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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回雪空舞凉殿哀(下) ...

  •   萧鸿紫握着遗诏,咬紧银牙向钦銮殿后的秘道疾奔。
      他不敢落泪,更不敢回头。
      萧慈的手仿佛仍旧在背后推他,催促着他前进。
      忠与孝,他一样也未尽,却令父亲以性命更换他的未来。
      这天下,再是不仁,也是他萧氏的家国!
      这君王,再是不义,也是他亲生的父亲!
      血浓于水的至亲,矗立山水之间的家园,执掌数百年的基业,便在这一场夺位之火中付诸灰烬!
      “萧!鸿!朗!”这三个字念来,竟有千钧重的份量。似一块大石,裹住了兄弟情谊,将他心中最后的那一抹温情,沉下去,再沉下去,沉到最阴暗的角落里,再也无法望见。
      心底却仍旧有什么无法挥去的东西,仿佛白无常的断魂钩,钩住了他,脚步停驻在当场,再也无法移动。
      夜空如昼,刹那忽明。
      那一瞬间,忽如一夜春风,吹开了千万朵梨花。
      片片飘飞的,不是花瓣,竟是凝着鲜血与性命的泪。
      “鸿紫,我的儿!”吉妃与文公公早已在秘道的尽头候他良久。见萧鸿紫一脸凝重奔来,急忙一把扯住他的衣衫。“你父皇呢?”
      那个在萧慈面前浑身战栗的女子,在这性命攸关的时候,眉宇间却是十分焦急与不安。她虽在他面前害怕,却仍旧满心爱着他。危难中挂念着他的安泰。
      文公公眼尖,见到萧鸿紫手中的黄绢遗诏,两粒老泪竟是不由自主滴落下来,面南而跪,一声凄厉长嘶:“皇上……奴婢无能,便让老奴陪您去了吧!”
      萧鸿紫面目含悲,却冷峻异常,一把揪住文公公的衣领:“没用的东西,胡说什么!父皇好好的,在钦銮殿降伏萧鸿朗那个逆贼!”
      文公公一张圆胖又是惊,又是喜,重重刮了自己一掌,半边脸顿时肿到天那么高。“奴婢竟沉不住气!该死!该死!”他收起眼泪见萧鸿紫坐定,这才爬到前方驾车。
      在深宫多年,该选哪一条路避过人流,文公公最是知晓。
      “十七皇子!”昏暗中,恍惚有人在马车后唤了一句。
      一行人回头,竟是安平郡主顾颜榛!
      “你怎在此?”萧鸿紫无关风月地问了一句。
      文公公自是知晓颜榛的心思,想着萧慈已经将二人指婚,更绝欣喜异常。“郡主,是要与十七皇子话别么?”最好能长话短说,此刻逃命要紧!
      “是……不,你,没事便好了。”她语无伦次,望着萧鸿紫,痴痴傻傻。就连坐在马车内不问世事的吉妃,也能看出面前的这个少女,对儿子一片深情。
      萧鸿紫锐目一闪:“是你?”
      她自是知晓十七指的是哪件事。眼神在慌乱中躲闪,她裙摆一提,便要逃开。
      不能说!
      怎么能说自己出卖水庐和十二是为了救他?
      若是他知晓,那她一辈子便再没有爱他的机会了!
      萧鸿紫的身形仿若雪貂,瞬间拦在了颜榛的面前。
      她几乎惊叫出声,掩住双唇,面孔流露出无比的心虚。
      定是她!
      萧鸿紫手中的弯刀已然出鞘,在黑夜中反射出月般皓芒。
      她竟傻傻不知,自己成为萧鸿朗指尖玩弄的一枚棋子,陪他上演这般火烧钦銮殿的最终杀局。
      “我……我喜欢你!”颜榛害怕地几乎跪坐在地上。双手紧紧握住他的衣襟,将心底不知重复多少遍的这句话说了又说:“我喜欢你,害怕你会因皇后娘娘的死被皇上赐罪。只得去皇上面前告发了阿庐和梁月……可是见到你出来,你脸上一点欢喜的表情也没有。我晓得,你是担心阿庐。我比不上她,无论我做什么,都无法在你心中留那么一点点位置。千错万错,颜榛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你……鸿紫……都是为你呵……”她仰头看他,已满脸泪痕:“求求你,不要杀我……求你……”
      “阿庐在哪里?”他竟为她的话语有了一丝丝的动容。
      “她没有事!”颜榛举手起誓:“和梁月在一起!”
