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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   八月底,考后返京的栾家一行人已到直隶地界。自出弗城地界,一路再无波折,但主事人与随从如今到了天子脚下,方才是松下一口气。
      栾致远心里轻松,瞧着时节正好,又因着许多不可明说的心思不想立即回京,当下在栾家名下的田庄上安顿下来,张罗着要带着护卫们打猎。
      “致远兄,许久不见啊。”栾致远一早刚领护卫触发,未行出半里,便遇见了熟人。
      倒是巧合,也未必是巧合。
      “醒韬兄,”栾致远与对面那公子问了好:“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是许久不见了,上回一道煮茶温酒,都快是去年的黄历的。”兰醒韬笑道:“致远兄为了科考,整日里温课研经极尽繁忙,叫我等不敢上门。”
      “醒韬兄说笑了,上次见面该是今年四月春风台煮酒,醒韬兄那句‘再乞阳风千里景,须访玄都问瑶台’,我可是记到今日。”
      “致远兄素来强记,我自己都快忘却了。”兰醒韬摸了摸跨下马顺滑发亮的鬃毛:“致远兄上巳节时更是不凡,‘碧烟徐侵长亭路,经年好景非归途’。致远兄反籍入考,错失了八月盛会,我等还可惜了许久。只是不知,致远兄此去,结果如何?”
      “东南遇灾,家里放心不下,让我先回来了,走时还没放榜,算来,正该是昨日发榜,考得如何,我也是不知。”
      “致远兄大才,长叫我等汗颜,与那等家传有失的人更是天差地别,想来不会有什么不妥当的。”
      “天下人才,多如牛毛,我不好狂妄;先头,你我总角之时,有言想试天下之才,如今科举复行,倒给了我这实现大话的机会。”
      “致远兄过谦了。”兰醒韬正了正身体,哼笑一声:“我倒觉得,致远兄硬要去和此等人比过一场,平白涨了那等人的脸面。”
      “可若是让我拔得头筹,岂非一棍敲打到关节?”栾致远眉毛一扬,本就高傲漂亮的面相愈发显得盛气凌人:“不过是,给了门,也走不出个像样的路来的罢了。”
      兰醒韬听了,朗声笑起来。
      “倒是兰兄,这会儿怎么在直隶这一片地界?”
      “今年,缺了你,梧思兄病了,姓梁的和姓温的两个闹出了事情都关了禁闭,一眼望去尽是些无趣之人,入秋以后好没意思,于是过了中秋,我便出来打猎找乐子了,说起打猎,直隶这里,可比京城近郊有劲多了。”兰醒韬话锋一转:“我看你这也是要打猎去?”
      “正是,如今,秋猎正好。”
      “那我们不如来比一场。”
      “比什么?”
      “就比谁猎到的猎物多。”兰醒韬道:“我们带一样多的人去,猎到的猎物按老规矩算数,日光见黄算完,怎样?”
      栾致远自然应了。
      两方人一番角逐,各自尽兴,等到日头偏西,两方人马汇聚点算,所得相差仿佛,随从记完数报上来,兰醒韬道:“我比致远兄差半个数,失算了,致远兄骑射上竟没荒废。”
      “半个数算得什么差,醒韬兄太较真了。且这回来的一路上,我这帮护卫,没少练身手。”
      “致远兄这一去一回,看样子很是精彩啊。”
      “不过有些野趣罢了,说给京里的儿郎们听,许有一时新鲜,但归根结底是让大家无心在意的。”
      “致远兄今晚可有空闲?我庄上备了三篓鲜蟹,日前自煮了两个,黄满膏鲜,肉也香甜,今晚本要做东请人品蟹,已请了王家苏家几个郎君,不知致远兄可赏脸?”
