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真丐】加饭酒(一) ...

  •   石竹生于一贫寥村子,上有父母与二姐姐,下无弟弟,四人住一小屋,吃几亩地。

      娘亲是农夫从河边捡来的漂亮媳妇,什么也记不得,什么也说不清,就会傻笑,但针线活做得挺好。用不到她的时候,她就在家里替人缝补衣裳,绣点花样,添补家用。

      一家人省吃俭用,也勉强够吃。农夫是善心人,就算再揭不开锅,也没忍心把女儿们卖去给人为奴为婢,还说着要攒钱给女儿们做份好嫁妆,让女儿们风风光光地嫁去好人家。

      石竹本来没名字,娘亲不爱说话,农夫也不识字,就按着她们辈分喊。石竹最小,在前头有大她好几岁的两个姐姐,所以她就是三丫头,再简略点,叫“三丫”。

      本来日子就该顺顺当当过去了。大姐二姐渐渐长大,年轻貌美又乖巧,她们是时候该找人家了,再留下去,家里是真养不起了。

      但村子那么小,适合的年轻小伙子根本没有。都舍不得卖女儿换口粮,农夫又怎么会舍得让女儿嫁去那些又穷又老的男人家里?

      农夫明白嫁女儿得出去,到外面的镇子去。但家里的地没人管不行啊,漂亮媳妇根本不会种地,三丫又还小…

      最后农夫一咬牙,还是收拾东西准备出远门了,说是去找在城里的远方亲戚,给大姐二姐找个好人家,好去处。临走前把大部分口粮都留下,特意叮嘱三丫,让她好好照顾娘,家里粮食省着吃,半年后他们就回来。

      三丫应了,她那年十岁,也是懂了不少事了。村里老人就总说:“女大不中留”,三丫明白父亲去也是为姐姐们好,顺利了话,姐姐们就能吃上饱饭,家里也不会那么难掀不开锅了。

      三丫牵着傻娘送爹爹与姐姐们出村,看着他们走。

      然后回家,跟傻娘学针线,也一起缝补衣裳添补家用。偶尔种点小白菜,葱花,豌豆什么的,如果地方够,她还想养几只鸡。

      可是半年后,爹爹没有回来,姐姐们也没有回来。

      或许他们是被什么事耽误了。三丫当时是这样想的,她更加勤奋地学习女红,还会下地除除杂草什么的,等着他们回来。

      一年后,他们还是没有回来。

      三丫有点着急了,家里的粮食不够吃了,她该怎么办?三丫只好去挖野菜,摘野果,学人家去打兔子。有时候下大雨会跑到村口帮人把陷入泥坑的车子推出来,人家也会给一块饼作为酬劳的,就可以带回去给傻娘吃了。

      两年后,他们依旧没有回来。

      三丫害怕了,四处找去外面的人打听爹爹的远房亲戚在哪?可是大家都不知道,还说说不定你爹爹已经被人害了,你姐姐们被人卖了呢!地方那么大,你怎么找?

      正当三丫急得一团乱时,这时候村子里来了一家人,带着许多奴仆和马匹,看起来十分有钱。听说是曾经的官,犯了错怕被责罚,就躲到这乡下地方来。他们一来就要买地,买很多很多的地。而农夫的地也在他们的范围内。

      那人家派人来找农夫,问农夫要买地。可是农夫不在家,家中只有三丫与傻娘,谁能做主?他们问傻娘,娘就只会傻傻的笑,问三丫…一个才十来岁的孩子顶什么用?还是个女孩子。

      三丫也知道自己说话不顶用,就算他们能听她的话,她也不会把地卖了。爹爹还要回来呢,把地卖了那等爹爹回来了怎么办?

      那人也发现了当家的人不在,而且还是好久不在家了的样子。他去看三丫的地,都是好地,但是因为长期没人打理,草都跟庄稼一样高了。他回去跟主人说,主人一拍手:这是个便宜买卖啊!马上就让人把农夫的地占了,说三丫她们是外来人,流的不是这个村子的血,怎么能有这村子的土地?你说农夫?农夫确实是这村子的人,但他现在在哪?若是你想要回地,那你就把农夫带回来。

      三丫急哭了,她上哪儿找爹爹?只好四处求街坊邻居们帮她作证,她在这里从小长到大都十一年了,她怎么会不是这个村子里的人?可是连对她最好的隔壁奶奶都说:“那家人带着很多随从咧!个个腰间都揣着把大刀,一个不从,就把人砍了,怎么办?不是奶奶不想帮你,奶奶也老了,只想安生过日子…你只要找到你爹回来,不就可以把地要回来了吗?”

