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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华梦初醒少年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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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华梦初醒少年时
二月初六,小雪。
曜月国皇城的御花园里,一身锦衣的孩子抱膝坐在台阶上,仰头望着天空出神。
“哎哟,小王爷,可把您找着了。”随着匆匆的脚步声,凤仪宫的刘嬷嬷叫道。
锦衣少年眨了眨眼,转过头来。
“是王后娘娘找我吗?”
一抹雪光掠过,少年额间那火焰形的朱色印记仿佛微微一动,随即沉下眼睫。
“是。娘娘为小王爷寻了为师傅,要您去拜见呢。”
刘嬷嬷上前几步,为锦衣少年整了整衣服,絮絮地接道:“这鬼天气,小王爷也不怕冻着。要是有个头痛脑热,服侍您的太监宫女,一个都逃不了责罚。”
说罢,她抬起眼睛,冷冷地扫视了一圈。
站在一旁伺候的十几个太监宫女顿时跪了一地,抖着身子不住告饶。
“嬷嬷,您是娘娘身边的红人,何苦吓唬他们。”伸了个懒腰,锦衣少年笑道。
“嬷嬷可不是吓唬他们。您是曜月国的月隐传人,身份之尊贵,比起太子殿下也差不了几分了。就比如这次,娘娘为您请的师傅,可不正是殿下的太傅。”
“太子太傅?”锦衣少年漫不经心地念了一句,道:“我对满口之乎者也的老头子一点兴趣都没有。”
说完,他拍了拍衣服,走下台阶。
“小王爷,您这是去哪?娘娘和太傅还在凤仪宫候着呢。”刘嬷嬷匆忙跟了上去。
“要当我的老师,可没那么简单。”锦衣少年弯了弯眼睛,笑得分外善良。
“小王爷的意思……?”刘嬷嬷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这少年虽才十二岁,却满脑子的古灵精怪,偏又天资纵横,聪明绝顶。再加上生来显赫的身份,更是养成目空一切的个性,谁都不放在眼里。
然而这样一个孩子,却偏偏生了张秀致善良的容颜,经常是一笑之间,就已博得旁人满心的宠爱。
“嬷嬷帮我个忙好不好?”锦衣少年眉眼弯弯地望着刘嬷嬷,央道。
“这……您不会又来那手吧?”刘嬷嬷退了一步,警惕地道。
锦衣少年抬起袖子,掏出一个竹筒般的物什,交到刘嬷嬷手里,道:“若连我六岁时随手拨弄的竹匣都打不开,往后我又能从他那儿学到什么呢?”
苦着脸,刘嬷嬷瞪着手里的物什。什么随手拨弄的竹匣?要知道,就是这个东西,前前后后已经赶走了娘娘为他请的十几位先生了。
“嬷嬷快去吧,莫让老师久等啦。”推着刘嬷嬷走了几步,锦衣少年贼贼地笑道。
这竹匣可不是普通的东西。虽只小小一个竹筒,却由十二个竹圈,二十四根竹枝,外加三十六片竹叶镶嵌而成,经七巧连环演化之后,又附以五行八卦之术。是以想要完好无缺地打开竹匣,可谓难之又难。
只要让那太傅羞愧而去,他就又能过上大半年的逍遥日子了。
目送刘嬷嬷离开,锦衣少年嘴角微弯,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
扬了扬手,挥退随侍身侧的太监宫女,少年左手一撑栏杆,身形跃起,双足相就地侧坐雕栏之上。
仰头望天,忽见数只雄鹰猎猎地飞过天际。锦衣少年托着下巴,眼中不经意地流露出悠然神往之色。
月隐传人!将来凤帝身边的三凤使之一,身份之尊,足以和曜月国的国君相较。
谁让曜月国只是凤朝的小小属国呢,即便是凤帝身边的一个凤使,都能得到几乎和曜月国君相等的地位。
曜月国,还真是毫无尊严可言啊!
