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圭之玷》苏眠说

14、秋千

　　两人这一折腾，竟然就到了未时许。
　　白霜庭躺在南容身边，手指在少年的胸膛上画着圈，一边笑道：“我过去绝想不到南家的小公子会是白日宣淫的人物。”
　　南容呼出一口气，只觉她的头发丝儿搔得自己发痒，不由得远开一些，掀眼看她：“是我昨晚不够尽力，害小娘子看了一夜的屏风背名字，只有好好补过了。”
　　白霜庭挑挑眉，“你还记仇。”
　　南容摇摇头，叹息般道：“夜耿耿而不寐兮，魂焭焭而至曙……”
　　闻笛的声音这时却在外头响了起来：“君侯，您回来啦！”其声洪亮，好像是生怕屋里的人听不见似的。
　　南容坐起了身，打趣的神色也瞬时消匿，由白霜庭看去，就仿佛变了个人。
　　他默了一会儿，径自披衣下床，整理衣冠。白霜庭赖在床上，想了想，道：“今日我入宫不久，便听闻君侯与傅将军也要觐见。大约这也是刚从宫里回来。”
　　“嗯。”南容简短地回应。
　　“君侯与傅将军，关系很好么？”白霜庭又问。
　　南容看她一眼，“傅将军戍守荆州要害，君侯必得与他周旋的。”
　　白霜庭道：“北虏年年犯境，傅将军倒是稳坐钓鱼台，如今还入京封赏了。”
　　南容手上的动作停住。他又看了她一眼。在他的印象里，这个女人是不谈朝政的，抑或是不懂朝政的，她父亲白常侍在朝中数十年，常常也就是个和事老罢了。
　　他转过身去，背对着她，轻描淡写地道：“您盼着王师北伐么？”
　　“北伐？怎么可能。”白霜庭突兀地冷笑了一下，“顶好就是拖下去，拖干了行伍的热血，拖老了南渡的旧民，皇上与将军们才能后顾无忧呢。”
　　少年的薄唇抿成了一条线，那一抹熟悉的倔强又浮上了他的脸庞，“我问的不是可不可能，我问的是，您盼不盼。”
　　白霜庭抬起眼，“你是想试探我，想知道我父亲的态度？”
　　南容一顿，“您要这样想，我亦无话可说。”
　　白霜庭却没有生气，只是笑了，“我那个阿爹，虽认得几个字，到底是个抛妻弃女、无情无义的阉宦。我还不相信，以武冈侯的气度，会将他放在眼里。——你且放心，我阿爹对北伐是无从置喙的，军旅中的事情，他懂个屁。”
　　她话说得冷酷而粗俗，南容微微皱了眉。他低下身子拣起地上乱扔的衣衫，想起晌午的荒乱，一时也有些恍惚，不太相信自己真的会在这女人身上失了理智。他将衣衫妥帖放在了她的枕边。
　　她却又认真地看住了他，“少庭，我求你一件事情。”
　　“嗯？”他一怔。
　　“你往后若有进宫面圣时，也代我……代我留意一下朱弦，可好？”
　　南容低头，看着自己刚刚折好的那几件女子衣衫，心头说不上什么滋味，很是寡淡。
　　“这是自然。”