      三丫求的人多了,都是这样的话,心也渐渐冷了。她明白那户人家有权有势,她一个父亲不在只有母亲在的穷人家当然是对抗不了的。如今唯一的办法,就是出去找农夫回来。

      这便是故事的开端了。三丫卖了家里所有的东西,都换成上路的盘缠,带着傻娘要四处去找爹爹了。

      一个孩子,能走多远?她也不知道已经走了多远,走着走着,就连自己回去的路也不认得了。晚上睡在庙里,能吃野菜野果就吃,尽量剩下盘缠白天赶路——说是赶路,实际上连自己要去哪儿都不知道,就带着一点渺小的希望,盲目地走着。

      傻娘死于第二年冬天。天气太冷,飘着雪,厚衣服又不够穿,三丫冻得瑟瑟发抖,傻娘便把自己的衣服给她穿,抱着她取暖。可能是长期跋涉的劳累与生孩子亏损了身体,三丫自己没事,傻娘却病倒了。她全身都烫得惊人,好像点了一把火在烤似的,身体却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说着胡话,紧紧抓着三丫的手不放,睁着眼睛却好似睡着了,在做噩梦呢。

      三丫背着病倒的傻娘四处找大夫看病,可那些大夫要么是嫌她脏不愿意来,要么是觉得三丫穷,付不起药费,也不愿意来。

      最后还是一个路过的姑娘停下来替娘看的病,她撑着伞,穿着美丽的衣服,画着精致的妆,仿佛像个仙女。她同情地给了钱让三丫她们住进客栈,再给钱给三丫让她按着她的方子去买药,她留下来替她照看傻娘。那方子写的整整齐齐,字像花一样秀丽。

      三丫没上过学,她认不得这些字,但她还是抹着眼泪就跑去了,把方子给药店的人看,让他们取药。

      也许是取药的时间太久了,当三丫回来,看到仙女姐姐一脸抱歉愧疚的表情,无措地看着床上已经没了气息的傻娘。

      仙女姐姐帮她埋了傻娘,三丫在傻娘的坟前撕心裂肺地痛哭。

      都是她的错!是她不好!她不该出来的!田被她弄丢了,她还没找到爹爹与姐姐,就把娘也丢了!爹爹没了,姐姐没了,田没了,钱没了,现在娘也没了!什么都没有了啊!

      仙女姐姐很同情三丫,就怜悯地问三丫:“要不要来我们天香谷?我们可以教你学医救人,我们还能让你吃饱,穿暖,学弹琴,写字。”

      三丫哭得嗓子都是哑的,她眼睛都哭肿了,但还是坚决地摇头,不去。

      “为什么呢?”仙女姐姐不能理解。

      “爹,和姐姐,都还在,在等我,等我去找他们…”三丫说。

      仙女姐姐再劝了几次,见她实在不肯同意,自己也不能保证一定就能替她找到爹爹与姐姐们,只好放弃了。临走前给了三丫很多钱,还把她自己的一个香囊给她,跟她说只要她愿意,她随时都能拿这个香囊去东越天香谷找她拜师。

      三丫很感激她,这让她在很久之后,也依旧对天香一派保持着高度好感。

      钱再多对于一个无可依靠的孩子来说也是不够的,三丫并没有给自己买新衣服,也没有给自己买好吃的食物,而是把它们都缝在衣服内侧的袋子里,针脚缝得密密麻麻仔仔细细,从外面一点都看不出来。

      吃,有野菜野果与小溪。穿,有傻娘与她原来的衣裳。钱,现在用了话,以后再出什么事她就没有了。

      三丫过着乞丐般的生活继续找爹爹与姐姐们,就算被当成乞丐也不打紧。她还小,没有人在她身边,拿自尊也是没用的。也许再大些,大到从傻娘那里继承来的美貌展露后,她或许就要被人抓去养做笼中雀了吧,如果她没进丐帮,这本是她接下来的命运的。

      三丫进丐帮是一次偶然,后来哪怕她已经很多事情都不会再相信了。不信神明也不信因果,但回想那次相遇,都觉得这就是“缘”吧?

      那是傻娘死去时的第三年夏季,天热得可怕。三丫已经十三岁了,却瘦得枯骨伶仃,让人辨不出男女,一头长而乱的头发下,唯有那双眼眸黑白分明。自己都走了多远,都走到过哪些地方,自己原来的家在何出,她都不知道了,回想起来,十年在深山里的记忆也盖上一层厚厚的尘土,连爹爹的模样也记不清了。只记得太阳升起的方向,傻娘的墓就在那边,对着河流看自己的倒影,就能看到姐姐们与傻娘。

      河水啊,告诉我,我的姐姐们还安好吗?星星啊,告诉我,我的爹爹在哪个方向呀?若是他们看到我长满茧与伤疤的赤脚时,会为我悲伤,哭泣吗?若是他们抚摸我干枯蜡黄的皮肤时,会为我愤怒,心痛吗?小草,生生不息的小草啊,快带我回家,快带我回家…

      她一路走到了一个城市,那是一个美丽的城市,有大湖,柳树,荷花,与很多很多的人。

      这个城市名为“杭州”。

      三丫看着守城的卫兵不敢进去,在外面徘徊,反被路过的好心人们以为是小乞儿施舍了不少钱与粮食。

      三丫想着:这地方真好,人真多,肯定能找到认识爹爹们的人吧?

