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光绝》金瓯无缺

54、第二十二章：外援（二）

　　未时刚到，陆雪城躺在床上不敢闭眼，此时大家多已经安寝，外头鸦雀无声。

　　明天就是管本子的几位师傅查馆的日子了，怎么还不送过来！

　　陆雪城把椅子搬到门旁，耳朵贴在门上仔细听着外头的动静，他已经开了侧门静候。上午他临时接到指令，下午开始要去排《上天台》，那就没机会收稿子再放回去了。

　　“蹭、蹭、蹭……”

　　轻微的脚步声闯进耳内，陆雪城跳起来把门打开一条缝，确定来者正是素雀鸣本尊，迎进来后迅速关了房门。素雀鸣将原稿取出，交到他手里。

　　“完璧归赵！”素雀鸣坐在椅子上，气喘吁吁，问，“有水吗？跑得累死我了。”

　　陆雪城倒了一碗水送上来，一等素雀鸣喝完就憋着笑把他拉起来，拽到屋子中央，左看看右看看，说：“我的三哥啊，你这身，还真是个读书的才子！哈哈哈——”

　　素雀鸣整了整被抓得起皱的衣服，一把将陆雪城推到床边，后者直接趴在被子上，一个劲地笑了起来。

　　他通身是一套清江色的“公子装”，顾名思义，这都是大兴城里各士族中有才学的弟子常穿的休闲装束，宽大疏松，但也不是士族专属。而素雀鸣一向不爱穿这种类型的衣服，行动起来也有些不便，因此在陆雪城眼里就是个四不像，既不符合他往日风格，又不似文静的才子风范，怎么看怎么别扭。

　　“你就穿这个一身跑过来的？别说，比上次看起来有气质多了。”

　　“等下有事出去，不得已才穿这身。快起来，有事拜托你。”

　　“说吧，又要借什么本子？”

　　“我想借你一用。”

　　素雀鸣的语气极严肃，一双眸子死死盯着陆雪城。陆雪城本来还当他在说笑，一直坐在床上。但对方那种由内而发的气场扑面而来，那样子就好像一直高原上的鹰盯上了离群的绵羊，陆雪城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你认真的？借我？我去你们那边？”

　　“临时帮帮忙，拜托了小陆。”

　　“三哥，你这边来……”陆雪城起身，将素雀鸣拉到角落，小声问，“你，你说清楚，我有点懵。”

　　“我想向问刘伯借你这个未来的名琴去我们那指导排戏。班上吩咐我们兄弟姐妹四个一起上完整的《红鬃烈马》，不要银空山、探窑和算粮，加上误卯三打。用的还是你们班的戏楼，我们这四个人手不够，因此想请你去帮忙。”

　　“不行！”

　　“怎么我这才到你这里都碰了一鼻子灰？价钱好说的……”

　　“我是这样的人吗？我倒是想去，就是这误卯三打，我也……你这不是明摆着要把咱俩干的事情公之于众了吗？”

　　素雀鸣赶紧给他把计划讲了一遍，只是用一些改进后的念白进去罢了。武戏部分他们已经有了盘算，刘班主绝对看不出来，他只负责帮忙对戏就好。

　　这一颗定心丸刚吃下去，陆雪城又说：“半个月倒不长，可就算班主同意，师傅那边也不好说。与其找班主，不如直接问我师父。而且我肯定不能一口答应去，你怕是要多来请几次，还要带上礼物——不，诶，我给你马上写个名单，你们四个备齐，到时候去拜访我师父，他老人家高兴了班主那边自然就好说许多！”

　　“那你快一点，我马上就要走，有急事。”素雀鸣焦急地在一边催陆雪城写快些。

　　“那这样，容我想想……你先忙你的去，我晚上练完了，在运河边的八角亭等你。”

　　“又要麻烦你了。”

　　“你快去吧，免得耽误事——记得给我留个好座！”