      “皇子!该上路啦!”文公公焦急地提醒他。
      那个名字!如白莲花一样的一张脸和那个名字一起,出现在他的脑海中。他总算想起那只断魂钩的主人是谁了!
      未见她,心难宁!
      萧鸿紫将怀中的遗诏慎重交到文公公手中:“带母妃走,越远越好。若是被鸿朗截住,将这个给他,他自会放你们离去。”何况,母妃也是那个人的母亲,萧鸿朗再心狠,想必不会把母亲置于死地。
      “鸿紫!你要去哪里?”吉妃一向心疼这个小儿子,伸出手,抚上他的面颊。
      她不信鸿紫的话,遗诏在此,萧慈怎会没事?
      她失去了丈夫,却不想再失去一个儿子。
      可是坊间传言,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她另外一个儿子做的……
      吉妃心中的天平,竟不知要偏向哪一个儿子?
      鸿紫的面孔似她,可是那眉宇间的英气竟与萧慈一样,认真的时候有种傲然的气势。
      “母亲,我去见一个人。我要对她说几句要紧的话。”
      那个人,愿意让鸿紫拿自己的性命去换这一次会面,定当是个重要的人。
      吉妃将他额间的乱发抚正。“去吧,我在宫门外等你。”柔声道别,她心中竟是有种难掩的悲痛。
      他将颜榛的双手拧到背后,弯刀抵住她的下颚。“带我去见阿庐!”
      颜榛何时受过这样的委屈,被心爱的人刀戈相向,忍不住泪如雨下。“外面都是梁月的人,你见了她又如何?”最坏的结果,八成是被剁成肉泥饮血祭旗。
      饶是如此,她亦希望十七能跟随文公公一道走。走得远远的,走到梁月和水庐看不见的地方。从此,世上再没有萧鸿紫这个人。若是不能爱他,那么只要他能活着,不论在何处,她的心也能感应到。
      萧鸿紫道:“有些话,若是现在不说,便再也没有机会了。”
      颜榛只觉得他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如临江夜起的箫声,低沉萧瑟。她自是懂得他破釜沉舟的用心。
      阿庐何德何能,竟配这样一个男子不顾性命地爱她!
      心底突然有种狂狷的腥气卷了上来,眼中红丝密布,是决绝分别的前兆。
      罢了!
      颜榛觉得今生,是再无法得到这个人的青眼了。她得不到他,水庐又如何配!
      那便如这般妖艳夜火扬起的火舌,将他一同烧毁。他的人,他的心,他的整个灵魂!
      “那里,我带你去。”颜榛的声音如同夜魅的幽灵,第一次这般虚空无着落。
      吉妃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和那个眼底藏着复杂深意的少女一同消失在自己的面前,却不知,这一别,竟是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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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庐单骑入宫,一路上仍旧见着那些着了铁甲的士兵,一个个面孔冷峻而不可侵犯,阵阵杀气自眉宇间夺透而出。她忍不住有一股不详的预感,不知道今夜的奚岭,即将上演什么样的惨剧。
      皇宫她只进过一次,却早已默默记诵住每一条线路。直走便是萧慈平日里批阅奏章的钦銮殿,此刻殿前乌压压一片人影攒动,手中火把映上苍白无血的面容,仿佛暗夜里戴月而行的阎罗使者。
      浓烟卷着火舌无声吞吐,几乎要将钦銮殿烧掉泰半。
      地上早已躺了数百具企图抵挡的侍卫尸体,并上一些因为惊吓而来不及逃跑的太监与宫女,鲜血、断臂、残眼随处可见,犹如炼狱般可怖。
      黑甲士兵们仍旧是喊着整齐划一的口号,将钦銮殿包围住,此刻别说是人了,就连一只苍蝇也飞不进去。
      那骑在马前面含冷笑的,不是萧鸿朗是谁?
      他的面庞上,像笼着一层东风,恨不能那火势再旺些才好。眼底早已是必胜满满的神色。
      此刻,她竟不知道唤他十二皇子好,还是梁月好。
      驱马上前,那些铁甲兵见是女子,面孔上竟是惊奇与不悦。沙场上,见女人如见血光。女人,便是不吉之人。
      可是她的神情比他们还要镇定,如白莲花的面孔圣洁而不可侵犯,就这么手无寸铁单身一人,踏马而来。
      萧鸿朗不知她的来意为何,叫住她:“阿庐?”