      但她还是不敢进去,就在城外转圈,寻找着能进去的偏路。然后她遇上了个人。

      这是个成年男人,头上戴着竹帽,蓄着一把乱糟糟的胡子,穿着一身黑,腰间挎一葫芦,葫芦绕铜缠银好生精巧,腰上悬着一把匕首,正在野外放飞一只大鸟。

      三丫在旁边渴望地看着——看那只大鸟。她都好久没吃野肉了,森林里有狼有虎,她都不敢往森林里去抓兔子,如今看到一只鸟,就忍不住让她想起烤肉的美味。

      男人只是无意地看了她一眼,也没有做什么,但那个无意的眼神很冷,像是一把出鞘的刀。

      他放飞了大鸟后,在原地等了会儿,等到大鸟回来,他才匆匆唤马。三丫远远看着,不敢过去。

      她以为这人要走了,没想到他看了看她,对她招手:“小家伙,过来。”

      是在叫我吗?

      看了周围确实只有她一个人,确认他叫的“小家伙”就是她后,三丫反而更往树后躲,她怕极了,又不敢走。

      男人叹口气,从马背上的包裹中摸出了什么,抛给她:“拿去吃吧。”

      东西滚在地上。三丫低头看,看到了一个黄纸团着什么东西。男人说让她拿去吃,这应该是吃的。

      三丫小心翼翼地靠近,飞快地捡起再躲回树后,再打开——是馒头,两个黄面馒头。

      她饿得不行,但她看着这馒头口水都要流下来了,却还是不敢吃,她知道——有些坏人为了骗小孩儿走,就会给糖果之类的给他们,里面放了药,等他们吃了晕了,就可以抱走卖掉了。

      男人看她直勾勾盯着却不下嘴,也不催她。就在包裹里又摸了摸,好像摸不出什么,就对她说:“喂,小家伙。我晚餐都给你了,你一个人也吃不完,要不分一点给我?也好让我有点东西垫肚啊。”

      三丫看他一眼:哪有人施舍别人馒头又要回去的?

      但她并不是贪心的人,所以她看了看,把一个馒头用原来的黄纸包好,扔给他。看男人毫不在意地接住拆开几口就吃完了,她才放心地把脏了的馒头吃掉。中途因为吃太快,还给噎住了,都舍不得吐出来。

      男人见她难受,解下自己腰间的葫芦给她,好让她咽下去——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那么近了,但三丫已经不怕他了。她觉得他是个好人——并不是是因为他给她馒头的缘故,而是一种流浪久了练出的直觉:直觉告诉她他不会害她。

      可那葫芦水在她咽下去后才发觉到舌头发辣——这装的根本不是什么水!是酒!

      辣得舌头都麻了的三丫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这个突然笑成狗的男人,不用想也知道自己的脸肯定红透了。

      这人怎么能那么坏呢?酒也是她这样的孩子能喝的吗?

      三丫其实并不是个好孩子,她四处漂流后就算不能说是跟成人一样,但总比普通的孩子知道的事多。她饿得发慌时也有去别人的田里偷农作物,在有人想带她走时她也会撒谎说家人就在附近,有时她还会跟村里那些笑她无父无母的小孩子打架,用牛粪去砸跑他们。但她再坏也没有喝过这么烈的东西,烈得全身都暖起来了,眼睛久违地感受到了水分,什么温热的东西一下子就从眼睛里流出来。

      男人止住了笑,惊讶地看她,然后有些手足无措,想碰她又不敢:“哎?哎!,别哭啊,我就开个玩笑…我给你扎个风车玩儿?”

      酒是小孩子不能喝的吧?她看到过喝醉的醉汉,那个醉汉红抱着树大哭,一个大老爷们都会哭成那样,说明酒就是能让人哭的玩意儿吧?所以…所以她哭其实是酒的缘故吧?

      三丫猛然痛哭出声。

      很久之后,她回想起来都能清楚地记得自己那个时候,心中是有什么东西终于松懈下来的感觉,好像洪流终于找到了宣泄的突破口。

      ——她终于有理由能哭了。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