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光绝》金瓯无缺

59、第二十四章：红鬃烈马（一）

　　“唉，困煞俺英雄也——”

　　一位鹑衣百结、身形瘦削的小生自九龙口出，步伐踉跄地登台，只听他叹而唱道：“【西皮散板】何日得遂凌云志，豪杰空怀报国心，贫困交加实难忍！”

　　底下居然传出两句叫好声，素鹤尘也颇感意外。

　　散板难唱，在于拿捏散和稳，有的人只是敷衍一下，甩嗓子，便算唱完。而素鹤尘不知是初次在众人面前亮相小生戏，还是完完全全遵从蓝空仙的教导，短短三句散板，也是处理妥当。台下懂戏者一听便知，此子不凡。

　　“【白】俺，薛平贵，长安人士。自小家贫，父母早亡，时运不济，流落街头乞讨。昨日遇得豪强，将我追赶，到此身体困倦，柴米未尽，啊呀……”
　　言罢，又做头晕目眩状，使了个绝佳的僵尸倒落台侧。

　　后台处，素雀鸣正等着锣鼓点，在一旁往外瞅的素鹰声小声说：“人这么多啊！嘿嘿你看我给二哥勒的腰，瘦吧！使了大劲的！哇，这前头几排那一看都是……”

　　“噤声！”素雀鸣听到锣鼓点停了，沉吸一口气，内白道：
　　“丫环……”

　　身后丫环答道：“有！”

　　“引路花园——”

　　丫环在前，三下锣鼓后，素雀鸣缓步登场，台下寂静无声，并没有报以任何反应。他也不急不慌，按流程唱、念，将所有做得严丝合缝。

　　“……我不免，去至花园门外，略作消遣。丫环——”

　　素雀鸣一整袖，搭上丫环的手，唱道：
　　“【西皮原板】昨夜一梦甚稀奇，赤兔奔身有烈火鬓，
　　夜落红星在房前，奴醒不知此梦何情。
　　我不免到花园焚香告，但愿招得好郎君。”

　　文武场上，陆雪城心里的一块石头放下了一半。这段是现改的，昨天合的时候素雀鸣还说有点没底，现在看来是杞人忧天了。于是，他干脆也不再紧绷，放开手脚，专注在弦上。

　　在这段平贵醒来，王宝钏赠银钱柴米后，还有一处“前所未有”的剧情需要他担心。

　　薛平贵：（接过银钱柴米）多谢小姐周济之恩，但不知恩人名讳……

　　丫环：咄！你这花郎，好生无礼。我们小姐千金之体，那名字岂是你能叫的！

　　薛平贵：哎呀非是为此。我乃贫贱之人，蒙小姐周济，当铭记恩人姓名，来日报答才是。

　　王宝钏：退下——我虽富贵，也是凡人，哪有不能称呼的道理，花郎起来讲，你不要害怕。我乃王氏宝钏，我父王允，唐王驾前为臣，官拜首相。此地乃是相府花园。有道是：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虽为贫寒出身，我观你相貌不凡，举止大方，今赠你银钱，也当寻觅出路，报效国家才是男儿本色。

　　薛平贵：我正有此意，欲前去投军，只是苦无门路，今有小姐周济，真真救我呀……

　　之后便是薛平贵表志的唱，领金而离。王宝钏在花园这边暗赞薛平贵志向不凡、容貌俊朗的段，删去了旧时演王宝钏告知薛平贵抛球招赘的事。而在花园外，薛平贵自己想起这件轰动全城的大事，遂生希冀，欲以赠金的囊袋作为信物混入其中。到了彩楼配，抛绣球选婿的部分如旧，略改唱念贴合前折。

　　这一段二人也是铆足了劲展示细腻的做功，王宝钏抛球时的犹豫、见平贵时的欣喜雨下楼时的心满意足，薛平贵入园时的局促、在人群中的思索与最后用巧得彩球的大喜，二人各演得恰到好处，水到渠成。

