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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一、
      每个月的十五,总会有一条大船从西江上来,曲曲弯弯过了荇口、过了雍元、过了田独,最后才转到桃叶渡这巴掌大的渡口外边,换了小船,把大船上的东西都弄上小船去,东西太多,光搬就费了好多工时,从清早搬到日午才了结。一大船的东西分了十好几条小船才装完,这样,这一队船行过去的时候就显得有些浩荡。
      小船载的东西多了,吃水重,划得就慢,一路摇,到了陶叶家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
      船在陶叶家东边靠岸,然后几十个挑夫挑了望陶叶家那个小院子送。东西还是多,几十个挑夫来来回回三趟才完。那么多的箱箱笼笼,里面到底装了些什么呢?
      其实没什么,就是塞得满满的女儿家的衣服首饰胭脂水粉还有茶叶烟土并各样生鲜玩意而已。
      是啊,其实真没什么。衣服首饰么,胭脂水粉么,茶叶烟土么,生鲜玩意么。
      只是,陶叶她阿爸只开了个鸡零狗碎的小染坊,每月里染出来的那些布除了糊口之外稍稍有些盈余,那盈余连买这些东西的零头都不够……
      这都是人送的。是男人送的。
      话一扯到男人和女人上面那帐怎么算怎么糊涂。
      可甭怎么糊涂,旁人还是羡煞——“生女勿酸悲,生男勿欢喜。”或是“男不封侯女做妃,君看女却为门楣。”
      人一羡慕就好巴结。每月十五,左临右舍都围拢上来帮挑的帮挑,帮捡的帮捡,帮拾掇的帮拾掇。虽说是因了乡里人天生的热心肠,但巴结还是时时处处显现出来。马屁就拍得过头了。其实陶叶哪有那种“回眸一笑百媚生”的张致?甚至连“女人”也算不上,黄毛丫头一个而已。她今年才十六,要说是“桃”,那也只是结了满身毛的青桃而已,一股子涩气。
      于是,人们又在巴结的同时多了些妒忌——凭什么呀?!随便哪家的女儿不能把这丫头压了下去?!凭什么元家偏偏就相上了她?!
      也因了这妒忌,话里话外都透出点带了小小用心的“毒”来。比如,很是凝重的牵了陶叶她阿妈的手,说,我听说哇,元家那当家的都已经六十靠边了,一日往寺里进香的时候,住持叫住他,说他有一灾,须得要个童女子过门帮衬着才能过……唉……
      这口气得叹得语重心长,漏不出半点妒半点羡半点毒来,从话头到话尾都是体贴和痛心。
      陶叶阿妈原本就皱着的眉这时深陷下去,一个深深的“水”字从眉心那儿浮上来了。
      心上还是不安的。毕竟就这一点儿骨血,再没有了,生她的时候难产差点没把性命丢了。后来也生不出,其实是打算好了的,等这女仔大些,说户上门来的,也好给陶家传个香火。谁曾想……唉……命哪……
      陶叶阿妈愁愁的回了眸子朝里间望——女仔关了房门在里面躲。
      这哪里是能躲得掉的事?唉……
      陶叶缩在房里,满满当当的箱子愈衬出她的“小”来。那些箱子上描金画银,贵气十足,全都带了股占头占脚的霸道。陶叶被困在中间,包得紧紧的,透不过气来。她只好把头埋膝盖里,不敢抬,一抬,视线就会碰到那些箱子,那股“霸道”就要顺着她的视线爬过来了。
      每个月的十五她都要缩上两三个时辰。指望着能躲过这许多害怕尴尬。天不从人愿,最末了还是有道“坎”得她自己跨。
      临吃夜饭时分阿妈就来敲门,轻轻的喊:阿女啊……出来咯……元家大管家等着你呢……
      “哦……知道了……阿妈……我马上……”
      一听就是哭过了的……
      阿妈想。跟让针扎了心尖儿一样,颤颤的疼。
      门吱呀一声开了。女仔出来,眼有些肿,阿妈张口想说些什么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最后就是牵了她细细的手,母女两个慢慢慢慢的走,快到前厅了,做阿妈的狠狠心把手松开,女仔却拽紧了不肯放——妈……,多少愁思惶然都在这一声里面了。做阿妈的怎么忍心……
      可谁让对方是元家呢?
