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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第二十四章:红鬃烈马(三) ...

  •   毕竟这里是乘物班的戏楼,陆雪城轻车熟路、依照先前吩咐来到班主刘风生休息的房间。他小心地背着马贵生借他的那把名琴,一路上想了很多班主约见他可能,心里越发觉得疑惑。

      从房里传出拉琴的声音,隐约还有带着乡音的哼唱,这让陆雪城原正准备敲门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师父也在吗?陆雪城咽了口唾沫,垫脚走到稍远的位置,把京胡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才走回来镇定了敲响了房门。

      “雪城到了?”

      “是的班主。”

      “进来吧。”

      进到屋内,迎面诱人香味,那是刘风生最喜欢的一类熏香。忙活了一天,陆雪城紧绷的情绪在白烟的撩拨下逐渐放松了下来。

      刘风生在屋子最里的桌案前有条不紊地练字,屋子中央的楼塔样古灯下的四角木桌旁,马贵生便装、阖眸,拉着他的另一把爱琴。

      热茶两盏,一空一满。满盏之杯倚着马贵生的白须边缘,那胡须上下微微摆动,与褐色的茶水传递歌声。空空如也的另一盏摆在靠近门的方向,那是陆雪城的位置。

      小心地将琴放好后,陆雪城不敢出声打扰师父,也不敢随便斟茶,便没有与马贵生对坐,而是做到了旁边的位置,自己安心地听着师父拉琴,揣摩其中的技巧与情感。他与马贵生师徒二人的相处即使如此,在淡如水的接触中,寡言少语,仔细体悟对方的感情与心思。也正因陆雪城能很快地察觉马贵生的技法、感情变化与个性,他才能顺理成章地成为马贵生的唯一传人。

      那琴弓有条不紊地左右舞蹈、绘制出安神的清乐,干瘪的手指也仿佛因此而不甘示弱了起来,它们找回年轻的神采般,于银丝上下滑动勾勒。陆雪城屏息凝神地观而聆听,只见香烟缭绕在师父周围,若仙之祥云,让自己神气通达,畅游六界。

      “雪城……”

      听到师父唤他,陆雪城忙欲起身,马贵生咳了一声,仍是阖眸道:“听的差不多了,喝口茶,去班主那里候着吧。”

      陆雪城下意识点头,对马贵生一行礼,他为自己斟了一杯茶,不紧不慢地将温热的茶水缓缓品尝、饮下,又添了一些香,才整理好衣服,郑重地走到刘风生跟前。

      刘风生左边摆着两张已经写完的字,此时正聚精会神地写最后一幅。陆雪城将脖子伸出半分,默念了起来。

      “怀义铭恩,庆与天齐。”

      “三才绝尘,扬鹰凌云。”

      这是当年三班进宫汇演后时,先王秦武王口述、右相王禹亲笔所写的评述,乃对这两班班上人员、演出之概括。他记得当时给乘物班的应该是……

      “乘文崇礼,物我相知。”

      刘风生停笔念道,表露出不常有的得意表情。

      陆雪城一言不发,却还是忍不住在心中发牢骚,这批语,怎么看都不像是给一个戏班的,反而像某个文绉绉的书院门口的蹩脚对联。

      “虽然我从不高看那些做官的,但不得不说,还是一语中的!”刘风生将乘物班的那张叠好扔到一边,问陆雪城,“这两幅,你选一幅你觉得最好的!”

      马贵生此时忽然停了琴,整个屋子里寂静无声,陆雪城装作思索的模样摸着下巴,不敢回答。不多时,听到熟悉的咳嗽声在身后响起,胡琴小调随意地蹦跳在耳畔,他才勉强找回了一点安心的感觉,支支吾吾地说:“想必二者不能兼得吧。”

      “那你的野心也颇大了,不过也未尝不可。你暂且先选上一幅,说说缘由。”

      陆雪城只好硬着头皮点了一幅字,以至于他都不知道自己到底点了哪一张,嘴里的话也仿佛不受自己控制般冒了出来,却丝毫不间断,流畅若背诵文章。

      果然,刘风生和马贵生一起笑了起来,刘风生弹了一下陆雪城的脑门,说:“你知道自己选的哪一幅吗?正经点。”

      陆雪城答道:“班主教训的是,晚辈不该走神的。不过我也实在是想不明白班主有何教训,还请当面示下。”

      刘风生离了桌案,满了一盏茶送入肺腑,马贵生也停了曲子,起身将琴收好,示意陆雪城也坐过来。

      “咱班的情况,你也晓得吧。”刘风生问。

      “大体清楚。”

      “比之他们,如何?”

