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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有缘之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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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历三十六年。
孝贤帝薨,太子继位,改国号为盛,谥号永昌,大赦天下。
立太孙为新朝太子,年六岁,置于东宫。
择日,新帝圣旨颁——
沈常安,年十六,朕以为其有出将入相之才,卓绝拔萃之能,实乃不拮之士,德才兼备,属为国之栋梁耶,封其为太子太傅。
满朝惊呼,皆以其年纪尚幼,恐难当如此大任为由,纷纷上书。
帝大怒,满朝上谏皆被驳回。
以三朝元老为首的老丞相以死相谏,与帝御书房相谈三个时辰后,老丞相惨白着脸色出了宫,随后陛下的圣旨便跟随到了府中。
老丞相被陛下禁足三月,以儆效尤。
自此,满朝百官,无人再就太傅一事贸然上书。
——
天机山。
山间的一条小道上,雨水打在枝叶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这里树木高大,枝叶蓬勃,隐隐有遮天蔽日之像。
两道浅色的身影在小道上缓步行着,略退后一步的那个手撑一柄纸油伞,遮在二人的头顶上。
只是,若是能仔细看去,便能发现雨水并未能够靠近这柄纸伞,而是每每在快要触碰到的时候,都仿似避之蛇蝎一般害怕的向两侧散去。
他们虽一直走在泥泞的小道上,身上却未被沾染上任何的污泥。
周围的土地皆是湿潮的,可他们的鞋面依旧干净如新。
“公子。”撑伞的青衣轻唤道,“后面似乎有人来了。”
浅浅的身影微微偏头,试图在身后空无一人的小道上寻出些蛛丝马迹来。
“嗯。”那位公子淡淡地应着,脚步未停。
青衣耳边听着声,后方狼狈的脚步,愈渐清晰。
于是抿唇笑道,“公子,那人快到结界了。”
那位公子闻言,脚步稍停。
目光放向小道深处的枝林里,水眸淡淡,悠悠宁静。
随后,脚步继续,说道:“能进来的,便是有缘人。”
青衣不卑不亢应了句“是”,收回刚刚的兴致盎然,专注的替公子撑伞。
踩过九百九十九级台阶,景色乎变,红墙绿瓦,高亢耸立,黑漆漆的大门在这番建筑面前,显得很不协调。
大门处有两个正在扫地的小童,抬头看见青衣的时候,就连忙稳住扫帚,恭敬弯腰,连他身边那位公子的脸,看都不敢看。
不需要再看了,只要望见青衣,便已然可以猜出那位公子的身份——
天机山的主人——无知老人的关门小弟子。
论辈分,他们都得喊他一声“小师叔”,辈分在此,他们不得不恭敬。
“青衣,我去见师傅。”公子道,“你先去备浴。”
青衣低头作礼,“是。”
便退了下去。
浅衫公子径自去了小亭,脚步沉静。
小亭里正摆了一副棋盘,白发老头穿着一身深色道士袍,执着黑子认真思索着。
公子恭恭敬敬行了礼:“师傅。”
“来了啊。”黑子落下,棋局扭转。
无知老人冲他招招手,“常安,过来坐。”
常安,沈常安。
陛下亲封的太子太傅。
沈常安掀袍与他相对而坐,随手执了一颗白子,落在棋盘上,“师傅,黑子输了。”
老头眯着眼看向棋盘,意味深长。
“你的棋艺似乎更为精进了。”
“哪里,师傅教的好。”沈常安不卑不亢。
“我可没这个本事教你。”老头鼻腔里冷哼,提壶给他满了杯茶水,“你尝尝这茶怎么样。”
杯近鼻间,茗香四溢。
沈常安享受的闭上眼睛,吸了口香气,夸道,“好茶!”
香味蜿蜒不散,抿进唇间微苦不涩。
听他夸赞,无知老人傲娇的差点翘起胡子。
“那是,这可是顶好的雪茅。”
沈常安抿完茶水,道,“那弟子下山的时候得多带点回去尝尝。”
“不行!”老头瞪大了眼睛,“不许带走!”
沈常安不紧不慢,“师兄偷偷去宫里的事情,我可以直接报与陛……”
“诶诶诶,你拿走拿走,你个没良心的,一回来就要坑我的东西!”
沈常安挑挑眉,不可置否。
老头抱着那壶茶悻悻地喝着,心里后悔极了,方才自己就不该把它拿出来炫耀,得,这下,石头砸到脚了吧!
守在小榭外的小童,收了只白鸽,摘下它腿脚上绑着的字条,看完后,捧好向厅内走来。
老头歪头看了眼内容,小童便点上火柴执起字条,毁了。
“山上来了客人,常安可有兴趣瞧瞧?”
