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光绝》金瓯无缺

51、第二十一章：第二十一章：台中，台侧，台后（二）

　　柳荫收了面纱，整理耳侧青丝，去迎正从街对面快步走来的王冲。成年后的她，早就收敛了当年的一丝任性，越发端庄，收敛锋芒。

　　“怎么一见我来了，反倒不乐了？我这做哥哥的，可是在外头替你祷告上天了好几十道。”

　　说着就要合扇拱手，对着空中不存于世的菩萨作揖，柳荫也不阻拦，背手看戏，等他装模作样完了，才说：“能得馆阁郎官的祷告，那真是小女子几世的福分呀！”

　　王冲苦笑，自从他四年前得了中，却没有等候官差，而是自请“下放”到崇文馆编书与整理文史稿，调侃他的就不在少数。他本就是与父母商量后才做的决定，王家势力庞大，到哪里也不缺他一个闲散官员，在馆阁内任职，也能借用职务之便，为已经十六岁的王椠多带些书籍学习。再说，秦人官制与弓、楚都不同，以文史、战策为主，因此馆阁之人尚有一条捷径，可往中书省。

　　“那便走吧，庆祝你荣升乐师，这喜宴都备好了。马车在那边——”

　　“怎么就你一个人来？”

　　“三姨最近身体不大好，我让渊儿送她直接过去了。小姨他们还忙，自然只能等下次了。至于素小兄弟，这场宴，都是他去操办的。还不快走，让三姨他们白等？”

　　说着，王冲先一步上去招呼马夫，二人随即上车，从千灯院往永宁坊的方记酒楼，那里距离中书令府较近。

　　柳荫撩开帘子，不停地往外面偷觑，王冲在一旁笑道：“怎么一个劲往外头瞅？快到了，快到了。”

　　“我不是急路程……”柳荫放了帘子，话说一半。

　　“那就是急郎君喽？”

　　“我现在明白为什么二姨不管你了。”柳荫早就习惯王冲的嘴贫了，他对亲的人向来是耍宝，如此放松，“只是，觉得日新月异，你看这几月以来，街头多了些成群结队的人，着装也不像大兴人。莫不是鄂州通商的水路修好后从南方来的商人？”

　　“弓国的！就那些必须里三层外三层，弄什么海纹鹤形图在衣服上的书生！”王冲没好气地念叨，“近年每年都来一批，帮忙修书、讲学、交流。估计这批是新到的，也是最年轻的一批，也是最傲的一批。”

　　“怎么，抢你们的活了热得咱王大人不快了？”

　　“怎么会！”

　　马车停了，王冲跳过这个话题，先一步下车，扶着柳荫下来，一起上了二楼，正对启夏门那条主街的雅间。里头已经收拾干净，摆茶燃香，却空无一人。

　　二人落座后，苦等不来其他人，王冲被催着问了好几次，都只是出去一小会儿便奔回来，回复道：有事，想必速来。

　　等饭菜略摆了两三样，茶也续了一壶，从门口传来噔、噔上楼的声音，一步一顿，走的极为缓慢。不一会儿，王椠搀着韩芳，出现在门口。

　　这六年来，韩芳的身体时好时坏，形貌消瘦，近日腿疾犯了更显衰老之态。但在入门前想着见到王、柳二人，硬撑着压下病痛，发自内心微笑相迎。王椠只是低头扶着母亲坐下，抹了一把额上的汗，说：“三哥哥马上就来，我去帮一下。”

　　“不妨不妨……”

　　素雀鸣一身海蓝色的胡服，笑着走进房内，将手中半人大小的礼盒捧着放在门旁的茶案上，抱歉道：“二位实在抱歉，我去接得晚了，才误了点。”

　　“你拿的什么？”柳荫好奇地问。

　　“等下你就知道了。”素雀鸣回了一声，又匆匆小跑着下楼，给管事的交待妥当后才回到雅间。

　　“人，都到齐了。”韩芳原想起身，但腿实在疼得厉害，只能坐着说，“荫儿，怎么样？”