少年露出一抹嘲讽的笑。
身为月隐传人,又是曜月国人的他,是该为这份尊贵而高兴呢,抑或是羞愧?
若是——
能像飞鹰那样,挣脱这牢笼般的宫廷,在天地间自由自在地翱翔,该是怎样的光景啊?
十五岁,只要等到十五岁,他就可以离开了。
离开这里,去遥远的凤朝,和未来的凤帝,以及日隐、星隐一起,学习文韬武略,治国之道。
三年之后,他将离开这个牢笼,却注定被困入另一个牢笼中。
凤朝的皇宫,与曜月国的皇宫会有什么不同呢?
锦衣少年稚气的面庞上,又一次浮现出那种眉眼弯弯的笑容。然而眼底深处,一丝不知名的情绪,却在暗暗地涌动着。
“小王爷!”
依稀间,仿佛听见刘嬷嬷的唤声。
他抬起眼睛,果然看见刘嬷嬷站在三步之外,正满脸堆笑地看着他。
嗯?有点不对。
敏感地嗅到了一丝不对劲,锦衣少年坐直了身子,伸出手去。
“嬷嬷,我的小竹匣呢?”
刘嬷嬷笑呵呵地摊开了手。
竹匣静静地躺在掌心,盖子和匣身相连之处,却隐约透着丝缝隙。
锦衣少年左腿微旋,从栏杆上跃了下来,大步来到刘嬷嬷身前,“啪”的一声捏住盒盖。
手指微提,盒盖立刻被打开,而匣子却一丝一毫都没有被破坏。
竹匣里,端端正正地摆着一只竹叶编就的蚱蜢,虫首正对着他的眼睛,栩栩如生的样子。蚱蜢之下,尚压着一方绢纸,似乎写着什么。
一把捏起那只蚱蜢,锦衣少年凝目朝绢纸望去。
只见素绢之上,写着十个清隽的蝇头小楷: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瞪着那方素绢,两撮火焰“噌”地从少年的眼中燃烧起来,衬着眉间朱色的印记,分外的夺人心魄。
“哼!”夺过刘嬷嬷手里的竹匣,锦衣少年恨恨地念道:“好一个满口之乎者也的老头!”
从小身份尊贵,又天资聪颖,只有他戏弄别人,何曾被人这样戏弄过。竹蚱蜢,这种哄小孩子的玩意儿,算是给他的见面礼吗?
只听“啪”的一声,竹匣被用力地掷出去,碎了一地。而那方素绢,和竹叶蚱蜢,则被锦衣少年牢牢地攥在手里。
“小王爷这是迁怒?”低柔的语声响起,带着淡淡的凉意,仿佛和冰雪融在了一起。
锦衣少年心头一跳,蓦然回眸。
一缕青色的衣角映入眼底。顺着衣角望上去,他看见一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睛。而那双眼睛,带着似笑非笑的神采,正静静地望着他。
“泱儿,还不见过先生。”一语点破那人的身份,王后徐徐说道:“往后,穆太傅便是你的老师,泱儿要好好随他学习文武之道。”
却仿佛没有听见王后说话,锦衣少年只顾紧紧地盯着那人。
当风而立,只一袭简单的青袍,却已夺尽了冰雪的颜色。仿佛这天地间,只剩那抹淡淡的青碧。
那人淡淡而笑,风过处,拂起他漆黑如墨的长发。许是雪光映着青袍的关系,那墨般的长发,又似乎幽幽透着碧色。
“泱儿,可听见本宫说话?”王后轻咳一声,提醒道。
缓过心神,锦衣少年站直了身子,道:“娘娘的意思,是让泱儿拜这位先生为师?”
“泱儿不愿?”