      陆雪城不假思索道:“论全局,我们甘拜下风。但我们所会的戏目,独一无二。”

      “可是后劲不足,难成大器!”刘风生此话说得颇释怀,“我敢断定,这场《上天台》虽然绝对压过《红鬃烈马》,但天蝉家的四只鸟,一定冲得颇老高的这独苗青天。”

      “毕竟《上天台》做功一绝,二者没法一比。”

      “可是放眼整个乘物班,谁能和这几位较量一番?天蝉老弟四位大才儿女,比不得。老高这小子,只放了他儿子出来露脸,把其他几个都压着的。可我们这边,能上得了台面的就昌黎一个混小子。你还是拉琴的,这又没法比。”

      “其实大少的口碑很好,班主你莫挂心太甚。”

      “你觉得台下这群有头有脸的,会更青睐谁?”刘风生言罢,用手指敲着桌面,不待陆雪城回答,便说,“什么高鸣天素鹤尘,他们台下这帮子人呀,不在乎谁。他们是拿我们取乐的,我们是卖艺向他们讨生活的,交钱交货,和商人一般,各自的目的达到了,也就一拍两散,互不牵扯。明儿贴谁的戏,他们觉得好,就多来看,觉得一般就少来看。看与不看,哪有那么多规矩。”

      “班主说的是……”

      “我说的不是!你就别捧我了……我们很久以前就这么认为的,可是自从来了这里,好似变了些。台底下的人,有点真我们当了神,这在东弓是绝无可能的事情。所以,有了一派又一派的人在捧角,把我们当事业了。等今晚上过去,不出七天,必然有人会跳出来大肆宣传,而的得益者一定是雀鸣小子。”

      “不会吧,他不是那种会……”

      “他的确不会,但是捧他的人会。这是什么?这是造神!保不准就是害人的事情!也是能让人飞黄腾达的事情!”刘风生语气严肃了很多,他盯着陆雪城的眼睛,缓缓抬起手,指着他,问,“你听了这些,现在我再问你,怀庆,还是三扬?”

      陆雪城挺直了腰,一言不发,也不敢去看自己那垂垂老矣的师父。他此时已经有些意识到刘风生与他说这些的原因了——作为一个看戏的局外人,派别自然与他无关紧要,但是一旦牵连在内,就没有办法在中间打圆场,必须选择一边。

      而这样的局面,与乘物班又及其相似。三班实力各有千秋,但是随着筚路蓝缕的老人们相继退场,后来者唯怀庆、三扬居上,届时纷争无法避免。而乘物,坐拥无数珍藏话本、内外城的崭新戏楼,自然是两班争相拉拢的对象,那个时候,他们必须做出一个合理的选择。虽然如今的秉公而办没有问题,可细化到乘物班的每个人,应当有一个明确的立场来应对。一旦他的立场与乘物班的当家班主所带领的角儿们相左,那他必将成为被抛弃的那个人——一切从头开始,不复当初。

      不管事者定然不需考虑这么多,出走便罢,但是陆雪城,作为乘物班名琴的唯一传人,必然是乘物班仅次于刘风生家公子刘昌黎的二号人物,他的态度格外重要。

      实际上,刘风生给出的抉择外还有一个“最佳选择”,便是选择乘物,不给任何一方好脸。可陆雪城也看得明白,如今的乘物班虽然在数十年内自保毫无问题,但开源之法已经竭尽,急需谋变。

      “可能,班主认为,我会选择怀庆班吧。”陆雪城干脆孤注一掷,把心里话都说出来好了。

      “但是?”

