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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   屋内,一灯如豆,灯油已经快耗尽了。
      孩子已经蜷在母亲与墙壁之间睡着了。
      微弱灯光下的妇人,纵使面色憔悴,形容枯瘦,仍能让人看出其惊人的美丽。
      妇人名叫明思施,自小便被人背地里戏称成“明西施”,而她也确实有着远胜于常人的秀丽容貌,不敢说如西子淡妆浓抹皆可入画,但在这乡里乡间,却再不能找出第二个如这般标致的人物。
      妇人外家不凡,自小便叫妇人学得许多寻常村人无从求知的本事;这妇人又生得极是不俗,乡里便皆说她以后能嫁进县里富人家去,谁料她却嫁去了邻村的木匠家。
      木匠是货真价实的木匠,县里挂名上户的那种工户木匠,家里有田还不用上许多税,人长得端正,在乡里是顶好的女婿人选,但对比明思施,就稍微显得有些匹配不上了。只是二人婚后,小夫妻蜜里调油几年不改,所谓配得上配不上,就只能是不相干的人拿来浪费唾沫的不相干的话了。
      明思施夫家也姓明。
      塬县西南一带,明、张、吴是三大姓,连成片的二十几个村子里,少见姓第四个姓的人家;同村同姓的两个人,可能往上数个六七辈,才是兄弟姐妹。
      同姓不婚什么的,在这里是行不通的。
      明思施知道自己该睡下。
      但她依旧张着干涩的眼睛。
      她眼神在房中游荡,怎么也落不到实处。
      叩门声忽然响起。
      声音很轻,但确实是叩门声,不会叫人听岔。
      明思施被惊了一跳,身体剧烈地抖了一下,但很小心地没碰着孩子。
      她一声也不出,只是瞪大了泛着红血丝的眼睛,盯着房门。
      未几,外面的院门又被人轻轻拍了几下,伴随着第二阵敲门声传来的,还有一个熟悉的、让她惦记了许久的声音:“是我,我回来啦!”
      明思施跳下床,动作轻盈灵活地像只山猫。她扑到门边,轻手轻脚打开了门,再赶几步开了院门,就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当家的。”她轻轻叫了一声,眼泪登时就涌了出来。
      “诶,我回来了啊,我没有事,施施,你别哭啊,”明功没想到自己一开门就要面对这阵仗,一时间手忙脚乱:“我好好的哪,你擦擦,看看我,你看,施施,我没事——小妹是不是睡了,你别哭了,再把她哭醒了,你这当娘的一哭她就醒,你也不是不知道——诶诶,别哭啦。”
      明思施流了几滴泪后,也知道不该哭,奈何她本就不是多刚强的一个人,前天夜里连夜抱着孩子走了十几里路去找表兄,这两天强打着精神照管孩子,这些经历耗尽了她仅有的坚强,如今看到明功安然无恙,眼泪一时间无论如何都收不住。
      “都——都怨我,如果不是我——”
      “如果不是你,我就真没命了!”夫妻俩都压着声音说话:“我遇见歹人又与你无关!要不是那歹人认得我这张脸,知道我家里有个全塬县最漂亮的老婆,我立时就做了鬼了!”
      明思施叫他这句话闹得又想哭又想笑:“你浑说什么!县里好看的姑娘多了去了,哪是我这个村妇比得的!”
      明思施自觉是个有福气的人,她没有太好的家世,但半辈子过得无风无雨,在家有出身本地大姓的父祖,还有有本事的外公表兄,嫁人后男人立得起靠得住,她只需要安安心心地把自己的小家打理好,外面的事情她一概不用管。
      她也很知足很惜福,大的福气她从来不奢想,如今这平平稳稳的小日子就很让她感激上苍。不惜福的人是要遭报应的,她一直坚信这一点。
      但她的惜福并没有让她的日子一路顺风顺水到最后。
      自前天傍晚有人扔个石头进院子,她发现包着石头的纸是她家男人的手书后,她便一直担惊受怕直到现在明功进了院门。
      “我哥呢?”擦了擦眼泪,明思施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你把东西放放,我去给你煮些东西吃。”
      “舅兄去县里了。”明功长话短说:“这回我能回来,多亏了舅兄和舅兄家那位客人,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好好谢谢他们。”
      “那客人我不认得,不过记得模样。”明思施一边低声说,一边从一个泡水的大碗里倒出了些粮食。
      “姓朴,在江湖上似乎很有些声名。”明功道:“你多做些,一会儿一起吃,你瘦了好多。”
      明思施动作有些迟疑了。
      “别心疼粮食,你看,”他指指刚放下的背篓:“这里头有七斗米呢,都是上等的粳米,筛过了糠秕的。”
      “咱家不缺粮食。”他安慰道。
      明思施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点什么,但最后还是直接把那大碗里的水倒干净了,看着要把碗里的粮食都下锅。
      大碗里装的是杂粮,有好几种豆子混在里面,还有些高粱米。
      明功帮着烧了灶,明思施把杂粮粥煮上,等着粥熟的空档,明思施终归还是没忍住:“明保家以后不会来了。”
      “啊?”