“非是不愿。”锦衣少年摇了摇头,接道:“只是,要当泱儿的老师,光凭打开竹匣一项,是不够的。”
“小王爷的意思?”那人淡淡地问道。
望着那人波澜不兴的眸子,锦衣少年弯眉一笑:“要当泱儿的老师,需过得泱儿三关。先生已过了第一关,想来其他两关,也必能顺利通过才是。”
“想要得到小王爷的认同,看来大不易呵。”那人微一沉睫,静静接道:“不知第二关是……?”
“泱儿前日得一棋局,绞尽脑汁而未能破解,请先生指教。”
折下一枝梅花,花枝扫过雪地,片刻间雪地之上,便已纵横交错地摆下棋局。随着一个个棋子的出现,棋盘上波涛汹涌,尽是金戈铁马之声。
最后一个棋子画下,那人只觉一阵杀伐之气扑面而来。
“好!”那人赞了一声,却又叹道:“只是你小小年纪,便摆出这样凶险的棋局,终是……”
然而话到一半,却未曾说下去。
“请先生破局。”锦衣少年退后一步,道。
将棋局画在雪地之上,正是大大增加了破局的难度。如今雪势虽小,却仍在下个不停。若一个时辰内未能破局,雪地上的棋局必将被落雪掩盖,这一关那人便算输了。
只见那人沉吟片刻,手指微抬。
指风过处,已在棋盘边缘画下一子。
棋局立变!
黑子一败千里。
“阵前杀伐,环环相扣。然而隐忧,却往往由远处而生。”那人淡淡地说道。
锦衣少年脸色一变再变。
他从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今日连番受挫,怎不令他惊怒交加。
恼羞成怒之下,忽然扬起手中花枝,直逼那人眉间。
身形倏展,少年扬声道:“请先生指点武学之道。”
话音未落,花枝已近那人眉睫。
那人不惊不怍,身形蓦然离地三尺,轻飘飘地向后掠去。
一击不中,锦衣少年一跃而起,空中两个起落,花枝颤动,直向那人逼去。
那人双足始终离地三尺,悠然若闲庭信步。少年虽屡出奇招,却不知为何,总是被他早一步避开。
毕竟年幼,少年心浮气燥之下,空中又无借力之处,眼看就要气竭坠地。他暗一咬牙,挥掌朝一边百年老树的枝干拍去,半空一个飞掠,颤巍巍地立于枝头之上。
方待松一口气,忽觉脚下异动,树枝竟“咯吱”一声断去。少年正是力尽之时,再无应变之法,顿时从高高的枝头栽了下来。
“啊——”
“泱儿——”
“小王爷——”
少年闭上眼睛,只觉随着下坠之势,寒风呼呼地刮过脸颊,分外的疼痛。
一会儿摔到地上,会更痛吧。而且摔下去的样子一定不太好看,毁了毁了,只希望不要断胳膊断腿才好。
预期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
一股清淡的气息掠过鼻端,少年尚来不及反应,已被接在一个温暖的怀抱。
“啊——”少年睁开眼睛,又一次望见那青色的衣角。
“小王爷?”那人担心地唤道。
“泱儿?”王后匆匆上前几步。
“没哧着吧?”那人沉睫看他,眸中有着浓浓的关怀。
“——”攥着那角青衫,少年有片刻的失神。
“泱儿,还不快从先生身上下来。”王后暗一蹙眉,这孩子是怎么了?今日竟三番两次的失态。
“啊——”少年的脸刷一下红了,挣开那人的怀抱,飞快地退了开去。
然而退开的时候,心头却涌上淡淡的失落。
因为月隐传人的身份,他从小就离开父母,入了宫廷。宫中规矩众多,尊卑分明,从未有人主动亲近于他,更别说将他抱在怀里。
但纵是身份如何尊贵,他依然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终究是渴望被人疼爱的年纪。方才那人的一抱,已在不知不觉中,敲开了他的心门。
“不知在下是否通过了小王爷的试炼?”那人微笑道。
锦衣少年抛下花枝,伏身拜倒,“黎泱见过老师。”
那人眉目含笑,伸手虚扶,“泱儿免礼。”
黎泱只觉被一股柔和的气力托了起来。
“老师——”
“嗯,泱儿想说什么?”
