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光绝》金瓯无缺

38、第十七章：千灯照古，三班开锣（一）

　　除夕来临，三班上下几乎是从除夕大前天就开始布置会馆，张灯结彩，一批批箱子从外头运进来，素、陆二人原先住的院子里都堆满了从其他房子里暂挪过来的杂物、空箱子，越发拥挤得住不了人。刘风生也是真偏心陆雪城，有人抱怨，他权当耳旁风，就让二人住在二楼了。

　　转眼，除夕已至，日上三竿。

　　“老弟，挂好了没有！”

　　素雀鸣踩在素鹤尘肩膀上，小心地在挂房梁顶上的装饰，回应道：“还有三个小物件，哥你这就撑不住了？”

　　“没有——”素鹤尘扯着嗓子说，“我怕你累着！”

　　“口是心非，难怪你要当台上最能说的一个。”素雀鸣一只脚往下偷偷用了一把力，素鹤尘差点就塌了下去。

　　“你找死吗！等下摔下来怎么办？”

　　“这不有哥在嘛，我还能摔得下去？”素雀鸣爬下来，兄弟俩心满意足地瞧着满屋华彩。

　　今儿这个年难得，他们三班要在这奢华会馆内一起共进年夜饭，而且看这里的保存完好的老戏台摆设，晚上想必又是热闹非凡。

　　“怎么这就偷懒了？”

　　方寻云从外面进来，兄弟俩正准备问候，却发现她身后还跟着装束相仿、一男一女两个陌生人。

　　“今夜就在这里共庆如何？”方寻云问身后两位来客，“到时你们在那边。至于后生，是分席坐还是……这混坐也热闹，就怕拘谨，分开又显得有别，反不合我们本意了。”

　　“散布如何？莫你们这我们那儿的，打散了混在一起。”那年轻女子说道。她的发髻盘式是典型的西域秦风，与方寻云好像早已熟视多年。

　　“这是令郎？”那俊朗男子手捻胡须，环视四周布局，将视线定在兄弟俩身上，问，“这位莫不就是丑生两边抱的素二公子？”

　　“先生说的是，”素鹤尘早被其他人嘴上消遣惯了，应对自如，“没我爹我娘那么好的调教，我怎有这底子，学多还学精？”

　　“你也就现在油嘴滑舌一下了。”素雀鸣在一旁一边行礼，一边小声嘀咕。

　　“来，你俩见过千灯院的秦刻羽院主与殷商院主。”

　　“啊！”素鹤尘故作惊讶道，“千灯院的秦院主与殷夫人吗？晚辈知错，晚辈知错啦！不该巧言令色搪塞二位！诶呀！时常就听我爹说，当时还得亏二位说动了千灯院的老院主相助，三班才能在京城站稳，才能进宫面王，恭贺寿诞。真不知是二位驾到，真是……”

　　“方姨，看来家教不足啊。”秦刻羽回身笑道。方寻云随即瞪了老二一眼。

　　素雀鸣背过身，暗讽了一句：“那是，曲有周郎顾，这还能声声都是天籁不成？”

　　“诶方姨，这就是三儿吗？”殷商猛得凑上来，吓了素雀鸣一跳，“果然标志，真不知道扮上了是不是比你娘还漂亮——今儿他上吗？”

　　“还是晚辈，怕是我让他上，他也不敢。”

　　“也对，今天来的都是一顶一的老前辈。”

　　“你何不把那‘老’字去了？”殷商傲气一点他的额头，回转过来说，“那方姨，我先去安排晚上的演出。师兄，这儿就由你参谋了如何？”

　　“谨遵夫人号令，不敢不从呀。”

　　方寻云看着一笑，感叹道：“都在一起多久了，你俩还这么腻歪。今晚可是对歌起舞，你俩可收敛些。当时没吃到你们喜酒的前辈，可以一把一把呢，万万不能让他们想起这茬！”

　　“那又如何？”夫妻俩齐声说道，“咱请才是！”

　　“是是是，你看我这两个小东西不就没吃到？都到这儿了，还不补偿补偿？”

　　殷商看了一眼迷茫的兄弟俩，说：“我猜想，来日方长，自然见真章了不是。”

　　秦刻羽见状，赶紧催促殷商去查看乐器，方寻云便叫素鹤尘领路，自己和素雀鸣则带着秦刻羽逛遍了会馆前前后后，在戏台旁那条回廊停留甚久。素雀鸣听秦刻羽严谨地丈量比划，布置着乐器的安排摆设，以及上下场方式，还有某某与某某的座位安排——想必是他们口中的“老前辈”，更加好奇今晚是一副怎样的盛况了。

　　“今天的牌做好了吗？”

　　“都已妥当。”方寻云答道，“都按照万华场的规格呢！”

　　按照万华场？素雀鸣在后面差点惊得叫出来，他赶紧捂住嘴，抵着墙壁草草站稳，才能暂时抑制发抖的身子。

　　若随便在大兴城的大街小巷里拉一个成年人，问起“万华场”三个字，都不可能不知道！那场为前线将士而设的五天五夜义演，汇集了整个三班所有的名角，除开京剧与昆曲，还有秦腔、川剧、汉剧、晋剧、河北梆子……所有老前辈齐聚一堂，共同在朱雀大街留下了对于整个秦国意义非凡的一场回忆。

　　也就是在那一天，素雀鸣和素鹰声坚定了学戏的愿望。而随着时间流逝，那场盛会的名角们，或老或亡，或奔走他乡，或留在班内教学，从此不见，盛况难在。

　　“三儿你怎么了？”方寻云问道，“若不舒服还是回房吧。”

