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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八岁的茯苓在冬青门山下,已经跪了一天一夜。

      他滴水未进,眼下已经意识不清,双腿麻木的失去了知觉,只能努力挺直腰。

      他不敢倒下,一闭眼,就是满眼猩红,屋子里一片狼藉,爹娘姐姐躺在血泊里,破碎的衣衫浸满了血,他跌跌撞撞的跑出去,村里的小芸姐姐帮他给父母姐姐下葬,跪在墓前哭了三天之后,他把眼泪擦干,发誓要报仇。

      林芸的哥哥林勇是冬青门的弟子,林芸让茯苓来冬青门找林勇,茯苓从村里一路来到冬青镇,守门的外门弟子不让他进去,他在冬青门下苦等了好几日,终于等到了下山采买的林勇,林勇说他跪在冬青门前,兴许能打动门中长老。

      茯苓没有别的办法,他家破人亡,他要给爹娘和姐姐报仇,没有回头路可走,只能跪在青石板上,一天一夜不敢离开,膝盖、后背没有一处不痛,脊背微微颤抖。

      他生得极好,白皙的皮肤,一双柳叶眼清透漂亮,然而几天食不果腹,衣衫褴褛,与街上的小乞丐已无分别。

      大脑一片混沌,恍惚间他看见爹娘和姐姐,远远的站在地平线下冲他招手,日头西斜,残阳如血,映出那猩红的记忆。

      他的至亲、他所有美好的、幸福的过去被这道鲜红割裂开,永远留在了回忆的另一端。

      只有这血色的仇恨刻入他的骨髓,日日夜夜、如影随形。

      他此时已经流不出眼泪了。

      “嘿,这小子还在这儿跪着呢?”

      “哪里来的小乞丐?真碍眼!”

      四个冬青门的弟子讥笑着路过,不知道谁还踹了茯苓一脚。

      茯苓本就没了力气,全靠意念支撑,他毫无意外的栽倒,挣扎了好一会儿,又摇摇晃晃的爬起来。

      透过额前凌乱的碎发,他在这四个人中,瞟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林勇站在几个人中,冷漠的看过来,与其他人的表情没有分别。

      茯苓收回目光,他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他没有余力再思考了,眼前一阵天旋地转,他终于支持不住,向前栽倒,耳边车轱辘的声音自远及近,面前出现了一踏着双破布鞋的脚。

      吴恒推着卖包子的拖车,在茯苓旁边停下来,他拄着拐杖,一撅一拐的走近茯苓,把他抱起来,放在了拖车上。

      “瘸腿吴,你自己的老婆孩子养得活吗?捡他回去干什么?”

      “多管闲事,你活该一辈子卖包子!”

      吴恒不理他们,给茯苓喂了点水,回头看了一眼翠绿的冬青山,眼里带着几分复杂的情绪,最后低下头,一手拄拐一手拖车。

      他瘸了一条腿,却还能拖得了车,走得虽然慢,但是非常稳。

      破烂的木板车在暮日余辉中缓缓行进,青石板的路上拖着一条长长的影子。

      父母姐姐惨烈的死状,满屋的血色,从村里来到冬青镇上,处处陌生,一路惊魂不定,被人偷钱袋,被狗追、被乞丐欺负,在冬青山下食不果腹的等待,跪在地上那异常漫长的一天一夜……

      茯苓从梦中惊醒,头顶上是木头房梁,一瞬间他好像又回到了家。

      好一会儿他缓过神来,他摸了摸脖子上的长命锁,眼前的屋子比他家还要破旧,他不可能回去了,爹娘姐姐都不在,何谈有家?

      一个眉目和善的妇人端着碗进来,面上有几分病容,看见茯苓坐起身,欣喜的转身喊道:“恒郎,那孩子醒了!”

      吴恒拄着拐一瘸一拐的走进来,他已过不惑之年,鬓角被岁月染白,穿着一身旧夹袄,洗得颜色发白,面相和善,笑起来的时候眼角的皱纹聚在一起。

      吴恒温声道:“先吃点东西吧。”

      瓷碗里的粥还热着,青菜里能看见点儿肉末,在这样的家里,已经算很好了。

      吴恒见他神色恹恹,问道:“你去冬青门跪着,是想学武?”

      茯苓闻言,拿勺子的手停下,用力的点点头。

      吴恒沉吟片刻,道:“我可以教你。”

      茯苓仍旧拿着勺子看着他,嘴里的粥都忘了咽下去。

      吴恒见茯苓面露迟疑,猜到他大概不信,便拐杖扔在半空中,一下子握在手里,身子一侧,飞速的挽了一个花,干净利落,直把茯苓看愣了。

      等吴恒停下来,茯苓才发现他的手抖得厉害。

      吴恒握着拐杖,眼里有几分追忆,几分痴迷和怀念。

      茯苓赶紧从床上下来,跪在地上:“师父!”

