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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最是一年春来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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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最是一年春来早
天山皑皑苍茫,终年积雪。
繁云谷便在天山南麓,入口处山石层叠,白雪覆盖,又有阵法保护,所以外人绝难进入。
这就是那人自小生长的地方吗?黎泱望着眼前的繁云殿,怔怔的有些出神。
那殿阁青玉为阶,琉璃为瓦,庄严肃然,如在云间。殿阁之间以廊桥连接,望出去延绵不断。中间那座正殿浮光耀金,静影沉璧,直若祥云缠绕,气象万千。饶是黎泱这般见惯了大场面的人,也不禁心神为之一夺。
随着秋叙离走进大殿,从侧门笔直往前,就看见一道珠帘。人刚一靠近,就感到寒气扑面而来。
挑帘进去,里面是一个圆形的法阵,地上绘着浅蓝的各种图腾,周围冰晶环绕,袅袅冒着白雾。
法阵中心,穆见清静静地卧在那里。他穿着一袭白袍,镂金的玉带,袖口处绣着华丽的金边,依稀组成某种古老的图案,雍容而贵气,又带着隐隐的神秘。
他闭着眼睛,平静地沉睡着。
屏息走到他身边,黎泱颤抖地伸出手,碰触着他的面颊。虽然略显冰冷,但还是温热的。
“这里是长老布下的转生法阵,可以保护殿主的灵体。”秋叙离慢慢地道。
“什么时候可以施法借寿?”黎泱问道。
“明天。”秋叙离望着他,道:“我先带你去休息,就住在殿主的寝殿吧。”
“朕要留在这里陪他。”握着穆见清的手,黎泱摇头道。那人最是畏冷,他怎能让他独自躺在这寒气逼人的地方。
秋叙离哦了一声,也不说什么,独自出去了。
* * *
第二日辰时,秋叙离捧着一只金钵走进来。
金钵里盛满了浅碧色的水。他伸手沾了一些,朝半空弹出。水珠倏地散开,形成一片水雾。法阵周围忽然亮了起来,原来不知何时,嵌在壁上的六十四根红烛已经点燃。
黎泱靠着那人,坐在法阵中心,只觉一阵水气笼罩过来,有淡淡的香味,却有辨不出来是什么。
秋叙离示意他盘膝而坐,自己则与他对面坐了。
“等开始做法,你就不能后悔了。”言下之意,要后悔的话,现在还来得及。
黎泱却嫌他罗嗦,催道:“自然不会后悔,这就开始吧。”
秋叙离低眉想了一下,道:“书上说,借寿成功后,殿主就会醒过来。但是长老让我告诉你,就算醒来殿主也和从前不一样了。”
“什么意思?”黎泱一惊,心往下沉。
“长老说,殿主醒过来,就等于是重生,以前的事情,都不会记得了。”秋叙离重复着长老的话,心里却很疑惑。
书上从来没有这种记载,而且从术法上也说不通。但是转念一想,长老德高望重,总不会胡言的。不由同情地望了黎泱一眼。
如被一盆冰水淋在身上,黎泱浑身发冷,喃喃道:“把以前的事都忘了,也不记得朕了吗?”