      “没有但是,我就会选择这个。可能班主不知道我在云山县的经历,那时候三班的小孩,也都是站在自己的立场,甚至同班的人,为了他们所想之正确,不顾我的感受。现在看来也是无可厚非,但是三哥他不太一样。”陆雪城回忆着当时的场景,说,“他也是站在他的角度,但是却不一样,他会替我这个当事者考虑。而且有素凰翎、素鹤尘在前,他不会是怀庆班掌权的那个,会是左右局势的那一位,我选择信他,有他从中帮衬,怀庆班会与我们唇齿相依!”

      “怎么说的好像你对他们几个了如指掌似的——笑话,我个当长辈的都不敢赌这个,你哥黄毛小子敢?说说?”

      “素凰翎端庄稳重,却难以猜透;素鹤尘无拘无束,却自有规矩;素雀鸣谦和耐心,但我能看得出他的底线与囤积的力量;素鹰声是奇女子,却也不是粗枝大叶的鲁莽之辈。四人都晓得轻重缓急,而且尊老、帮扶同门,风尘、怀心两位前辈与大姐和三哥的私交就很好。高鸣天师兄我也接触过不少,稳重、好斗、技艺绝顶,近年来异军突起,风头正盛,但是相比之下,班主觉得,如果有一天经历风波,哪一方更有可能明白唇亡齿寒的道理?又有哪一方,能与真正辅车相依?或许我确实考虑了太多人情,不过目前从我的视角,只能看到如此地步了。”

      “……”刘风生闭口不言,但马贵生却在暗处叹了口气,被刘风生看在眼底。刘、马二人对视良久,不置可否。陆雪城也不急躁,耐心地等着二位前辈的回应。

      “昌黎和你一般看法,看来我还是输给了天蝉老弟呀!”刘风生苦笑瘫坐,闭眼摇头道,“时过境迁,我再怎么说,也改变不了你们的看法呀!这人心收买得——随你们了!”

      马贵生终于也开口说道:“班主,这也不是非黑即白的事情,你操心什么。雪城,第一场《安天会》没什么好看的,等着《上天台》吧!老刘头,你有啥话,就一次说完,别大喘气。”

      陆雪城问:“班主找我还有什么事吩咐?”

      “也不是吩咐,是征求你同意。又到了青年人下乡义演的时候,不知道你愿不愿意走这一遭。一队往北去牧州,一队往南去开州。”

      “义演?就是乡、县的官员、大户出钱,我们去搭台给他们以及当地老百姓唱?我自然愿意,但不知道多久能回来?”

      “都是近三个月的行程,昌黎、虎生、范儿、希年和琉莎也跟去,正好生、净、旦、丑齐全,你们分两队。”

      “那我选南边的那条吧。”

      “南边?我还以为你想顺路去北边看看你爹他们,儿大也不中留啊!”陆雪城回答之快,刘风生都吃了一惊。

      “班主——”陆雪城无奈地笑道。这义演自然是三班一起出去,加之刚才一番说教,刘风生肯定是想让他与三班外出义演的人实际接触接触,维系一下人脉。这义演去的不可能是班上最好的,但是也是中上的角儿,有这等要事,他自然要断绝自己想与亲人团聚的念头,他可不是过家门不入的圣人啊!万一因私废公,就坏了事了。

      “不更改了?”马贵生一边调他给陆雪城的那把琴,一边抬起眼皮瞅着这个好徒弟,问。

      “不更改,去开州吧。”

      “那昌黎、范儿和你一道,七天后启程,回去好好准备一下,地图、风土消息什么的自己打听,不用我多说。”

      “好的班主——若没有其他事,我就……”陆雪城听到是学老生的刘昌黎和学花旦兼彩旦的于范儿,脑子里一下子闪过《奇双会》开场的一段,打了个哆嗦,不去想这个事情。

      “看你的戏去吧!滚!”

      “嘿嘿,好。班主,师父,晚辈,先告退了!”

      陆雪城恭敬行礼,收拾好茶杯,才退出了房间。随着一步步走近演出所在,喧闹的人声逐渐闯入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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