　　“没什么！”素雀鸣的声音从胸腔内蹦出来，精气十足。

　　他现在是期待赶紧到晚上。

　　等等！我怎么忘了这么重要的事情！素雀鸣刚缓下来，猛得想起来一件事：千灯院的两位院长来此，自然是要与他们一起过这个年，那千灯院的人也要来的！他若没记错，柳荫的师傅，就是殷商！

　　怀着如此复杂的心情，素雀鸣总算熬到了晚上，随意知会了陆雪城几句，就先跑到了已经基本布置完毕的宴会。从幕布后传来文武场调音的声音，而那边长廊也装上了红帘，一群群他未曾见过的男女先后进入其中，有的还怀抱乐器、手执管箫。

　　人生嘈杂自门外传来，素雀鸣忙跑到门口，只见殷商为首，领着一批批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少女，往这里走来。她瞧见素雀鸣，便问：“来这么早？你娘如何安排的？”

　　素雀鸣自然不知，老实说道：“我娘正在后台，你们先随便坐，我马上去问！”

　　不想殷商笑道：“你娘早与我说过了，不用劳烦，小心以后被人诈了哦。”说罢，招呼着千灯院的弟子入内，寻桌上摆了红羽毛装饰处安坐。待一一入内，素雀鸣却没有找到柳荫的身影。但自己又不好开口，只得在靠近长廊处自家兄弟姐妹约好的地方坐下等候。

　　不到一刻间，三班人马也一一汇齐，素鹤尘与素鹰声到了，却久久不见素凰翎的身影，至于饭菜都上桌、刘风生代表三班祝在座来年大福之类云云都说到了末尾，那个他们大姐空下的位置还无有人来。

　　“你姐到底怎么给你说的！”素鹤尘在素鹰声耳边小声问。

　　“她应了一声，但说有事，就先走了。”素鹰声也摸不着头脑，干着急。

　　“小四，趁着刚开始，你去后台，”素雀鸣思索后说，“若大姐在，问问清楚；若大姐不在，也要让爹娘知道。年关口，啥事都有的！”

　　眼见继刘风生讲完，秦刻羽的简单致辞也毕，素鹰声半威胁地叮嘱：“给我抢些菜！”一翻身从边缘溜进了文武场的帘子，往后台跑去。

　　“噔——”

　　一声极轻灵和缓的弦拨响起，随后几点连弹，若水浮石上，时急时缓，再听二胡微动，自红帘后传来。

　　“祥——云——”

　　素鹤尘和素雀鸣惊得站了起来，手中筷子落地，伴着这声，所有人也一齐将目光投向了微微开帘的戏台。

　　这是欢音？

　　“冉——冉——”

　　“波罗天，波罗——天——”

　　舞台展开，五彩长绸团随着高昂清丽的唱声，飞在空中，自然地舒展成凤尾虹桥，缓缓落在天女身侧。

　　台上扮仙女者，妆也不浓，遮不住皱纹老态，但含情双眸、捻印之指，若团团彩华、片片蝴蝶，绽开庄严法相、善女之容。

　　笛声在停顿后响起，天女轻执长绸，翩翩起舞。轻柔笛声，欢柔二胡声，伴着锣鼓点、丝弦节奏，传入云端。

　　“离却了众香国，遍历大千——”

　　古筝点点拨奏，天女端绸，面含慈笑，一点点、一点点，卧鱼躺下，仰面出神。纤细灵巧的腰身，看的在座之人无不忘我陶醉、不能自已。

　　而在座之人中，震撼最大的，无疑是同样在学习《天女散花》的素雀鸣。

　　这不是京剧的路子。这是素雀鸣闻得第一声时，唯一的杂念。那声音，清澈、高扬、久久不息，是不可多加言辞修饰，唯能以“美”概括的事物——多言则俗，可少道则虚，唯有这听得真真切切，才记得分分明明！

　　秦腔……素雀鸣一直站着，望着台上，盯着那两条如赋生机的灵绸，他深知，挥舞好这么长的绸子，需要多大的腕力。同时，为了端庄美观，又需要装得多么举重若轻。

　　但她的手，仿佛只是轻推、微翻、稍举、自然行动，便挥得如满月、舞得似流水，恍若飞天，步步生云。止则缓落，动若游龙。素雀鸣心惊胆战啊，与她一比，自己的长绸功夫，就是在扯！就是在笨拙地搬弄石头！而台上的她，才是真正的天女，才是真的云步空中行，遍历大千仙。

　　击、弹、吹、舞，交相辉映，只有几句简单的唱词，却是无穷无尽的美轮美奂，仙气四散，越观越忘年。无人觉着，这是戏，尤其当她旋起两条绸带，于唢呐声中合掌垂眸时，一切归于平静，而众人，哑然而观。

　　任何的叫好，都是亵渎一般了。

　　一张橙面金边长帘卷，自最高处滚下，“呼”得展开时，在场不少人都爆发除了掀破屋顶的叫声。

　　“开场：秦腔《天女散花》，窦……窦……”素雀鸣一字一字地念着，他看向素鹤尘，对方也与自己一样，满面狂喜。

　　“是……是窦姨！”素雀鸣不争气地哭了，欣喜地泪流满面。

　　长卷末端，写着三字正楷：窦云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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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自从我看了齐爱云老师的《天女散花》，我才真正意识到什么叫天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