“我——泱儿还不知道老师的姓名。” 黎泱犹豫了一下。
当面询问老师的姓名,是很不礼貌的事。然而,他却不愿从别人的口中得知老师的名字。好希望,老师能亲口告诉他。
好在那人似是不以为忤,只淡淡一笑,“我姓穆,草字见清。”
* * *
“这几日来未曾见着泱儿啊。”对着镜子,王后淡淡地问道。
一旁的宫女正为她梳发。象牙梳子滑过发梢,一头长发被小心翼翼地绾了起来,用鎏金凤钗固定。
“回娘娘,小王爷卯时刚过,就去愫玉阁读书去了。不到晚上,怕是不会回宫呢。”刘嬷嬷笑道。
“哦?这倒难得。”王后抬了抬手,示意那梳发宫女退下。
“自从被挫了锐气之后,小王爷总算收了性子。听乾耘宫的宫女们说,每天早上天还没亮,小王爷就起身往愫玉阁赶,巴不得时刻跟在穆太傅身边才好。”
王后点了点头,“他们师徒倒相处得好。”
“前几日陛下看了小王爷新写的策论,很是赞不绝口。看来穆太傅教得也很是用心。”
“嗯,看来这个老师本宫算给他找对了。” 王后沉下眼睫,望着自己交叠膝上的双手。
觑了觑王后的神色,刘嬷嬷犹豫一下,压低了声音,道:“娘娘的样子——似乎并不高兴?”
“嬷嬷,你是离本宫最近的人。本宫心里在想什么,你一向能明白。”
“娘娘是指……”刘嬷嬷迟疑地看她。
“你不觉得,黎泱在陛下心里的地位,太重了些吗?”
“小王爷是月隐传人,圣眷隆宠,这本也是……”
摆了摆手,王后打断她道:“旁人都以为,让黎泱跟着穆见清学习,是本宫的意思。月隐传人与太子殿下同拜一师,传出去既可彰显曜月国对凤朝的敬重,又可体现本宫身为王后的淑德仁慧。”
幽幽一叹,接道:“可是谁又知道,这根本是陛下借本宫之口,暗下的旨意。”
刘嬷嬷眸光微动,垂手站着一言不发。
“穆见清是陛下最看重,也最倚赖的臣子,为人惊才艳羡,深不可测。将皇儿交给他,将来得他辅佐,本宫很放心。”
顿了顿,续道:“只是,现在多了个黎泱。”
“娘娘是怕相处日久,太傅的心意,会偏向小王爷?”
“就算谈不上偏向,心思却总会分大半过去,这对皇儿并不好。何况,黎泱还是……”想到某处,王后的目光沉了下来,话却没有说下去。
“娘娘不必担心。太子殿下是陛下唯一的子嗣,纵是小王爷身份再尊贵,还能压得过殿下?”刘嬷嬷安抚地道。
“你不知道。唉……”王后蹙着眉心,沉默下来。
“娘娘——”半晌,刘嬷嬷轻唤了一声。
“嗯?”
“时候不早了,该用晚膳了。”
揉了揉额际,王后颔首道:“你吩咐下去吧。”
刘嬷嬷恭了恭身,正要让人传膳,殿外却忽然传来喧闹之声。
一名小太监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见了王后竟不跪倒,哑着嗓子叫道:“娘……娘娘,不好了!”
“放肆,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刘嬷嬷厉声叱道。
端起香茗啜了一口,王后冷冷地望着他。
那小太监一个激凌,像是忽然从梦中清醒过来,一头仆倒,“娘娘,小王爷忽然昏倒,面色发青,抽搐不止。”
只听哐当一声,青瓷杯盏滚落在地。
王后面色立变,扶案而起,鬓边凤钗巍巍地颤,“太医呢?可曾传了太医?”