　　“三姨你放心，我问了，乙等上，那甲等都是虚设的，就等张榜了！”王冲见柳荫有些拘谨，便替她说了实话。

　　后者略显不快，道：“三姨别信他胡诌。我虽确实过了，但并无甚出彩。”

　　“听你这么说，我终于也算是放心了。今天是你的好日子，只是再等到张榜那天，我又不知道能否出得来，因此，咱们也算提前为你庆功！”韩芳捧了茶碗，说，“老了，不能饮酒，渊儿也未成年，我俩以茶代酒，敬千灯院最年轻的胡乐堂乐师！”

　　素雀鸣与王冲也捧茶相赠，互道祝词。柳荫起身道谢，五人一起将温茶饮了，面带笑容。

　　韩芳叹了一声，眼睛略湿了几分，接着说：“本来这是喜事，我这眼泪倒流得扫兴了。二姐泉下有知，也定欣慰得很！”

　　“三姨，等榜一出，得了准信，我就去我娘坟前告诉他。至于爹……我恐怕没法告诉他了。算了，我怎么又说起这些不着调的了！今日以茶代酒，我敬三姨为我操心这十来年。还有木头——哦不对，你也大了，我也不能这么叫你。王椠，虽然正式离了王家府门，但之后我还会经常来看你们。”

　　“谢过柳姐姐。”王椠简单回应，不多言一词。

　　一杯饮尽，柳荫捧着第二杯，对着王冲，行礼道：“兄长多年支持，小妹铭记在心，我没你读书人那么多规矩，也不想用相府那些礼法约束，话不多言，海量！”

　　“哪里那么多规矩了。”王冲故意挽了袖子，将茶一饮而尽，将杯底亮给众人验看。

　　二杯饮尽，柳荫对着素雀鸣，顿了一息，笑道道：“还要多谢雀老板，今日操劳筹谋，以及平时教学之恩。”

　　素雀鸣略不自在地起身，说：“我只是略帮小忙而已，恭祝你愿望得成。”

　　饮完茶，王冲对王椠使了个眼色，后者便离了座，仓促地说：“我去让他们添茶水！”

　　王冲趁机说：“大伙出资为你购置了一件薄礼，雀鸣亲自选的，渊儿你把礼物拿过来再下去。”

　　“礼盒还挺沉的，我来吧。”素雀鸣忙起身，到门口将礼盒小心地捧起来，送到柳荫面前，说，“打开看看。”

　　柳荫抚上木盒精致的纹路，抬睫看着素雀鸣，轻轻打开盒扣，两人一起将盒盖打开，一把精美的琵琶逐渐呈现在众人眼前。玉琴面兼孔雀首，轻弄弦声正圆润，柳荫迫不及待试弹了几下，依依不舍地放回到盒子里，有些犹豫。

　　“这花了多少？”

　　“我们三人一起出的钱，不是很多。”韩芳说，“再说，千灯院的牌面在那里，你做了乐师，自然要一把好琴。雀鸣当时送信来问的时候，我便允了，你不能辜负这一片心意。”

　　“你们何必破费这些，三姨你积蓄不多，而且我……”

　　“不说这些了吧，等王椠上来我们先用饭吧。你可是为考核忙了一早上，我们也在外头替你担心了好一阵呢！”

　　“你这是自己饿了，才拿我们当借口吧。”

　　“小妹，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为兄这叫考虑周全——渊儿回来了，雀鸣你先坐，琵琶交我放吧。”

　　菜已摆齐，众人正式开宴，食不言也。期间不过略作说笑打趣，约过了半个时辰，韩芳放了筷子，对柳荫问：“柳荫，我还未曾细问你考核的情形。若问四妹，她定要说什么避嫌不看，一概不知的话，所以你给我细细讲解一番，也让渊儿开开眼界。”

　　柳荫闻言笑道：“你们果真是前世的亲姐妹，二位师父在我上台后就闭了眼，一声不吭，和三姨你说到一模一样。不过他们提前交待过我，越让考官们出乎意料，他们就越不敢出难题给我。越四平八稳，越会引得诸位前辈们好奇，才有一些临时布置的考题。我将翎尾、反弹和卧鱼都加了进去，尤其边反弹琵琶边舞，没出什么岔子，诸位前辈也就不为难我，准我过了。不过几位师傅也提了批语给我，大体就是莫以技巧夺人眼球。”