      她双唇一抿,竟落马下跪。“恳求十二皇子放宫中那些无辜的人一条生路。还有这奚岭中的百姓,一场兵变,死伤无数。”面庞上的悲切之意竟十分令人动容。
      这一跪,儿时的情谊在膝下荡然无存。
      那一声“十二皇子”更是令萧鸿朗听来眉头微蹙。
      她刻意要将彼此之间的距离拉远,恍若云泥。
      或许这一场火,烧掉的不止是萧氏的王朝,还有两个人之间的过往。
      他即将成为新的帝王,而她却是为他帝王之业铺路的卒子。
      尊与卑在这一跪一拜一声称呼中即显。
      萧鸿朗怅然若失。随即在人前挥袖朗声道:“萧氏王国,历来倒行逆施畏日晚,这些太监宫女便是共犯。死几个暴民有何大不了的。姑娘倒是菩萨心肠。”他端立马上,瞧也不瞧地上的水庐一眼,拔出腰间宝剑,挥向空中道:“萧慈老贼,快快出来送死!”
      水庐抬头,双眸不信此番话是那个温柔若水的梁月所说的。
      火势凶猛,她在火光里仿佛又见到那一日的梦。
      镜中的夫君,浑身长满了白毛。
      她竟是不认得他了。
      再不认得他了。
      他声若洪钟,钦銮殿竟然应声而倒,整面墙壁塌了一半。
      铁甲士兵更加兴奋起来,呼声震天,几乎冲破耳膜。
      “萧慈老贼!快快出来送死!”
      废墟之中,竟有一个人影端坐其中。
      远远看去,辨不分明,却有一股逼人的霸气。
      水庐虽然只见过萧慈一面,却不难认出废墟中那名仍旧端坐龙椅的人,定是萧慈无疑了。
      衣袍被烧毁泰半,脸孔上亦挂着灰灰红红的彩,灰白色的头发有几丝挂在颊旁,却丝毫也不减他如钟的气势。
      “十二!你竟要弑父不成!”萧慈瞪大眼睛,厉声喝了这样一句。
      萧鸿朗策马上前,手中剑扬三尺,眼中哪有父子之情。
      竟连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剑如长龙,银光一闪,正中萧慈胸口。
      “你……好……”言未尽,气已尽。他一双微微泛灰的眼眸中,早已写满绝望的神色。他的生前或许想过许多种死去的方式,竟不曾料到,是被自己的十二子一剑刺杀。
      血顺着萧慈的心脏,一点一点流了下来。
      滴在地面上,竟像是开了许多瓣血做的花。
      钦銮殿的最后一面墙在此时轰然倒去,灰烬之下,一切皆无。
      萧慈仍旧保持着一个帝王的姿势,坐在龙椅上,凄凉死去。
      萧氏王朝,似乎在浓雾烟尘中,被一把火吞噬了。
      水庐呆呆的,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父皇!”暗处冲过来一个身影,抱住萧慈的遗体,嘶声而唳。那声音痛苦而炽烈,直抵云霄。
      她定睛一看,那人竟是鸿紫。
      是他……
      水庐看见他抱着萧慈尸体的时候,心中竟有莫名的难过。
      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
      恨他的背叛与出卖,却抵不过看见这一场生离死别国破家亡的瞬间。
      萧鸿朗仍旧高坐马背之上,那匹马见惯战场上的鲜血,丝毫也不怕,只踱着脚在龙椅周围缓缓摆尾,似有不耐。
      萧鸿紫只想着要见水庐一面,却并未料到竟亲眼看见了父亲的死。
      他仰头看向十二的时候,恨意犹如烙印在眼底的黑墨色的花,带着从未见过的湿气,缓缓而视。“杀父之仇,定当讨还!”
      萧鸿朗啧啧道:“十七弟,原本我还在琢磨,是该封你一个王做做呢,还是把你打发到边陲去历练历练。你说这话,倒仿佛我们不是一家子。”
      萧鸿紫面色一寒,他竟不知十二杀完人,语气也能这般轻松。何况他手上沾染的,是自己亲生父亲的鲜血。
      萧鸿朗看也不看,一双手随意在身上抹了几把,仍旧是笑嘻嘻的。
      萧鸿紫静静跪坐着,搂着萧慈的尸体发了一会呆,银牙一咬,倏然而立。
      有风吹卷起他的绛紫色长衫,衬着漆黑的夜色,竟有种妖艳入魇的错觉。
      腰间的弯刀,不知何时在握。
      弓身后退一步,却又急速上前,反手一挑,弯刀分明要夺的是萧鸿朗的命!