秋叙离点了点头,道:“长老是这么说的。我也不太明白。”
黎泱惨然一笑,道:“忘就忘了吧,我总不会忘了他的。”
如此怔怔坐了一会儿,又想,就算是被忘了,自己时刻陪在他身边,总归要让他重新喜欢上才行。那人不记得从前了,自然也不会总把他当成孩子,说不定就爱上自己了。
他这样想着,终于好受了些。却完全忘记了,如果那人心里不爱他,借寿之事是决不会成功的。
“不管怎样,你施法吧。”黎泱静静地道。
秋叙离看了看他,哦了一声。双手持于胸前,缓缓结起法印。
空气仿佛在瞬间凝结起来。黎泱眼前一阵晕眩一阵黑,额头火焰形的印记却红得像要滴出血来。
雾气在秋叙离洁白的指尖绕起,渐渐凝成莲花的形状。那莲升到半空,忽然发出一道白芒。黎泱闭着眼睛,额头焰形印记随之红芒乍现。
白色与红色的两道光芒越来越盛,徐徐融合起来,幻化成一线青碧。那青线缓缓绕成水滴的形状,消失在穆见清的胸口。
秋叙离慢慢收起手势,烛火也暗了下来。他脸色发白,显然是耗去极大的精力,神情却还是一贯的柔软。
“好了。如果寿元契合的话,过一阵子殿主就会醒来了。”秋叙离换了个姿势坐着,淡淡地说。
黎泱无限疲累,气息显得相当不稳。他暗提真元,调息了一阵,半晌才道:“过一阵子是多久?现在还不知道有没有成功吗?”
“也许一个时辰,也许一天,我也不知道。”秋叙离想了一下,接道:“殿主如果三天后还没醒来,就是没有成功。”
望着穆见清紧闭的眸子,黎泱心里焦急,却也没有法子。将那人的手握在掌心,黎泱沉默了片刻,道:“醒也好,不醒也好,我总陪着他就是了。”
秋叙离这时倒显得很有信心,道:“殿主从来没对谁这么好过。你们的寿元多半是契合的。”
黎泱触了触那人的脸颊,并不说话。过了一会儿,眼睛却渐渐合了起来,握着那人的手,倦极地睡着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黎泱发现自己躺在床上,盖着柔软的被褥。
这是间陌生的屋子,布置得很清雅,从窗口望出去,可以看见盛开的梅花。临窗的桌案前,坐着个青衫男子,正在安静地看书。
那熟悉的身影今生他都不会忘记。这么说,借寿是成功了,那人果然是爱着自己的。黎泱一阵惊喜一阵激动,再忍不住撑起身子。
起身的声音惊动了那人,他转过头,神情淡淡的,对黎泱说了一句:“你醒了。”
那淡漠清冷的声音,完全像是在和陌生人说话,再无半点往日的疼惜。黎泱火热的心顿时冷了,耳边响起秋叙离的话语:
“长老说,殿主醒过来,就等于是重生,以前的事情,都不会记得了。”
那人果真是不记得自己了。黎泱握紧了手,心里一阵尖锐的疼痛。好一会儿,才打起精神,勉强笑道:“我知道你不认得我了。不过没关系,我还是一样喜欢你。”
穆见清看着他,眼神很是迷惑,道:“你在说什么?”
黎泱振作了一下。他刚才已经想过了,既然那人忘了自己,那他就必须用最短的时间,让他重新恋上自己。于是他迅速在脑中编着故事,努力制造出一段惊心动魄,感人至深的境遇来。
“你的头还痛吗?大夫说你从山崖上摔下来,损伤了记忆。你记不得从前的事了吧,我会慢慢告诉你的。”黎泱握住他的手,深情地望着他。
“从山崖上摔下来?”穆见清完全记不得有这样一回事情。
“是啊。”黎泱点了点头,柔声道:“我们本是一对恋人,家人却因你我都是男人,全力地阻挠。我们没有法子,只得决定私奔。谁知逃到山崖上的时候,被他们追上了。我们便约定来世,一同跳崖殉情。”
穆见清看了看他,道:“后来我们却没死,反被高人救了。我却受伤摔坏了脑子,所以记不得你这个恋人了,是吗?”
黎泱用力地点头,揽着他的身子,道:“是呀。不过我们千辛万苦终于在一起了,我怎么都会对你好的。”
穆见清咳了一声,再忍不住笑道:“泱儿,你这故事简直漏洞百出。”
黎泱顿时懵了,见鬼似的瞪着他,“你没有失忆?”