国主祭天未还,临走前着她照顾黎泱。月隐传人若是在这当口出了什么茬子,她如何担得起这干系。
“这……奴才不知。”小王爷昏倒,整个乾耘宫人心惶惶,乱作一团。他只顾拼命赶来向王后娘娘报讯,何曾注意旁的什么。
“你们就是这样伺候主子的!”王后一旋衣袖,怫然怒道。
匆匆赶至乾耘宫,只见五六个太医已经候在殿外,一个个面色煞白。王后瞥了他们一眼,掀帘子进了内殿。太医们匆忙弯腰跟了进去。
黎泱已经醒了过来,锦被下的身子蜷成一团,阵阵地抽搐着。他的牙齿已经深深陷入下唇,额头冷汗涔涔而下。向来灵动飞扬的眉眼间,也隐隐笼了层黑气,显是疼痛已极。
少年攥紧了被角,眼睛瞪得大大的,汗水已朦胧了视线,却硬是一声不吭。
“泱儿——”见到眼前的情状,王后又惊又急,拔高了声音叫道:“太医,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们楞在那里做什么,还不快救治小王爷!”
冷汗顺着额头落下,太医们对望一眼,忽然齐齐跪了下来。
其中一人叩首道:“回禀娘娘,小王爷是被人在晚膳中下了月见草,如今毒已侵入心脉。臣等……臣等实在无能!”
月见草!
王后的身体骤然颤抖起来。
黄泉道,月见草。碧草青青,见月断魂。
这曜月国的至毒之物,历来都被宫中用作赐死后妃之用。几百年来,从未听说谁中了月见草后,还能活下来的。
只听黎泱隐约发出一声呜咽,鲜红的血水顿时顺着唇角流下。小小的身躯越发抽搐得厉害,眉间那抹火焰形的印记,却越发殷赤。
怔怔地看着,王后只觉手脚冰凉。
这时忽闻珠帘响动,一抹青色人影行了进来。青袍素带,墨发盈碧,随着那人的出现,殿中的空气似是陡然寒了下来。
“先生——”王后迎上几步,眸中掠过一丝希望。
穆见清略一颔首,算是行了礼数,便越过她去,来到黎泱床前。
隔着被子将少年抱起,只觉包裹在层层被褥中的身子在不停的颤抖着,眉头忍不住就蹙了起来。
“老……老师,早知道,你让我留在愫玉阁用膳多好。就算……就算不合礼数,也好过被人下毒。”黎泱将身子埋进他怀里,吃力地开口道。
“——疼吗?”穆见清抬手,微凉的指尖拂过少年的额头。
其实是要摇头的。月隐传人,曜月国的小王爷是最勇敢的,怎么能连这点疼痛都忍不住呢。然而老师眼中的那抹关怀,却令少年鼻子一酸,泪水大颗大颗落了下来。
毕竟还是个十二岁的孩子,从小被养尊处优地供着,何曾遭过这折磨。骨子里倔强骄傲,这才在众人面前强忍着。如今被最为亲近的老师抱在怀里,却再也忍不住委屈,落下泪来。
拍抚着少年的背脊,暗暗将一股淡淡清寒的气息传入他的体内,穆见清抬眸,在殿内环视了一圈,道:“请娘娘和诸位大人回避,让微臣为小王爷施针。”
“先生的意思,是泱儿还有治愈的希望?”王后心头一喜,却仍是有些怀疑。
黎泱中的,可是月见草啊!