      “没有空闲也得挤出空闲来啊,醒韬兄又不是不知,我最喜吃蟹。误了什么也不能误了吃蟹啊。”
      栾致远示意大部分护卫带猎物离开,只留了四个人在身边,带着一只半大的小鹿,跟着兰醒韬去了兰家在这边的田庄。
      兰家子弟在这边的田庄,修得更像是一座别业,进了门,便像是回了煊京进了世家的经营百年的雅园,一石一木都透着意蕴讲究,一花一草都看上去妙趣横生。
      沿着游廊,转过假山,绕过几株秋日里还显苍翠的老树,便会发现这园子里还有个一亩大小的假景湖,湖里养着荷花,蓄着几十尾金红的锦鲤。荷花已经残败了,荷叶还精神地支楞着,透过荷叶间的缝隙,能看见一道道金红在下面游弋。
      湖中央用形状各异的白色石块累了个底基,筑了个亭子,晚上的小宴就摆在这亭子里。
      兰醒韬带着栾致远在亭里坐了,仆人摆好席,上了酒,两人就坐在亭里浅酌闲话,不多时,另外三位客人就到了。
      京城王家的王原道,王志宽,恩山苏家的苏善常。
      栾致远抿了口酒。
      都是熟人。
      都是熟人,自然也无从冷场。
      “很少见两位王兄出京,在这直隶一带碰见,着实出乎我意料。”
      “京城呆着憋闷,我等想着许久不曾出京了,就来直隶走走,恰巧遇见兰兄。”
      几人闲谈几句,仆人那边呈上刚蒸好的蟹,便远远退开了,湖中亭里只留一席主客。
      “早听闻栾兄是吃蟹的行家,只是时候不巧,对栾兄的锦绣文章听得不少,对栾兄这上头的本事一直无缘得见,”王原道看着栾致远手边的小匣,笑道:“今日兰兄做东,我们几个有幸要开开眼了。”
      桌上的小匣有五个,在座五人一人一个,里面放的是吃蟹的用具,只是另外四个一模一样,独栾致远手边那个与众不同。
      “几位的蟹八件都是我备下的,只致远兄的不是。”
      “时间合适的时候,我是去哪里都要带上这蟹八件的。”栾致远笑道。
      说着,等兰醒韬率先开了盖子,栾致远便紧跟着打开了自己那个格外精巧的紫檀木小匣子,从内取出针、锤、剪、叉等八样小巧玲珑的金质物事来。
      栾致远也不和人客气,抬手就将自己面前的这只蟹拆解了。他先减去两支狰狞的大螯,再轻轻巧巧几下剪去八支蟹脚,又换了小锤,在蟹背上绕着敲了几回,最后拿了斧,一劈一撬将背壳整个掀开,整个过程就如大家烹茶静心一般行云流水又自成一方世界,说不出地流畅与干净。
      之后又取了叉匙一番动作,这是只母蟹,腹里如东主所说一般蟹黄满盈,栾致远鼓捣了几下,一双手动作灵活又细碎,叫人看不清,不过须臾就完整地取下了一整块蟹黄。
      他将蟹黄放在一边,却不急着吃,又拿镊子等把蟹腮蟹肺等不能入口的统统都卸了个干净,动作看着快到潦草,但细看那小桌上的蟹,却是没多伤着一分,也没多剩下一毫。
      兰醒韬忍不住叹道:“我平生最爱凑三个热闹,一者种梧思煮茶作画,二者温美玉弹琴,再有一者,便是致远兄拆蟹了。”
      “倒说得就我像个饭桶一般。”栾致远笑骂道。
      “栾兄拆蟹,却是把吃蟹变成了真真正正的风雅事。”苏善常由衷夸奖道。
      另几人看过了栾致远拆蟹,自己也动起手来,但动作间就刻板多了,规规矩矩,看不出那种意兴风流的境态,拆出的蟹壳看着也没栾致远手边的规整耐看。
      栾致远是食蟹的行家,尝了口蟹腿肉,就道:“兰兄这蟹,可是连海蟹?”