　　南容一朝入仕，除常例入宫觐见以外，偶尔还需伴皇帝读书，因时时得见天颜，令京中不少人眼红。回到家时，又有新妇相伴，传闻新妇虽出身不高，但也算知情解意，两人伉俪和谐，让郭太后也赞不绝口。
　　当然，更难听的流言也是有的。因为他所娶的毕竟是阉宦之女，是贱格中的贱格，名门中顾忌武冈侯，尚不敢把脏水泼到南家，但对这小两口的闺房之事仍忍不住诸多猜测。最为甚嚣尘上的，便是说这新妇颇能狐媚，南小公子年纪又小，三魂被她勾去了七魄，连圣贤书都不爱读了。
　　“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秋风闲闲，上房中孟氏一边理着织机上的丝线，一边叹气道，“白家娘子不懂事，少庭总不至于跟着不懂事。”
　　“呵。”一旁陪侍的南侨饶有兴味地笑道，“母亲对他们也真是宽容，我还听闻他们新婚最初那几日，简直下不来床呢。”
　　孟氏作色拿梭子敲了他一下，“不可乱说！”又叹口气，“毕竟是新婚，感情好些是好事，若能早日添上一男半女，也可光耀门楣了。”
　　南侨颇为委屈地揉了揉脑袋。与大哥的沉稳、二哥的随和不同，他生得最是英眉朗目，因是幺子得宠，性格也最是跳脱不拘、胆大妄为，这时便同他母亲撒娇道：“要我说，少庭也真是运气好。突然间得了太后的赏识，比二哥还早成了亲，仕途眼看着也要平步青云。可我呢？我只比他小一岁，却还得在太学里晃着，阿娘你也可怜可怜我吧。”
　　孟氏不由得笑了：“你急什么？只要你父侯在一日，你还怕没有一日的风光？但你无正事可做也就罢了，若再闹出上回那样欺男霸女的事体让你父侯知晓，看他不扒了你的皮。”
　　南侨吐了吐舌头。所谓上回的事情，早已是去年了，他与孟家的表兄在街市上玩闹，碰上几个寒人，起了争执，谁料那几个寒人却是建业本地大族陈氏的姻亲，朝堂上的南人北人为了此事竟吵作一团。后来是太后降旨劝和，两方各退了一步，陈氏自认失婚，将那寒族女子逐出宗门，南、孟两家则推脱给孟家大房的傻儿子，这才不了了之。
　　南侨笑着凑近了母亲，“您现在想赶儿子去做正经事，待儿子当真像大哥、二哥那样出人头地了，您又难免伤心寂寞。要不索性便让儿子陪在您身边，还可以时时解了您的烦难。”
　　孟氏伸出手指点了点他的额头，“就你说得好听，也没见你当真做成了什么。上回还差点儿打草惊蛇，得亏白家娘子怂气……”
　　“那个方道真的身手，是儿子亲眼看过，在流人之中，也算一顶一的了。”南侨摇摇头，“但不济事了一回，还险些被瞧见，儿子不敢再用他，将他赶走了。后来便听闻他投军去了。”
　　“这种人到底不通礼义，你少与他们来往。”孟氏放下织梭，想了想，又道，“现在白家娘子嫁了进来，我虽难受，毕竟她也是我的侄媳妇了，不能叫人传出去说武冈侯家内多事。”
　　“您是说除了那方道真？”南侨手拈下巴想了想，“也未为不可。只是我们这样大费周章，何苦来呢？当晚之事，无凭无据，就算被人传出去，那也是捕风捉影，名门之中无人会信的。”
　　“但愿如此吧。”孟氏揉了揉太阳穴，“这些日子北虏猖狂，你父侯日日晚归，人都瘦了一大圈了。”
　　“依儿子说，父侯就不必去揽那些军事，全交给傅将军便好啦。”
　　孟氏又打了他一下，“你知道什么，又来乱说！”

　　秋风日见严厉了，南侨从上房里出来，便忍不住揽紧了衣衫，低着头快步往回赶。行过抄手游廊时，听见花园中传来女子的笑声，住了步子望过去，便见那小池塘边，一身鹅黄衣衫的女子正在荡秋千。每当那秋千飞到高处，女子便会毫不避忌地开心地笑起来，衣带随风振振飘举，臂上的月白披帛在空中如素练飞舞，仿佛是从那草木凋零的小池与暗淡的墨色天光之中飞出来的一般。
　　南侨心头微动，忍不住望得呆怔了。
　　书童七叶在旁边笼着袖子，咬耳朵道：“这位堂夫人，当真是不检点，也难怪朝野中要传出那许多话……堂公子惯常是慎独自省的人物，怎么也不管管。”
　　南侨猛然醒神，又揉了揉眼睛，才看清楚那人竟是他的堂嫂。他静了片刻，冷笑出声：“我倒猜这位嫂嫂本事足够大，是连少庭都管不着，还要神魂颠倒呢。”
　　就在这时，游廊的另一头又有人走来，却是一身朝服的南容。白霜庭转头瞧见了，顿时慌了手脚一般拼命要下来，那秋千却是越想稳住越不听话，南容走到秋千架边，甚至还笑着推了她一把。
　　“你、你，趁人之危！”白霜庭叫着，尾音被拖到了高处，又拖了回来，便如那随风翻飞的披帛一般，“放我下来，快放我下来！”
　　南容却笑得更开心了，“娘子小心些，别扭了脖子。”
　　“你让我别扭了脖子，却不怕我摔到地上？”白霜庭气道。
　　“我怎会让您摔到地上？”南容终于好整以暇地是一把攥紧了秋千绳儿，让那秋千渐渐地停住了，他便笑吟吟地看着秋千上任性的小娘子，“也不找个人陪着，万一真出事儿可怎么好？”
　　白霜庭扭头瞪他，“朱弦又不在了，我去哪儿——哎哟！疼！”
　　南容大笑起来，“我便说了请您小心些脖子的。”
　　白霜庭捂着后颈，刚才还真是，因为跟他斗气，一扭头扭得过了。南容笑得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小娃娃一般，她懒得同他计较，只自顾自地揉着，但听南容又欠身道：“还劳驾您移动玉步，随我回房去上一帖膏药。”
　　“谁要你的狗皮膏药。”白霜庭一边嘀咕着，一边倒也随着起身，由南容牵着往房间走。
　　两人并未朝这边的抄手游廊走来，南侨却还是惊醒一般往后退了一步，半晌，待见他们已出了花园不见踪影，他的脸色才慢慢地回复。
　　“竟是从未见少庭笑得这么快活过。”他低声。
　　可在眼前晃荡不去的，却是白霜庭拿手捂着的那霜雪也似的后颈，还微微地发着红。

　　又过数日，太后宫中遣白常侍来传旨，道是太后在南容婚前便已许了他上区的宅第，如今他侍驾勤谨，无论如何不许再推脱了，要南容着人看地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