“谁告诉你我失忆了?”敲了一下他的额头,穆见清失笑。
“你们那个什么长老说的。”黎泱怔怔地道。
“哦,长老骗你的。”穆见清恍然大悟,道:“我留在曜月十年,长老很是不满,整你一下也是应当的。”
“什么叫也是应当的。我差点被他吓死。”猛地将他搂入怀里,黎泱激动地道:“还好你没把我忘了,还好。”
穆见清反手抱住他,柔声安抚道:“泱儿,没事了。”
“你刚才为何对我那么冷淡?害我真以为你失去记忆了。”揽紧了那人,黎泱有些不满。
说到这里,穆见清忍不住有气,推开他道:“谁让你施法借寿的?你把寿元分了一半给我,以为我会高兴吗?”
“若你死了,我自然是跟着去的。要这寿元有什么用。”黎泱执拗地看着他,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有错。
“泱儿……”穆见清喟然一叹,转头看着窗外。
过了半晌,黎泱见他仍不理睬自己,忍不住凑过去道:“别生我气了,成吗?好不容易才把你救回来。”
“往后别再这样了。”
黎泱点点头,拥着他吻了上去。淡淡的气息在口中晕开,那人并没有挣开,顺从地任他吻着。心头一动,舌尖更深入地探了进去,贪婪地汲取着怀中人的气息。那人原本瞌着眼帘,这时忽然抬睫看他,清澈的眸子逐渐氤氲了。
黎泱看着他仰起头,接着便感到舌尖被轻轻地抵住,那触觉柔软而温润,又似乎带着丝小心翼翼。如此笨拙,却是那人第一次回应了自己。将他拥得更紧,舌反卷着缠绕过去,却忽然被轻咬了一下。
诧异地抬眸,却见那人摇了摇头,道:“泱儿,我喘不过气来了。”
黎泱失笑,抵着他的额头,道:“说你爱我,好吗?”
“我……”穆见清迟疑了一下,偏过头去,窘道:“你别问我,我不知道。”
触着他微红的脸颊,黎泱心里涌动着满满的情意,却不再追问。就算那人一辈子都不说那三个字,又如何呢?他的寿元与他契合,这就够了。
* * *
又是一年春来。
曜月皇城的御花园里,一派轻红嫩绿,生机盎然。
穆见清坐在临近湖边的一棵老槐下,浅浅啜了口兰芥酒。
酒是黎泱酿的,酒性温和,微微的辛辣。带着淡淡酒香的液体滑过喉头,胸腹间蓦然升起一阵暖意。玉白的面颊,悄然浮起一抹丹朱似的酡红。
“味道可好?”肩膀被人从身后搭上,耳边传来黎泱的声音。
“退朝了?”穆见清转过头,对他微微一笑。
借寿之后,他的身子便如常人一样,不必时刻待在愫玉阁中。黎泱磨着他搬进宫里,他也就答应了下来,依旧住在清华殿中。
黎泱点了点头,在他身边坐下,笑道:“有时我真想免了自己的早朝。”
“谁让你要当这个国主。”穆见清一点都不同情他。
“要不然,我们挂冠求去吧。”黎泱异想天开道。
穆见清失笑,还未说什么,就听一个声音道:“堂堂月隐,竟想抛下这摊子事儿,临阵脱逃吗?”
黎泱闻言站了起来,对着来人道:“堂堂日隐,竟抛下凤京那摊子事儿,跑到我这里偷懒。”
沈栖桐摇着扇子,对穆见清施了一礼,笑道:“顾明非都已经俯首就擒了,陛下又不让杀他,还有在下什么事呢?”
“究竟是怎么回事?”黎泱问道。他至今都没弄明白顾明非是为了什么谋反。
“台面上的说法是这样的:五年前陛下因故将顾氏满门抄斩。独子顾明非逃得性命,两年后参加科举,夺得文武状元,匿于朝中隐而不发。直到这次时机成熟,才逼宫夺位,要杀陛下为家人报仇。”
“那么事实呢?”黎泱看了看他,道。
“佛曰不可说。在下什么都不知道。”沈栖桐哈哈一笑,道。
黎泱见他神态轻松,知道没什么大事,也就不再问了。
“不过,你来曜月干什么?”黎泱有些奇怪。
“哈,那天你铁青着一张脸离开,让在下如何放心?自然要来看看的。”沈栖桐摇着扇子,挤眉笑道:“你气色不错,看来是多年夙愿得偿了。”
“多年夙愿?”看看黎泱,穆见清问道:“你想要什么?怎没听你说起过?”