      惹不起啊。
      于是阿妈推了推,陶叶就进了前厅。
      “夫人!”
      有人喊她。人还没过门,“夫人”就先占着了,这是怎么说的。
      她不敢抬头,不敢应声。
      “夫人,这是礼单,请过目。”
      陶叶不敢接。那人就把单子放在了茶几上。
      “夫人,这几个箱子请务必过目,大爷吩咐,请您挑一件换了照张相,好做个念想。那……小的就在门外候着。”。
      那人出去,轻轻把门带上。
      陶叶呆了好半天,才抖着手打开第一个箱子。一打开,里面繁复的色彩便一层一层的叠上来,叠的全都是“权势”、是“身份”、是“高门大户”、是随心所欲,这些,哪里又是她挣得掉的呢?它们化做一堆丝绸衣服在她手上滑,滑了几下,出来几件色彩素一些的,她以为和先前那些一样是绸裙,轻轻抽了出来一看,脸顿时白了。
      那都是女儿家穿在最里边的“小衣服”。
      什么样的男人会把这些“东西”一件件细细拣了花式,然后让绣娘们依着一针一针的去绣去缝?
      这男人一得有钱,二得有闲。陶叶的男人有钱,可是不闲,他管着几千号人几百条大船,忙起来没日没夜的。
      可他还是做了。尺寸很合。就跟亲眼见过陶叶那青桃样还没发育全的身子一般。你几乎能想见这男人捧着做好了的“东西”,一点一点的嗅,手指头在上面轻轻的摩挲的情形。就好象能透过这些嗅出些什么摸出些什么一样,都有些猥琐了。
      那些“猥琐”多少都沾了一些在衣服上,陶叶结结实实的给它烫了一下,她手足无措。也没等她把自个儿的心整理好,外边动静就来了:夫人,您……
      提点她照相的在外头侯着了。
      还能怎样,赶紧弄弄好出去呗!
      坐在张事先从那边带过来的花梨木贵妃椅上,摆几个预定好的姿势,相机的光闪了几闪,陶叶的罪才算是受到头了。这一票人仍像来时一样从东面回去。去的时候轻省好多,带来的东西都搬空了。可操浆的一点也没轻省,赶着回去复命呢。船上连暗房都备好了,这点工夫也不肯耽搁的,饶是如此,相片出来也是两三天以后的事儿了。
      陶叶很上相。一个青青涩涩的“酸桃”,经了镜头这么一照,居然也透了点粉带了点甜。
      只是陶叶从不知道这个,她从未见过自己的照片。一切都直接到了她男人手上。那人一日日看着,一日日“算计”陶叶过门的时间。等得都有些愁了。愁得连“衣服”上都显出来了。陶叶也不知道这个。她就是不想嫁。
      其实在这地方,到了陶叶这年岁的女子,有不少都为人妻为人母了,可陶叶她上着洋学堂,想法自然和一般女子不太一样。
      啐!女子无才便是德!个女仔念那么多书有甚用!嫁了人,不会伺候公婆丈夫——有她好果子吃呢!
      陶叶刚进城里的洋学堂时,隔邻的张嬷揪住她阿妈好一顿说。阿妈就有些为难的笑,说,都是她阿爸做的主,说让她见见世面也好。
      咳!男人难免会有糊涂的时候!你要说说他!不然将来你们陶叶可怎么嫁得出哟!
      这个嘛……她阿爸说了,到时候寻个上门来的。
      张嬷待要再说,阿妈已经走脱了。
      说不动了。于是四邻都等着看好戏。就想看看陶叶这女仔将来不得好日子过的样儿。一壁看还要一壁说:你看看!当初我说什么来着?!让这女仔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到头来还不是这样?!
      谁知后来竟会如此。
      陶叶不知几辈子修上的福气,居然攀上了元家。
      真是要把人生生眼红杀了!
      果真上过洋学堂的人有好手段!
      明明样貌一般般哪!怎么搅的?
      莫不是修了什么“媚术”,散出种香气,把元家当家的从几百里外勾了过来?!