      他见过村里的木匠收徒弟,要给师父磕头敬茶。

      吴恒问道:“能吃苦吗?”

      茯苓毫不犹豫道:“能!”

      磕完头敬完茶,拜师就算成了,茯苓跟在吴恒身后,吴恒的妻子崔氏很温和的摸了摸茯苓的头,她没什么见识,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妇人,但性情温和善良,丈夫说的话她一向是赞同的。

      “师娘!”茯苓说着要跪下,崔氏有些不知所措,赶快把他扶起来,动得急了,忍不住捂嘴咳嗽。

      吴恒扶住妻子,给她拍背顺气,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崔氏身后站还着一个孩子,比茯苓高半个头,眉眼和吴恒几乎一模一样,正面色不愉的打量茯苓。

      吴恒道:“这是子安,你师兄。”

      茯苓还未走近,吴子安冷哼一声,转身就走。

      “安儿!”崔氏来不及叫住他,弯下腰安慰茯苓,“你别生气,他有些怕生。”

      茯苓摇摇头表示没事,咧着嘴冲她笑。

      八岁的孩子生得唇红齿白,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儿,让人忍不住心生好感。

      茯苓从村里到镇上,一路上没少受欺负,吃了不少苦头,他被人偷了钱袋,没钱吃饭,去翻别人倒在外面的剩饭吃,晚上蜷缩在巷口,还差点被人贩子拐跑。

      如今好不容易有人肯收留他,还要教他武功,他心里只有感激。

      五更鸡鸣,茯苓从床上爬起来,先扎马步,跟吴恒练一会儿内功,接着就去帮吴恒揉面、剁馅。

      “其实揉面也是练功,”吴恒道,“运气,控制你手上的劲道。”

      茯苓点点头,一边扎马步,一边揉面。

      小小的孩子马步扎了没多大一会儿,就开始发抖,却固执的不肯站起身。

      “不急,”吴恒拍拍他的头,从蒸笼里拿了一个刚出炉的肉包,递给茯苓,“慢慢来。”

      茯苓接过包子,有点烫,热气一下子驱走了早晨的寒意,咬了一口,里面都是肉香。

      茯苓满足的眯起眼睛,看着师父笑。

      过了一会儿,崔氏起床,开始帮忙拌馅儿,包包子做馒头。

      第一锅包子出笼,吴子安起床,拿了两个肉包,他白天要去镇上的学堂读书。

      吴恒道皱眉道:“起这么晚,怎么练功?”

      吴子安不以为意:“回来再练。”

      说完他看了一眼正在揉面的茯苓,心里舒服了不少。

      凭什么家里要收留他?就该多干活!

      把蒸好的包子馒头放在拖车上,用棉被盖好,茯苓跟着吴恒出去叫卖。

      隔壁卖馄饨的老李跟他们打招呼:“早啊。”看到吴恒身边跟着的茯苓,他问:“这是你收的那个徒弟?白白嫩嫩的,看着倒像个小姑娘。”

      吴恒笑了笑,拍了拍茯苓的头:“我这徒弟可聪明了。”

      吴恒这话不假,茯苓很快就显出了练武的天分,他记忆力极好,很多招式看一遍就能记住,悟性也高,一点就通,肯学又肯吃苦,出去卖包子的时候,茯苓就在一旁运气练功,早上跑步、扎马步从没喊过累,比吴子安不知道好了多少倍。

      茯苓每日卯时起床,跟着吴恒练内力和基本功,接着帮忙揉面做包子,卖完包子继续回去练武,忙完一整天,亥时上床休息。

      他躺在床上,手心里握着胸前的长命锁,把头埋在被子里,想起爹娘和姐姐,想起荠麦村那一片片青色的麦田,依旧忍不住小声啜泣。

      师父师娘对他再好,这里终究不是他的家。

      无声的哭了好一会儿,茯苓感觉到有一只大手隔着被子,在他背上轻轻的拍着。

      黑暗中,吴恒的声音缓缓响起:“想哭就哭吧。”

      茯苓抹了把眼泪,从被子里伸出脸,声线都在颤抖:“师父,我不哭了,我要好好练功……”

      眼泪没有用的,他知道。

      眼泪冲不淡仇恨的血色,驱不走无边的噩梦,也带不回他的至亲。

      他不能做软弱的人。

      吴恒不善言辞,言语在此刻也显得单薄无力,他没再说话,只是无声的坐在茯苓床头,陪了他一宿。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大半年的时间里,茯苓竟然已经有了点内力。

      虽然微乎其微,但是不可否认确实是有了。

      这天赋让吴恒吃惊不已,茯苓这才多大?