　　“这才是……”

　　韩芳一语未尽，窗下街道传来一群骚动，王椠不等他们吩咐便去瞅了一眼，并没将窗关上，淡淡回复：“东边来的人。”

　　王冲变了脸，将筷子放了，一个人自斟自饮了三杯茶，把杯往桌子上一震，也就开了话匣，头一句便是道歉。

　　“诸位莫怪，看见这群假书生我就心中有火。”

　　“不知道这其中有什么缘故？我近几月都在筹备甄选，这些还未曾听闻。之前也有来此的东弓学生，怎单就这一批惹你这么大火？”

　　“冲哥哥不是对这一批有火，”王椠少见地主动开了口，冷冰冰地说，“这是长年积怨，冲哥哥每次都会和我抱怨他们。”

　　“没错！”王冲开始唠叨，“四国之中我曾经最服的就是东弓的正统儒学，典籍颇多，礼法完善，但现在看来，不值一提！恃才傲物，食古不化，以为自己是何等人物就将我们看低，平日里冷嘲热讽就罢了，对大兴的百姓也是一副居高临下的架子。”

　　“而且，最让人不齿的是他们的一篇论述，《女子论》，里面无非是肯定管仲设青楼，宋人买妻妾之事，将女子当成工具。他们又划分士农工商，分三六九等，丝毫不把人当人看。”王椠补了一句，便被韩芳轻推了一把。观见柳荫脸色有变，明白自己失言，便低着头不再搭腔。

　　王冲将茶当酒又饮了一杯，满口苦涩难忍，便转向若有所思的素雀鸣，唤了一声：“雀老板？”

　　素雀鸣愣了一下，忙回答道：“王兄，你可以别这么叫我了！我是梨园行的晚辈，还没资历担得起这个词。”

　　“行，雀鸣，我今天实际有件事，想请教一下。这事若触犯你的忌讳，也请宽恕我今日失言。你们班，是如何排戏的？”

　　素雀鸣知道这是王冲围魏救赵的策略，便缓缓回答说：“三班有三班的规矩，我们班是两位班主和几位掌教拟定，并安排人手上戏，然后交给戏楼的租主、管家，去张罗宣传与售票，上座安排也都是他们负责。”

　　“也就是说，你们这些新角，还都是听班主的吩咐，自个儿定不了。”

　　“倒也不是如此说，若有把握上的，班上认可的，且师兄弟姐妹同意合作的，给班主与掌教上报，自负盈亏也能安排下去。一般不是有才华的，不敢随意接这个活。”

　　“明白了——雀鸣，那你现在，是怎么个说法呢？”

　　素雀鸣闻言失神，问：“王兄的意思，我没太明白。”

　　王冲展开扇子，一边摇一边说：“我这也是替那些经常交往的朋友问的，而其中有一位尤其关心。只因你的戏，太少太小，我们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想你上一出大戏，是前年三月的《虹霓关》，去年十一月就来过一次《铡美案》的公主，期间翎老板和鹰老板，可都是两个月一演的。相比之下，你这倒是被闲置一旁了似的。”

　　素雀鸣心里清楚，只是苦笑道：“王兄的意思，我明白。这也能略说一些，不是忌讳。可能大家不明白，梨园行的一些规矩，其中尤其是排班论辈最为复杂，上戏内容更是防不胜防，当下倒是轻松不少，不过还是死的规矩。具体来说，有一件大事，韩姨应不了解，但你们应该清楚，就是去年摔死台上的文武老生杨宁涛。”

　　“确有此事，就是你《虹霓关》后的五天，《四郎探母》大轴的那天是吗？”柳荫问。

　　“但我记得不是急症吗？盗令到见弟间，有一个被绊马索绊倒，要吊毛的那里，之前毫无征兆，他摔的时候，刚抬下去，就没起来了。”王冲倒吸一口气，说。

　　“可是这与你又有什么关系？”