黎泱握了他的手,道:“想要的,都已经得到了。”
“对了,有件东西要给你。”沈栖桐从袖中取出一片碎玉,道:“这是上次掉在地上的,你走得匆忙,我就帮你收起来了。”
黎泱心头一喜,伸手接过。穆见清赠他的那方青玉碎后,他曾派玉匠修补,却少了一角残片,恢复不了原来的样子。他原本都已放弃了,这次沈栖桐竟将碎玉送来,可算是意外的收获了。
不由对他笑了笑,真心道:“多谢。”
沈栖桐摆了摆手,道:“记得送在下几坛兰芥酒就好了。”
说完,朝穆见清做了个揖,挥挥衣袖自去恭宁城游玩了。
目送着他远去,黎泱从怀中取出那方青玉,把残片按了上去。
那玉顿时完整起来,虽然隐约可见细微的裂痕,却仍如当年一般晶莹剔透。
“当时,这玉忽然碎了,你不知我有多惶恐。”忆起那时情景,黎泱至今仍是浑身发冷。
“都过去了,泱儿,往后再不会了。”摩挲着那玉,穆见清安抚道。
黎泱闻言一笑,眉宇稍微舒展了些,把玉收了起来。
穆见清看他小心翼翼的样子,不由笑道:“碎成那样了,难为你还这么宝贝。”
“我可把它当作信物收着。”黎泱望了他一眼,笑道。
“信物?”穆见清一怔。
黎泱凑近了他,低声笑道:“定情信物。”
穆见清摇了摇头,道:“我那时可没这个意思。你别一径地自娱自乐。”
“那时没这个意思,那现在呢?”黎泱抓着他的手,笑问。
穆见清笑而不答,指着面前的这棵老槐,道:“你可还记得这棵槐树?”
黎泱被他问得一愣,抬眼望去。
很普通的一棵树,枝繁叶茂,显然已经种了许多年了。
“那时候,你就从这棵树上摔下来,落在我怀里。”穆见清笑了笑,有趣地道。
黎泱蓦地涨红了脸,道:“我那时年纪还小,武功当然不如你。”
“呵,按照十二岁来看,你的武功已算上乘的了。”穆见清好不吝惜地赞道。
“也许那时我就把心给你了。”黎泱回忆起当时情景。眼前之人不但轻易挫败了他,还用竹蚱蜢戏弄了自己。但是,他却一点都不讨厌他,还心甘情愿地拜他做了老师。
“那年你才十二岁。”穆见清诧异地看着他。
若说黎泱这么早就识得情爱了,他着实不太相信。
“我也不知道。”黎泱摇头,接道:“先主曾给我请过好些老师,却都被我赶走了。你来了之后,我却希望你可以永远留下来陪我。”
“真的吗?我怎么记得,有人连出三道难题,一心把我赶走?”穆见清笑道。他可还清楚地记得,当自己连破两关的时候,那粉妆玉琢的少年满脸通红,气鼓鼓的样子逗人极了。
黎泱回忆当年,也不由笑道:“谁让你用竹蚱蜢气我。”
穆见清微微一笑,站起身,折了两片竹叶在手。连续翻转了几下,再抽紧拉直,一只栩栩如生的蚱蜢便出现在手里。
“现在还气吗?”他淡淡笑道。
托起那蚱蜢,黎泱抬起头,望着他的眼睛:“一直陪我下去,自然就不气了。”
穆见清含笑看他,轻声道了句:“自然。”
这一次,再也不会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