      相比已经十岁的吴子安,如今还没有半分内力,吴恒早知儿子不是练武的料,供他读书也是让他多一个选择,他不想儿子长大后还继续卖包子。

      看着日日雷打不动早起练功的茯苓,眼里满是认真专注,还有一股子韧劲儿,不仅天赋好,心性也同样适合学武,吴恒心中隐隐感到,他这徒弟日后必定不凡。

      于是倾尽所能的教他。

      吴子安却觉得父亲更喜欢茯苓,所以尽心的教导茯苓,冷落了自己,因此更不待见茯苓。

      茯苓心思细,自然感觉得到,不过并不在意,还像原来一样客客气气的待他。

      天气越来越冷,包子凉得快,生意没那么好做了,只能做一批卖一批,茯苓提着篮子一趟趟的送包子,吴恒就在就守在街上卖。

      一日,崔氏单独把茯苓叫出来。

      “师娘。”茯苓乖乖的跟在后面。

      崔氏的病天凉了也跟着加重,开始只是时不时咳一下,崔氏只当是寻常风寒,现下家里两个孩子要吃饭,又要过冬,也就没去买药。

      谁料却越咳越严重,有时候一咳起来惊天动地,半天都停不下来。

      但这会儿却没咳,她看着四下无人,从怀里掏出两个鸡蛋,塞到茯苓手里。

      “你师父说今日是你生辰,快趁热吃了,一会儿别让你师兄看到。”

      崔氏知道茯苓家里遭了祸,想着这孩子这么乖这么聪明,却从小没了双亲,于是格外心疼他。

      鸡蛋还是温热的,茯苓鼻子一酸,抓住她干枯的手:“师娘,你手好冷。”

      崔氏瘦得两颊凹陷下去,明明是再平凡不过的容貌,茯苓却觉得她笑起来很美,崔氏摸了摸茯苓的脸,道:“因为天气冷啊。”

      可是天气一天比一天冷,崔氏的病也一天比一天重。

      开始以为只是风寒,却总不见好,请过附近的大夫,也给她吃了好多副药,都不见起色,甚至有大夫说她恐怕撑不过这个冬天。

      吴恒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拿出来当了,凑了几两银子,让茯苓去请镇上最有名的大夫肖永。

      肖永来了,把了脉,面上没什么表情,相比其他大夫,他要显得沉稳的多。

      茯苓站在床边,看着肖永胸有成竹的样子,心想他定能治好师娘。

      收了银子后,肖永很快开了一张方子。

      “按这个方子抓药吃,三日一副,到开春了就能全好。”

      吴恒小心翼翼的接过药方,连声道谢,把肖永送出了门。

      茯苓站在床前,道:“师娘,大夫说吃了药就会好,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吴子安推开他:“我娘好不好,关你什么事?你一来我娘就病重,扫把星,你走开!”

      崔氏撑着身子坐起来:“安儿,不能这么说……咳咳,我本来身上就有病,不能怪他……”

      茯苓抿起嘴没说话,倒了一碗水递过去。

      “不用你在这里献殷勤!你抢走我爹,现在还要来抢我娘!”吴子安用力一推,瓷碗摔在地上,水洒了一地。

      崔氏急道:“安儿!你……咳咳……”

      话还没说完,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

      茯苓默不作声的蹲下来,把摔碎的瓷片捡起,手被划伤了一条口子,他用抹布把水和血都擦干净,然后出去清洗。

      外头水凉得刺骨,师娘沾不得凉水,他每日帮着师父洗菜剁馅,已经习以为常。

      茯苓再进屋时,却看见吴恒拿着方子发愁。

      别的药材都好找,镇上的药房里也有,唯有药引与众不同——初雪之蟪蛄。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注)

      蟪蛄就是蝉,一向春生秋死,眼下已经入冬,天寒地冻的,哪里去寻第一场雪的蝉?

      “我去寻,”茯苓站在屋里,外面的北风呼号,木窗嗒嗒作响,小小的孩童眼神坚定道:“我去寻初雪的蟪蛄。”

  • 作者有话要说:  文案中的诗句:
    雪压枝头低,虽低不着泥。
    一朝红日出,依旧与天齐。——《咏竹》朱元璋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逍遥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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