“是。”穆见清点了点头,道:“但施针过程需万分清静,还请娘娘和诸位大人回避。”
王后略一沉吟,与众太医宫女退了出去。寝殿里顿时只留师徒二人。
* * *
“嗒”一声,将手里的燕窝扣在酸枝茶几上,王后靠着椅背,疲惫地闭了闭眼。新熬的燕窝已经凉透,却还满满的未曾动过。宫女立刻撤了下去,换上一盅热的。
这已是换了第五回了,王后却依然没有动匙的意思。
“娘娘,多少用点吧。再紧要的事儿,总不能跟自己身子过不去。”刘嬷嬷在一旁劝道。
王后摆了摆手,朝几位太医望去,“冯太医,小王爷这病,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老臣愚昧,不知娘娘指的是……”诚惶诚恐地躬下身去,白发苍苍的老太医道。
睨了他一眼,王后慢条斯理地道:“本宫的意思,自然是问你,穆太傅能不能将小王爷救回来。”
老太医头压得更低,抖嗦了半晌,方才呐呐道:“小王爷吉人天相,必得上苍护佑。”
“本宫要听的,可不是这些不着边际的场面话。”王后冷冷地道。
“……臣惶恐!”膝盖一弯,老太医跪了下去。
哼了一声,王后不悦地皱眉,想要说些什么,却忽然看见两名宫女从寝殿方向跑过来,脸上难掩喜色,气喘吁吁地拜道:
“娘娘,小王爷……小王爷已经没事了!”
激动地站起,王后又惊又喜,一敛衣袖,再顾不上理会众人,快步朝寝宫而去。
珠帘拂起,只见黎泱闭着眼睛,安稳地倚在穆见清怀里。少年神色宁静,唇角微微弯起,已经沉沉睡去。一双小手却紧紧拽着穆见清胸前衣襟,使原本柔和平整的青衫起了深深的褶皱。
见到王后进来,穆见清却并不站起,只淡淡低眉,若有所思。
没有注意他的失礼,王后使了个眼色,冯太医立刻趋步上前,对穆见清道:“请太傅稍退,让老臣为小王爷把脉。”
穆见清抬眸,清冷的眸光隐现一丝厉色,逼得冯太医寒意顿起,禁不住就低下头去。
“冯大人,您不为小王爷诊脉吗?”穆见清淡淡道。
“啊……是!”心头一跳,冯太医抬起头来。却见穆见清眉目静切,方才那摄人寒意仿佛只是旁人的错觉,早已浑然不见。
穆见清沉睫,理了理黎泱额前碎发,将紧握着自己前襟的小手拨了下来。冯太医伸出手去,并起两指搭在少年纤细的手腕上。
“如何?”王后近前一步,道。
“回娘娘,小王爷体内的毒素已经拔尽了,只要好好调养,过些时日便可无碍。”冯太医躬身道。
“这就好!”王后松了口气,望了冯太医一眼,接道:“往后几日小王爷的身子便交由太医院照顾,若是再出什么岔子,你们该知道后果。”
“是。”众太医齐声应道。
“都跪安吧。”王后挥了挥手,疲惫地道。
一干人等立刻退了出去。偌大的寝殿里,除了熟睡的黎泱外,就只剩下穆见清和王后两人。
目光在黎泱面上转了一圈,王后静默了一下,对穆见清道:“难得泱儿与先生如此投缘。这些日子,还请先生多多照顾于他。”
“娘娘言重了。这本是微臣分内之事。”
“如此甚好。若无他事,本宫就先回凤仪宫去了。”王后点了点头,道。
穆见清微微垂首,道:“娘娘,微臣有一不情之请。”
“先生请讲。”停下脚步,王后回眸道。
“毒刚拔尽,泱儿的身子尚需小心调养。这些日子,微臣想让他搬去愫玉阁住。”
“搬去愫玉阁?”王后一怔,随即回绝道:“这没有必要。泱儿的身子,太医自会小心调养。何况他身为小王爷,搬出宫去成什么体统。”
“微臣只怕,救得了这次,却救不了第二次、第三次!”穆见清淡淡地道。
“先生,你这是什么意思。”王后神色一变,道。
“娘娘并不想泱儿死,但有心之人却不会轻易罢手。”
“他是月隐传人,谁那么大胆子,敢要他性命。”王后冷冷道。
望了王后一眼,穆见清静静道:“宫闱中事,外臣不得多言。然则,这其中机巧,娘娘真要微臣说破吗?”