　　“别想了，上台看吧！”素雀鸣往陆雪城额上一敲，将门开了，灵巧地溜了出去。

　　陆雪城将笔攥在手里，笑着往窗外一戳，说：“死孔雀，还想用我的弦，想得美！哼！”

　　西城那边，王冲的马车按时到了约定之地。素雀鸣早等在那里了，王冲赶紧招呼他上车，吩咐车夫出城赴会。

　　“这次的人你也都认识，约在飞银天阁旁，当然咱这次的重点不在游赏玩乐。有位朋友，有你上次要的本子，我约他酒醉后离开众人，那时我带你去见他，明说这事就行了。”

　　下车又走过一截精心雕琢过的林间小路，飞瀑穿空的清脆声贯入耳中。素雀鸣稳住气息，与王冲一起走入楼阁之中，水雾透过扶梯飞溅到脸上，清凉得让人灵台顿明。

　　素雀鸣略挽起袖子，将手伸在半空，任由那些珍珠在掌心暖热。他看得出神，不知道忽然是想到了什么，眉笑颜开，翻腕收到身前，对着瀑布一颔首，加快脚步跟上王冲。

　　王冲将扇子收在袖中，回头端详着素雀鸣。他明眸如谭、面若冠玉，比某些文人还有文气。他本就有名角的潜质，几番经历后，演的一身文弱之气，更让人毫不怀疑他之身份。

　　“好像在投壶？”王冲听了听动静，说。

　　素雀鸣闻言，眼里闪过一丝兴奋，很快又压了下去。王冲偷笑一声，扣门三下，很快就有一位同样打扮的八字须青年来开了门，他兴奋道：“王兄、素兄到了，快请进。”

　　“来迟，来迟，还望诸位海涵——喝不得，喝不得，真的。”王冲推却递来的酒樽，可对方盛情难却，场面瞬间热闹了起来。而在场众人前几次已经和素雀鸣开过玩笑，这次也就不再拿他取乐。

　　二人和已经到了的二十余位同龄宾客一一见过，一起来到上一层的大厅中。这里从山上引了一条天然的瀑布，因此在高低起伏的广阔大厅内，形成如河网一般的形状。另有木樽五盏，放于中央处、雕琢着立体山河的木桌上。楼阁之中的侍从持美酒三壶上前，拉起蓝彩染过的松林帷幕。众人各坐一处，做东者吩咐道：“流觞曲水如何？”

　　“何不将投壶、博弈等诸多玩具都摆上来？在那边空处，正好消遣。谁对文、作诗作得乏了，或者想私下继续随意策论辩和，便那边去？”

　　此言众人认可。上游处将盛酒的木樽放下，木樽顺着温和的流水，缓缓摇曳，在曲折的河道里顺流漂荡、碰撞，噔隆鸣响。那木樽流到谁身前的凹槽内，便要饮酒、抽签，再按照签上的描述，作对吟诗，或起文开篇。而签的种类颇多，还不仅仅于此，只是素雀鸣只接触过这两类。

　　若论作对、为文，他虽然涉猎不少，但毕竟不如这些正经的读书人货真价实，并不能信手拈来。因此，每次他都使巧法让木樽不往这边来。待众人也玩了有七八次，他便趁机抽身，去投壶那边等王冲。

　　要说他练习投壶和弓射，还是因为那次西市的意外。不成想他一点即通，在这群文士之间也是小有名气。

　　他离席前，已经有几个人去那边休息了。王冲冲他做了个手势，素雀鸣便点了点头，将手中弓箭放了，往投壶这边走，准备去里面见那位有本子的朋友。而一个高大的男子正从投壶这边往他这里瞅，那人抛完手中最后的箭，走了过来。

　　想必是来挑战的。素雀鸣走上前，认出来是凤山君。他是山西太原人，从小生得就人高马大，看着像个勇士，却是个满腹韬略的读书人。素雀鸣站在他身前只能仰视，便更加坚定了之后自己还要想法子长高的念头。