      他的笑僵在脸上,长剑扔在萧慈的胸口插着,手中只有刀鞘可挡。
      萧鸿紫的刀角度刁钻古怪,又来得迅雷不及,鸿朗一欠身,竟从马背上翻下来。
      悬在空中,四处都是破绽。
      弯刀最是讲求寻破而入,一发必中。萧鸿紫的刀法,他再熟悉不过。
      这瞬间的思量,竟让他无法寻得自保之法。
      旋身在马后,偏头躲过了萧鸿紫的一刀,却见斜刺里突然多了一个人影,从那不起眼的阴影里如银华般闪将过来。
      十二和十七,两个人都未曾料到有这一变故。
      竟是水庐!
      她握着一柄宝剑,剑身从萧鸿紫的前胸穿出,剑尖染血。
      萧鸿紫缓缓旋身,看了她一眼。他张开嘴,心中有无数话想对她说。
      他想说出卖她的人不是他。
      他想说他即使知道她是邢国的奸细,也仍旧爱她。
      他想说希望能亲眼看见她绣出的鸳鸯盖帕被自己揭下。
      他想说的有许多许多,却在此刻无法启齿。
      浑身的血液都往心口处涌。那里破了一个洞。
      这颗心本就为她而跳,由她来结束,他又有何怨言?
      他欠了她一个解释,她便刀戈相向。
      萧鸿紫的面庞上浮现出一个不甘的苦笑,鲜血不断从胸口淌下来,好像身体里多出一只心眼,在不断滚落着猩红的泪水。
      为一朝繁华片刻倾倒残垣的家国。
      为这番无辜生灵的死亡默哀。
      还为,这一番剪不断理还乱的情。
      阿庐,怕只怕你答应我的事,要来世才能圆了。
      熊熊烈火,映在水庐的眼中。她看着萧鸿紫倒在自己的身下,萧鸿朗舒展眉头轻呼了一口气。危难关头,无论她多么恨十二的做派,竟还是为了他杀了另外一个男人。
      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她撒开手,呆坐在血泊之中,看自己白色的衣裙被萧鸿紫的鲜血染成怒放的杜鹃花。
      不知为何心中竟有一丝窒息般的悲痛。
      她杀了他。
      她竟杀了他!
      她看看萧鸿朗,再看看自己的手,染血的手不复白净,刚死的魂灵正匍匐在自己的身侧。她有什么资格痛斥萧鸿朗的恶行?
      两行清泪,不由自主落下。
      她抱着萧鸿紫的尸首,无端痛哭起来。胸腔中反复有什么被自己狠狠地击碎,她自己也不明白,究竟爱的是十二还是十七。
      是那个在桃花中染衣而至的梁月?
      还是那个在夜色中踏月而来的少年?
      一个,已经变得如梦魇中的怪物一般不可辨认。
      另一个,却被她一剑刺死。
      水庐觉得浑身都被冰封住,除了哭泣,再无法能够发泄心中的悲戚。
      她捧起鸿紫的脸,细细抚摸着他的眉骨,他的鼻梁,他的唇。他的唇边竟带着一抹笑,仿佛死在她的手中,竟甘愿非常。
      黑云在城下压得低沉晦暗,夜空中骤起银色的裂缝。仿佛有位天神,在黑幕中执剑力劈而下。
      妖异的龙卷风吹着那朵黑云迅然而至,白雨如跳珠般倾城而下。似乎要洗净这一场血腥遍地的战场。熄灭那罪恶的业火,还奚岭一个清明天下。
      “阿庐,走吧。小心被淋坏了。”萧鸿朗拉着水庐的手,将她拖离那句年轻的仍旧温热的尸体。
      她回望,萧鸿紫的胸口仍旧刺着那把银色的剑,在昭示着杀戮的厄运。
      那把剑明明是刺在鸿紫的胸口,为何她的心也这般疼痛?
      脚步不停息地跟着萧鸿朗一直走。
      一颗心,却仍旧忍不住回头张望。
      铁甲兵见状,纷纷撤到能避雨的宫殿之中去了。
      空荡荡的皇宫,此刻竟是一片死寂。
      一个窈窕的身影,在无人的暴雨中,扑上前去抱住萧鸿紫的尸体痛哭不止。
      雷声隆隆。
      雨意不歇。
      禧靖二十六年五月,颖国国君萧慈为乱军所杀。
      史称萧氏之乱。
      其后,萧慈之子萧鸿朗称帝,改国号为大宁。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9章 回雪空舞凉殿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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