沈常安起身拱手道,“自是有的。”
……
小童在前领路,待他们走过长道,又绕过一方错乱复杂的小密林之后,终于到了某一庭院前。
院子并不大,而且,仅是站在院门外,就已经可以闻见浓郁的药香。
从院里迎出一位俊朗少年,身形挺拔,背直如松。
“师傅。”少年先是冲老头行礼,而后转眸看向沈常安,微微颔首,“小师弟。”
沈常安拱手低额,唤了声“二师兄”。
是了,眼前这位,就是无知老人的二弟子,沈常安的师兄,姓闻名子苓,字文元。
好医,擅药理。
闻子苓领着他们去了院里唯一的一间客房,屋里的床榻上正躺着一位气虚甚弱的女子,双眸紧闭,唯有清浅的呼吸声证明她此刻还活着。
她身上的布料很是粗糙,不仅粗糙,还很破旧。
她很美,靡颜腻理,曲眉丰颊,抛开她脸上密密麻麻的疤痕,犹如峰脉错杂勾心。
剩下完好的凝脂肌肤,几乎已经可以断定她曾经是如何的貌美。
“我知道你已经醒了。”闻子苓出声道,“你不是想见我师傅吗,他就在这。”
床上的女子颤抖着睫毛睁开眼,心里慌张不已。
在看见无知老人后,立马忍着痛就要翻身坐起,“先生……”
闻子苓见状赶紧呵斥道,“不想死就躺着说话。”
女子身子一颤,不知道是被他吓得还是痛的,咬住下唇,轻轻抖着,“我……”
“早些说你想死,就不该让我救你,白白浪费了我那么些药!”
闻子苓冷眼看着她,语气半愠而不屑,吓得她赶紧躺了回去。
老头抚着胡子,没有阻止自己的弟子,他细细的观察着床上躺着的这个女娃娃,声音充满威严。
“你是苗疆女子。”
这一问,问的他身后两名弟子,以及床上的女娃娃,皆是一愣。
原本并不是很在意这个女人的沈常安,竟然也抬首看向了床幔里的人。
既是已经被人猜到了,女子便也不打算遮掩什么,因为身体上的疼痛,她现在连颔首的动作都做不了。
只能眨眨眼,声色困难,回道,“是,贱奴……确实生于苗疆……”
没人听错她对自己的用词。
沈常安拧眉轻声重复道,“贱奴?”
陛下前几日方才登基上位,国有新君,自是大喜,陛下还特此大赦天下,连从前发配边疆的奴眷们,也一并赦免为自由身。
那她……
虽有疑惑,但是沈常安并未向其发问。
无论是什么缘由,在他看来,都是无关紧要罢了。
那女子半掩着眸,情绪低落,似乎不愿再提起这件事情。
老头人未动,眸光也未移,沉眉问,“你此番来我天机山,有何缘由。”
“既然你能够活着进山,说明你与我有缘,我且可以满足你一个心愿。”
方才的低落一扫而空,女子眸子突的沉亮,激动的立马就想动身,“真的吗……”
闻子苓刚端起杯子想要抿口茶水,望见她的动作,立刻将杯盏往桌上沉沉一放,寒冷的声线在方寸间弥漫开——
“你再动一下试试。”
不容置喙的冰棱让她僵住了动作,不敢再动。
她怕那个无知老人的弟子,一会真的生气弄死自己……
只能唯唯诺诺道,“我,我不动了……”
毕竟自己的小命,现在就在他们师徒手上……
老头见此,咧着嘴挥挥袖子,安慰她,“我这徒儿,面善,性凶,所以你还是乖点罢。”
“……好。”女子缩了缩脖子,大胆的又问了一遍,“先生方才说可以满足我一个心愿,是真的吗?”
老头冷哼一声,“我堂堂无知老人,岂会言而无信?你且放心说,只要不是什么伤天害理之事,我自会尽力满足你。”
那女子激动的脸色都红了,有了无知老人的这番话,她只觉得自己心里有了莫大的勇气。
女子虚虚握着拳,目光灼灼的盯着老头看。
“先生,我想换张脸。”
屋内,突然安静。
半晌,老头看向闻子苓。
“文元,瞧瞧。”
“是,师傅。”
闻子苓清楚,师傅这意思,是同意了。
“失礼了。”他稳步上前,细细端详了女子的容貌,伸手在她的脸骨上一点一点的摩挲着。
约摸半盏茶的功夫,他才退回到老头身边。
颔首拱手道,“可以的。”
老头眯着眼摸摸胡子,询问她,“老朽向来是不喜欢询问别人私事的,但是换脸之事事关重大,我得知道你只是单纯的想要换掉现在的废脸,还是另有所用。”
那女子咬紧下唇,似乎是在自我挣扎,许久,终于下定了决心。
“先生,贱奴……是为了复仇。”
见满屋无人觉得意外,她决定继续说道,“当今天子他屠我满门,我是兄长们拼了全命才护下来的,世人皆道无知老人一手医术了得,贱奴自知留在山外左右都是死,倒不如……”
倒不如,拼了力气来天机山试一试。
老头摸摸下巴,兴致浓浓,“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眨眨眼,“蓝宛。”
“可有字?”
女子又眨眼,“无。”
老头似笑非笑,“那日后,你在山中便唤‘文若’吧,既然已经入了我天机山,就不要再自称‘贱奴’了,我天机山没有奴隶这一说!”
蓝宛声涩哽咽,差点忍不住落泪,除了一句“谢先生”外,再也说不出别的来。
待老头领着沈长安准备离开这屋子的时候,蓝宛突然又开了口,唯唯诺诺有些不安。
“先生,您可知道,追着我的那些人,现在如何了?”
无知老人背对她,无声的笑意深长。
他跨步走出屋子,没作回答。
倒是沈长安,回头对视了她。
“无缘之人,皆已死在了结界外。”
直到最后一寸衣角也离开视线。
蓝宛躺在床上,心下一片愕然,床边的垂幔轻轻荡起,仿佛把她的最后一丝恐惧也给荡走了。
她阖上眼,轻声喃喃道——
“死了,死了好,死了好啊……”
按捺不住发文的小手~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有缘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