　　“素兄？今日可有雅兴？”

　　“论年龄，合不该这么叫我。凤兄，请。”素雀鸣答道。

　　二人站定，长颈陶壶不动如山，丝毫没有被面前二人的威势所吓到。

　　当凤山君抬腕瞄准时，素雀鸣有那么几息时间，听不清自己的心跳声。等箭头入壶的清脆声响起时，他才逐渐回神，逐渐稳定呼吸。凤山君在他身侧一言不发，素雀鸣侧头瞥了一眼，发现他正在直勾勾看着自己。

　　他心中默念了几遍安心，将箭捏在手心，手背后许久不言，只是面无表情地望着陶壶。凤山君起初也不耐烦，只以为这是在小觑自己，但很快他就发现事实并非如此。

　　素雀鸣的注意力停留在陶壶上许久，整个人却无比放松，丝毫没有急躁的变现。若月照青山浑不动、石掩玄龟两不疑，周遭的一切仿佛都与他无关。除开流风气旋，别无他物伴随在他周身。

　　素雀鸣缓缓抬腕，将之往前一送，那箭便似有了生命，自己在空中掠出一道弧线，碰在壶口，落到了一旁。

　　凤山君觉得有些可惜，只差一点。但他发觉素雀鸣仿佛并不在意，甚至没有流露出丝毫不快与慌张。

　　第二发，凤山君在仔细瞄准后，投中了。

　　可他还没将手放回来，就闻一声清脆的鸣响。素雀鸣的箭紧随其后，也正正落在壶内。

　　这么快吗？凤山君捏住最后一根箭，用余光看着素雀鸣，后者依旧不动如山，神情放松地看着前方。

　　第三发……

　　箭脱手前一刻，凤山君立刻发觉用力急了，方向有差，心神乱了片刻不及追回出手之箭。那箭冲向前方，射在壶口上，弹了一遭，摔在后方很远。

　　素雀鸣侧耳听凤山君呼吸紊乱，思索片刻后聚精会神地将最后一箭抛了出去，正正好插在壶内。二人都是一空两中，算是平局，却都没有说话。

　　素雀鸣缓缓回身，仰望着凤山君，等了一阵还是得不到回应，他不禁笑了，遂一施礼，道：“看来只能下回再与凤兄尽兴了。”

　　“承，承让。”

　　“凤兄，我想起来王冲找我还有点私事，失陪了。”

　　素雀鸣才下了台阶，凤山君快步追上来，拉着他。另一只手握拳，半晌才开口问：“你输过吗？”

　　“投壶吗？我当然输过很多次了。”

　　“额，确实，倒是我问了句闲话。只是不知……唉，这……下次再尽兴！”吞吞吐吐说完，凤山君以拱手，素雀鸣忙还礼。王冲此时恰好来到，二人一起往隔间内走去。

　　“山君和你说了什么？”王冲好奇，“你能和他打个平手，功力又有见长啊，多少人面对山君都觉得发憷呢。”

　　“他最后也没问什么，我猜……”素雀鸣摆摆手，来到转角，他停下脚步，郑重地问王冲，“应该问我害怕赢吗，这个问题。”

　　“输自然害怕，正因为害怕，我才会尽力避免输下去。这一次输了，下一次就要赢。但是赢……”

　　“你还真是回答得干脆呀。”素雀鸣笑道。

　　王冲开扇遮面，皱眉思索良久，才抬头盯着素雀鸣平和淡然的眼睛。

　　“这赢，我还真……”

　　“我是怕的。”素雀鸣先一步说，“也不是怕，就是会慌。刚才山君应该就是想问我这个问题。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这么想，只是当我开始犹豫的时候，专注在一件事情上，我就不会这么思考了。事后，才会开始害怕，讲出来，好多了。多谢王兄，莫怪，莫怪。”

　　“你呀……”王冲无奈地摇头，用扇子一指前面临近山崖的阳台，说，“那边那位，就是要找的人。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