　　“杨宁涛是杨无端杨老板的长子，杨老板几乎是传了他一身本事，但杨家父子矛盾颇深，外头不明事理的人造谣，说杨老板指望着他儿子接班，实际为了赚包银，才一个劲逼着杨师兄上台，不给休息，文武连唱，最后出了这事。戏班的人都知道杨老板的为人和杨家的事情，但终究不敌悠悠众口。杨师兄与杨息泽他们兄弟俩本身就不喜欢戏，无非是为了谋生，这件事出来时杨息泽正探望祖母回来，不明就里，他们直接在后台打了一架，杨息泽断了胳膊，二人当即断了父子关系，自此搬了出去。二人剑拔弩张，我爹去调解多次，杨息泽才留在戏班继续帮忙，到现在还是一样。”

　　“三年前蓝空仙前辈过世，前年杨宁涛意外去了，班上的教习也都上了年纪，有些人本就如流水一般，走得走散的散，班上便多出来了些空缺，虽有后生补上，但是质量就下去不少。我熟悉的几位前辈们还好，但明争暗斗避免不了，今年年后，才相对稳定下来。我不再上台，也是这档子事情。”素雀鸣语调平缓，不疾不徐，声音却刻意压低了不少，说，“杨老板的事情，那谣言传得他有了‘沾亲带故’开门路的嫌疑。我是班主之子，为了防止有心人拿住攻击我爹的把柄，自然是要避嫌。而且戏班唯一能稳定的方法，就是按才排戏和按辈分上戏，在我前面的师兄师姐不少，论资历本不到我，论才我上戏自然是没大问题，可那时候风头未过，我身份在此，我爹娘会被人嚼舌根。因此，我也就不再登台，但是功夫还练着。大姐资历老，毋庸置疑，小四是难得的好坤生，又是最小，三班长辈大多对她青睐有加，所以没有顾忌。”

　　素雀鸣说完，环视沉默的众人，只见韩芳抿了一口茶，仍笑道：“暂避锋芒未必不是福分，与其一味展示，不如一鸣惊人。若有了信，雀鸣你可要通知我们，那时定要捧你的场。”

　　“韩姨说笑了。”

　　小宴过后，王冲寻马车送母子俩回王府。三人同车沉默，等过了朱雀大街，韩芳忽然轻声问二人：“我想着一段好题，考考你们。”

　　“三姨难得有这雅兴，渊儿别低头了，还不起来？”

　　韩芳缓缓说：“不是别的，就是雀鸣的事。你俩知道的比我多，那年渊儿还去看了他的戏。你们说，雀鸣下次登台唱大角，会到几时？”

　　王冲心中早有答案，故作思索状，可王椠只是瞥了他一眼，闷声不应，等又转了一个街角，才说：“娘，怕是还有一年半载。”

　　“冲儿你呢？”

　　“要我说，不出三个月，定有捷报。”

　　“冲儿猜得与我一般。”

　　“哦。”王椠随口应了一声，靠着侧壁发愣。王冲赶紧拍了他一下，说：“你这猜错的人，也不反省一番？你别以为这是简单的小事，这里面是人情世故的几轮子。”

　　“看来冲儿比我这老人还明白，”韩芳欣慰，说，“那我就歇了，你讲给渊儿听吧。”

　　虽然王椠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但王冲晓得什么话他都会仔细听着、记着，便解释道：“虽说是班内斗争，但实际掌权的还是素家夫妻，三年全无动作，不是他们的作风。而且除开台面上这些，素雀鸣在六年前便是出了名的新秀，这几年既没有败嗓子的迹象，也是德行端正，三班以及大小班子都盯着这块被闲置的大才呢。如果三年都没动静，再等上一年半载，被人挖了去，怀庆班的二位班主不同意。三姨，我说的可有差错？”

　　韩芳心梢眉梢，轻轻鼓了鼓掌，说道：“与我所想差不多，唯独少了一门。你们只看到台面上的诸位，却不察暗处。那些已经退隐的、传了素雀鸣看见本事的诸位老角，可不会轻易妥协。因此，这两股势力按兵不动三年，定是不会再忍气吞声下去了。只求这回我的腿能好，亲自去看看。”

　　王椠不理不睬，闭了眼，靠着闭目安睡起来。他心想：娘笑了，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