　　开场二折如此不瘟不火，台下众人的兴致也差不多被勾挑起来，恰春阳照入，暖然精神，都聚精会神地看着戏。

　　趁着幕布拉上、换台的片刻时间，二楼隔间里，柳荫抹了一把额上的汗，忙饮了一口茶将紧闭在胸口的气顺了下去。素雀鸣状态比她想象的好太多了，这些刻薄的观众也未有不满的表现——细腻的做功就连外行人都觉得动人，何况台下的戏迷？而《三击掌》是素雀鸣的拿手好戏，不需要她多担心。

　　“调和鼎鼐，蒙圣恩，位列三台额——”王允出，念道。

　　词已尽了片刻，鼓点才跟上。台上杨息泽所扮之王允略一捋髯，还算正经地迈着台步，坐定后继续念道：“金殿伴至尊，满朝献殷勤，膝下无有子，富贵等浮云呀~老夫——王允……”

　　台下忽然开始骚动起来，指点疑惑之声不绝于耳。柳荫朝下望去，很快就发现了王冲的身影。他正用扇遮着面，柳荫从他侧面显露出紧皱的表情。

　　敷衍，只能用这一个字来形容。

　　谁也没想到杨息泽会来这样一出。定场的那一句便加了个很不和谐的尾音，还念得快而错过了锣鼓。这四句下来，也是毫无章法，随性而为，除了身上还算端庄，其他地方真是不堪入目、入耳。台下自然有晓得他身份者，与他平日表现相比，都心生不满。有几人甚至已经离座去了。

　　柳荫朝文武场方向望去，陆雪城和司鼓的小哥正面面相觑，故作镇定而已。

　　“怎么突然会……”

　　柳荫一言未完，台上家院便高声道：“有请三姑娘出堂！”

　　丫环的内白慢了半拍，才赶紧念道：“请三姑娘出堂！”

　　一句话，就是催命的判词，逼得台后人登台面对台下扰人心烦、催人心急的蚊声细语。所有人都紧紧盯着九龙口的位置。

　　哒——

　　哒——

　　哒——

　　三下鼓点，台下的喧闹也随之平息。柳荫指甲掐在肉里死死盯着九龙口的位置，难以平静下来。

　　就在第四下鼓点敲出时，一人高挑端庄，凤冠霞帔，缓步走出，绕过一旁的侍女，敛袖侧立，微侧眸望向台下。

　　明明还是与彩楼配一模一样的装扮，但此时素雀鸣所演之王宝钏，已经是截然不同的气质。比之方才，更加成熟稳重，大气优雅，将欣悦之情掩藏内心。左腕将水袖一放，再轻轻上抬，三色彩衣展收如初，安卧玉手之上。她（他）驻足端立，念道：

　　“五色绒线绣彩球，择配良缘——”

　　最后二字之尾音，渐弱余音，缓缓归寂。同时台上佳人，思想方才抛球意外之事，抬手掩面，含笑而喜，欢由心生，令人观之入神。

　　柳荫这才松了一口气，同时，台前台后台侧所有人，也都松了一口气。

　　谁也不知道，素雀鸣方才在后台听到杨息泽那声念，震惊到了什么程度。素鹰声甚至已经愤然离去，改装到一半素鹤尘也火速奔到幕侧，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唯有素凰翎还面色不改，但除此之外，也再无其他反应。

　　他千思万想，也没想到杨息泽会在这个时候，在台上给他们四人来这样一出。但是已经登台，叫停不了，自己只能硬上。好在之前李江绰给他说了不少这段戏，他沉气定心，运起同光绝，身骨自然挺立。他将这几年的功力毫无保留地释放出来，念得声正腔圆，一扫方才之窘迫局势。

　　杨息泽之随性，与素雀鸣之专注，对戏时两人一比，高下立判。对念、对唱时，素雀鸣丝毫不敢懈怠，而到了流水段时，杨息泽更是越来越快，陆雪城赶紧跟弦，才勉勉强强，将这一段顺了下来。但是也不想想，相府中人吵架，会是这种俗人家的情景否！