      他们都高估了陶叶。其实她就是个只知安安稳稳上学安安稳稳下学的乖女,加上皮相也算不得上乘,衣服又总是那两套校服——长过膝盖,套上长袜子,连肉都不露,穿得规规矩矩,不似其他女仔,想法子把袜子卷下去,裙子偷偷剪掉一截,弄出许多花样来。这样,她上的虽是最新派的男女合校式学堂,两三年了也没见招上一个。似她这种走路低头吃饭低头读书低头连睡觉都埋了头的女仔,哪来的那么多“传奇”?
      那她是怎么攀上元家的?!
      多少人明里暗里要套她话,就连阿妈也问了她好几回那元家的当家人才如何,年岁几多。人不知道,其实她才是最不清楚的那一个。
      回想起来,半年前元家的大管家领了百来号人抬了一长队聘礼上陶家提亲的时候,这一家子简直要吓死了!陶叶她阿爸阿妈一世都是老实人,小门小户,没见过大世面;陶叶么,平日里上学时埋头上学,下学时埋头帮着家里的小作坊染染布,或是把染好的布送到张嬷那儿,能经得了多少事?马上就想到“逃”上去,才行到屋后呢,就让人拦下了,之后,男人们说事,阿妈和陶叶在里屋白着脸躲了半个时辰,阿爸进来,说,出来吧,人走了。
      哦……没什么事吧……
      阿妈问。
      阿爸把脸皱着,叹气。
      怎么?!家里欠下的那些钱要马上还?
      阿妈的心提到嗓子眼儿上。
      不是。你出来会子,我有话要同你说。
      然后两个老的出去了。剩下陶叶一个,猫在帘子后面,呆呆看着阿爸阿妈藏进屋后浓浓的树阴里。想上前去问,可她又是那种受惯了“大人事情小孩莫管”的教育的,只好把话憋在肚里。又过了一阵子,阿妈掀开帘子进来,问她:小桃……你识得元家的人不?……
      犹犹疑疑的。
      陶叶细细想了一歇,说,同学中并无姓元的。
      那……那你再细想想,有其他姓元的不……
      ……没有。
      当真?
      嗯。
      那靖泰元家……
      哎?
      不……没什么……
      阿妈还是瞒下她了。
      瞒人的话好编,可堆在院子里的那些东西该怎么说。事儿都上门了,瞒也瞒不了多久。还没等大人们开口,外头的风言风语就已有模有样。最后这事儿捅出来全是因了陶叶小时玩伴的一句话,那女仔很是羡慕的寻上门来,待要问问她元家当家的的长相气派,说起话来,两下里都糊涂。那女仔以为陶叶要瞒她,心里老大不高兴,见套不出什么来,坐了一忽儿就走了。赶巧阿妈在外间,把两个的话听了个干净,完后知道瞒不下了,就支吾着说出来。然后是沉默。长长的沉默。做妈的疼女仔,终是不愿她嫁去太远,更不愿她攀得太高,攀得太高了,娘家这头既没钱又没势,将来受了欺负遭了作践也只能苦酒自己饮罢了,哪里诉去?但……靖泰元家……连名字都透着不容拒绝……怎么办哪?说给女仔听也只是要她“知道”而已,又能做什么?还不是沉默。女仔沉默了半天才说,阿妈……我还小……想再念两年书……
      听这话就知道,这女仔挺懂事乖顺的,不愿叫爸妈为难,可心里又实在不愿意,于是想缓一缓,能有一两年时间透透气,时间到了,那就认命罢,嫁。
      阿妈听着女仔的答话,心上的弦半紧半松。松的是没费什么大工夫女仔就应了;紧的是这一两年的时间怎么匀,怎么看元家那头都是要人马上过门的样子。该如何开口让那边缓个一两年呢?开了口人家又应不应你呢?问题可是多了。
      最后是阿爸去的。带回一句话——缓两年可以,但得保证次次考试都是头名。若是有一次不得,那么这边马上准备接人过来。
      这条件就太苛刻了。陶叶是那种读死书的人,死记硬背可以,灵活一些的常常答不到点子上去。平日里勉强可以考个靠五靠六的,第一,而且次次第一,太为难她了。这条件么,一看就是那边不愿,开了来刁难的。知道是刁难也没办法,没你选的余地,都应了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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