王后悚然一惊,对上那双清澈见底,似能洞悉一切的眸子,一时间禁不住垂下眼去。
外戚专权自古有之。如今的曜月国亦是如此。
王后娘家刘氏,历经三代宰相,子侄门生在朝在野多有影响。再加上当今太子乃是王后所出,又是国主唯一的子嗣,刘氏一族更是满门贵胄,权倾朝野。
黎泱乃是月隐传人,与刘氏一族本没什么交集。只可惜他的母亲曾是曜月国主的女官,深受宠幸。即便赐婚嫁人之后,仍常常被招回宫中伴驾。
而黎泱出世后,更是备受荣宠,犹得国主欢心。圣眷之隆,隐隐竟有超越太子之势。
如此一来,不但王后心有芥蒂,刘氏族人亦是寝食难安。
要知道国主只有一个太子,若哪天证实了黎泱乃是国主所出,再加上他月隐传人的身份,未来国主之位的传承,只怕于太子大大的不利。
这其中的道理,王后自然懂的。
只是她万万没有想到,国主临去前竟会秘诏由她照顾黎泱。刘氏一族不知有此秘诏,贸然动手,若是黎泱真在这次有了闪失,她必难脱干系。
眸中带了丝悲悯,穆见清望着她,道:“娘娘,月见草向来由太医院掌管,泱儿身中此毒,众太医却束手无策,全无动作,这是为何?”
“月见草本无药可解。”
“非也。”穆见清摇头道:“前朝有一宠妃,受冤而被赐月见草。真相大白之时,她却已服下月见草。国主大恸,急命太医延治。三日三夜之后,那宠妃堪堪拣回命来。这虽是宫廷辛秘,但冯太医身为太医院首座,不会不知。他之所以看着泱儿毒发,却不救治,这其中缘故,不足为外人道。”
“你究竟想说什么?”王后脸色煞白,道。
“微臣只求一道懿旨。”穆见清抬眸,定定地望着王后,道:“请娘娘准许泱儿离开皇宫,搬入愫玉阁静养。”
“若是本宫不同意呢?”王后冷冷道。
“国主祭天之前,所下的秘诏并不止一道。”穆见清淡淡地道。
恍然跌坐在椅上,王后微微颤抖着,道:“原来……原来他走之前,早已将黎泱托付给你。陛下啊陛下,你在黎泱身上花的心思,何止太子的千百倍啊。”
穆见清动了动唇,想要开解她几句,却忽觉衣襟一紧,黎泱已然清醒过来,攥着他胸前衣襟,怔怔地出神。
“泱儿……”望着怀里的孩子,穆见清微微一笑,揉揉他的头发,道:“可觉得好些了?”
“老师,您救泱儿,只是因为陛下的托付吗?”少年大睁着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傻话。”轻轻敲了下他的额头,穆见清笑道:“你是我亲收的学生,就算没有陛下的托付,我也必定全力救你的。”
闻言之下,黎泱唇角一弯,满足地窝回他怀里。
这时,王后已回过神来,望着眼前两人,只觉胸中涌上一股郁气,冷冷道:“既然陛下有旨在先,先生从权处置便是。”
“多谢娘娘。”穆见清颔首道。
王后瞥了他一眼,道:“只不过,先生久读圣贤书,当知太傅一词的由来。”
“自然。”穆见清淡淡地道。
“既然如此,先生就该知道,你该用心教导的是太子,不是泱儿。”王后冷冷地提醒道。
黎泱的身体立刻绷了起来,小手攥得越紧。
心中暗自一叹,抚了抚少年的头发,穆见清抬眸道:“太傅的职责,微臣不敢或忘。”
“希望先生记得此刻的话。”王后站起身子,望了他一眼,一敛衣袖道:“你……好自为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