　　而事实证明，杨息泽擅长的就是让人出乎意料。就在流水段唱到一半时，杨息泽把调门拔高了。

　　对唱的二人，一般都必须规定好调门，二人在琴师所拉的同一调唱，不在调里很容易让人听出破绽，耳朵不爽。杨息泽将调门一提，陆雪城下意识还在稳弦，这一瞬间的错落，底下人不少都听了出来。素雀鸣不假思索，也提了调门，去跟杨息泽的调，二人台中、台侧一对眼，只能迁就着杨息泽了。

　　三人各怀心思，又不好发作。最后三击掌时，素雀鸣已经压制不住心中火气，借着情节显露了出来，两掌拍得清脆响亮。台下只当时戏中做派，不以为意。最后唱得是愤懑大于悲伤，捏水袖的手指不停地发颤。

　　幕布拉上，素雀鸣和杨息泽是一左一右下的台。素鹰声一脸不安地和素凰翎交谈，后者摆摆手，压低声音急促说：“堵住后台人的嘴，谁也不许跟班上前辈通风报信！——三儿，我去找老二，你快准备上台。”

　　素雀鸣的想法与素凰翎不谋而合，此时不见素鹤尘，八成是想去堵杨息泽。混迹街头巷尾的素家老二，很可能已经和杨家二少爷动起手来了。好在《平贵别窑》这一折开场他又一段很长的慢板，能为素凰翎安抚住素鹤尘争取不少时间。

　　陆雪城心领神会，名琴配名角，声腔韵调和缓有致，别有一番动人之处。一开始素雀鸣因动了火气，体内同光绝的气息略有不稳，便收了功夫，此时全凭自己这十多年来日夜不息的牢靠功底。一字一声，比之十六岁登台时，更加细腻而自然，全如水到渠成，由心而发，不见多少故作姿态的模样。情至高处声高而稳，思索时用气平而缠软。

　　自另一边走到幕后，素雀鸣回身一望，素鹤尘已经等在了那里。随着锣鼓铿锵，脱去鹑衣破衫的薛平贵，一身戎装英姿，蓝纹如江绕，雪袍若云展，靠旗冲天，剑目含光，八尺男儿步逐风，台中亮相一毕，再博一声好。

　　“头戴银盔一点红，身穿铠甲透玲珑。”

　　楼内不少人闻言，觉得无比熟悉，却想不出到底是何缘故。忽然，二楼处传来一声响，紧接着一位苍颜白发的致仕老者，叫道：“不可能是蓝空仙！给我轰下来！”

　　很快，他就被同屋人拉了进去，只留下几句余音，完全不能与台上龙虎之音相媲美。

　　但这一句疯话，也点醒了众人。素鹤尘与素天蝉武生扮相一般模样，而行腔之法完全是蓝空仙的影子。不少人闭眼听念声，都觉得时序流转，返老还童到了他们年轻时，在简陋戏楼里听着蓝空仙的小生戏的当初。叫好声随着夫妻二人相见、先喜再悲、转怒而忧的剧情此起彼伏。

　　这一段兄弟二人在私底下早排练过百回，全然不受上一折的影响，将台前台上、戏里戏外，压抑的情感逐渐迸发了出来。夫妻之间纯粹无比的相互关切，以及对于前途未知的恐惧和不舍，流转台上。

　　戏末了，二人一下台，素雀鸣便直奔里间，素鹰声带着几个人早就候在那里。在《误卯三打》的前半部分演完前的短短一刻多，素雀鸣要从“王宝钏”变成“代战公主”。

　　“哥，等下的武戏……”

　　“别说话！快点！”闻言，素鹰声愣了一下。

　　素雀鸣手上扮戏的动作丝毫不减慢，和周围人语气严肃地吩咐着，那是素鹰声之前从未见过的认真模样，更是与往常平易近人完全不同一种强势。

　　“四儿，你状态怎么样？”

　　“毫无问题。”

　　素雀鸣听罢，便一言不发了。插好翎子，起身活动了一下，便沉默地候着场。当他提枪出现在战阵之前时，锣鼓如堤坝放闸，冲上了云端。全场在一阵寂静后，爆发出了本场属于他的第一次叫好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