的箭簇?
脱卸是死,不脱仍旧是死。
萧鸿紫的磁石阵,将黑甲兵的优势转为劣势。两万士兵全部轻装简从,手执□□,伏于高处。只要黑甲兵为磁石所困,便发射手中的□□。
无数黑甲兵被射杀在道路两旁。他们身上的铠甲染了微微的磁性,亦变成磁铁,只要有路过的黑甲兵前来,亦会被这不断延续的磁性所吸附。
十万大军,短短时间,几乎颠覆过半。
萧鸿朗眼见着进去的士兵,全都消失不见,连回来报信的人也没有。正在怀疑之间,下了一整天的大雨,突然瞬息止住了。从那漆黑无光的天宇中,渐渐绽出一抹峨眉般的弧光来。那道光愈来愈大,愈来愈亮,渐渐撑出一个金黄色的圆。
雾气渐收。视野开阔。暖意重回。
萧鸿朗眯缝起眼睛,听见有人轻轻叫了一句。
顺着潘岳镇城门的方向望去,那一条窄小的入口处,密密麻麻躺倒的,不正是自己的士兵?层层叠叠,如被群猎的兽一般,伏倒在路旁。
更能见几个隐隐约约的影子,在高处腾挪跳跃,似是达野军。
水庐担心的面孔上,终于露着一丝快慰的笑意。不过很快又低落下去。两军对垒,无论哪一方的士兵,都不过是皇权的利器,并无过错。死去这样许多无辜的士兵,她的心中,亦十分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