      如今受人追捧的上等好蟹又被人额外分了四等,第一等便是连海蟹,第二等是连海湖蟹。
      “致远兄猜得不错,正是连海蟹。”
      “我没有栾兄的好舌头,不曾吃出什么名堂来,”苏善常笑道:“只是知道这远比我家先前购得的那几篓云泊湖蟹吃着鲜甜。”
      “上等的好蟹,最好的就是连海蟹,就是我们现在吃的这种,味甘,极鲜,尝不出腥味,”王原道解说道:“其次便是连海湖蟹,肉质不比连海蟹有韧劲,味道也略有些腥,之后是九湖蟹,个头要小,大多黄不满,膏不够香,但蟹肉甜味明显。再就是云泊蟹,味道肉质膏黄,各方面都是不过不失,算得上佳肴,但因着失了特色没有专长,所以排在最后。”
      “谢王兄解惑。我竟不知这蟹里也有许多学问。”
      栾致远吃蟹自有自己的一番路数,吃黄从不蘸料,吃蟹肉也只浅浅借点姜醋。
      他剪开螯腿,吃尽了里面雪皑皑的肉,然后将拆得七零八落的蟹壳排了起来,不等另几人吃完,他已把蟹拼回了原来的样子。
      不管是谁来,只怕都看不出这蟹里面能吃的已被人吃干净了,放在这里的只是个空壳。
      “我常常会想,致远兄究竟是喜欢吃蟹,还是喜欢在吃完后把蟹拼回去惊吓一番同座的客人。”兰醒韬又见到这熟悉的一幕,笑道:“这么多年来,我见过的能把蟹彻底拼回去叫人一眼看不出来的,也只致远兄一个罢了。”
      “说不得,我只是喜欢拆螃蟹玩,顺路炫耀我这未婚妻送的蟹八件呢。”
      苏善常王原道都笑了。
      “蟹也吃完了,无酒不成席,无诗不成会,”兰醒韬拿筷子点了点自己面前拼的勉勉强强的蟹:“我们便以蟹为题,赛回诗可使得?”
      众人皆道客随主便。
      兰醒韬是东主,便由兰醒韬起头:“三钱胭脂酒,添得膏腴肥。八足橙绣球,就暖入新炊。”
      “完了?”王原道问道。
      “完了!”兰醒韬道:“我不善作诗,你们还想我怎样?”
      “你哪里是不善,你是存心敷衍!”王原道道:“你这是拿蟹来骗我们的诗了。”
      “那我自罚三杯,”说着毫不含糊就是三杯酒下肚:“该大王兄你了。”
      王原道横着筷子思索了一阵,道:“铁甲长戈死未亡,堆盘色相喜先尝,鳌封嫩玉双双满,壳凸红脂块块香。(注)”
      “王兄好诗才!我这三杯酒喝得值当。”
      “王兄果然不负盛名。”苏善常也赞道。
      “那下面就到我了,”今晚就没怎么开过口的王志宽徐徐放下筷子,道:“我不如兄长会作诗,只是这蟹是连海蟹,我便早已经想好了。”
      “浩海千年筑玉房,养得八爪便嚣张。湖水倒卷龙宫日,海种何处觅称王?”
      席间登时为之一静。
      苏善常手一抖,泼了些酒到袖子里。
      “不知小弟这诗如——”王志宽尚未说完,便被王原道截住了:“舍弟酒后无状,今日之句,还盼几位世兄莫要外传。”
      “不妨,”兰醒韬道:“我等不是闲言碎语之人。”
      只是脸色有些黑,显然不快了。
      诗会向下进行,但气氛总有些不好;苏善常脸色不对,缓不过劲儿来,作诗勉强念了两句,虽颇有些不凡之处,但再也接不下去,栾致远敬了他一杯,接着他的话把诗续了下去。
      王志宽冷笑了一声,不知是给谁听的。
      气得王原道顾不得场面在桌下怼了他一下。
      “连海蟹是上上等,与它长在连海有莫大干系,我这里也有首诗,”栾致远晃着酒杯,像是桌上唯一没有被气氛影响的人,他神态轻松,又因五官天生的情态而带着点自然而然的高傲,笑盈盈地道:“渊深激流底蕴长,斧锋砺成才嚣张。云泊连海本分明,何为浅水弃海王?”

      夜深席散,主人家已经醉得狠了,栾致远与兰醒韬交情比另外三个人又有不同,故而最后才告辞。
      兰醒韬醉醺醺地还硬要把人送出门口,栾致远好生无奈,但清醒人与醉鬼是没有道理好讲的,只能由着他。
      等到了门口,分别之际,醉得好像已经不知如今是何年的兰醒韬似乎突然清醒了,他一把拉住栾致远衣襟,把人拽到脸前:“栾瞻我告诉你,我不管你怎么想的,是真去砸场还是想怎么着,所有的人,不管你怎么说,他们只看你做了什么!记住!别把狐狸当蠢猪!”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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