      “几日前——现在没有出事,之前也没有,是县里未雨绸缪,”明思施给丈夫说起这几天的变故:“遣了几个大夫下来义诊,有一个在咱们村里带了两天,明保家跟他走了,不给你当徒弟了。”
      “然后,六叔婶把给咱家的那半石米给要走了。”
      明功沉默了一会儿,才把事情捋顺了:“她要你就给了?”他一把拉住明思施,细细地看了妻子好一会儿,又看了眼院子的角落,悚然:“那你和小妹,就靠着——”他声音拔高,又很快压回去:“就靠着几升米,不到一斗杂粮,过了半个月?——十八天?”
      他对自己走前家里明面上有多少余粮还是清楚的。
      亏他还以为妻子整个人瘦了一大圈都是这两天吓得太狠了!谁知竟是自家亲戚不要脸了!
      “小妹吃的不多,我,我平时没事,也不用吃太多。”明思施不太自在地道:“你也不在家,这还闹蝗灾,”她声音也轻到几乎不能让人听清:“只有我,总不能让人觉得,咱家被硬拉走了好多粮食后,还舍得吃东西。”
      明功是真气着了:“他们也有脸要!这是欺负你呢!明保家在咱家,少说也吃了四斗米了!他们看那米你还没动,就全拖走了?真是好亲戚!”
      “六叔婶那人——我实在应付不来,还说明保家给咱家干了这么多天活,不给你做徒弟了咱们家就合该算工钱,不给工钱也得管饭……就把半石米都要走了。”
      “呵,真是好厚面皮,明保家是要给大夫做徒弟了?”
      “是去药铺里做徒工……去年歉收,今年闹灾,进县里给药铺做徒工,好赖饿不死。”
      “真是无耻!”明功骂了一声:“药铺怎么就看上他了?还不是他识字!他也好意思说给咱们家做活,是,他一天天白天全在咱们家,可我哪里让他做过活,倒是教他认了上千个字!”
      这年头,官府承认的木匠,石匠,大夫,都不是大字不识的人能做的。
      “明天我就去和他们好好说道说道!”
      明思施是赞同的。
      她只是个嫁过来才几年的年轻媳妇,同时也不是明保家差点拜成的师父,和这村里的长辈掰扯不清这些,换明功去和爱便宜但也爱面子的六堂叔说就简单了。
      六堂叔不过是仗着她一个晚辈媳妇,不好意思找隔房堂叔说话所以故意装不知道罢了。
      “对了,还有个好东西给你看。”明功刚刚想说话,却被明思施说的事情气得把正事忘了。
      明思施觉得自己眼花了:“怎么这么多银子?得有五六两吧。”
      “朴兄和一位路过的世家郎君把那山匪窝端了,分了我一点银子,舅兄让我受着,我就拿着了,还有一两四钱银子,是县里给我的工银。按一天一钱给的。”
      “这回征工,怎的给了这么多?往年不都是……有几十日是白做工的吗。”
      “因为,我听人说,过些时候赈灾的银子就到了,我这次做的工,可以记到赈灾的账上,他们一天给我一钱银子半斗米,转头说不得报个日给工食银一两,这一钱是堵我们工户的嘴的。”顿了顿,又道:“我只是去修缮衙门器物了,那被拉去盖活人营的,一天三钱银子。对了,明日咱们两个带一斗米,就我带回来的这个好米,再拿五分银子,去谢谢三叔。花鄯县已经出事了,来咱们县里硬拉了五个工匠去花鄯县修活人营,若不是三叔在衙门的面子,被拉去的人多半有我。”
      明思施听得心惊肉跳,正要应声,一阵急促暴烈的拍门声打断了夫妻俩的重逢夜话。
      “有人吗?开门!”有人在外面大力拍了拍院门,嗓门很粗,语气生硬:“塬县差人!开门!”
      夫妻俩互看一眼,明功走了过去。
      小院的门今夜第二次被打开。
      “明功是吗?”门口的人果然是几个衙门公人,见开门的是个男子,当即问道。
      “正是小人,差爷——”
      “那便好了,跟我们走吧!县里要找你!”
      明功心里一跳,陪着笑脸道:“差爷,可是山匪的事情要寻证见?”
      “什么山匪?我不晓得!”差人道:“使役征人!你不想逃征流放,就赶紧和我们走!”
      明思施听着话头不对,也不顾害怕了,挤上前道:“差爷!我家是县里挂名的工户!不服徭役的,可是有什么误会?
      “征的就是工户!你男人是明功吧?是木匠吧?那征的就有他!”
      “这——可我家当家的刚给衙门做完工回来啊!半夜刚进家门的……”
      “蓬县还刚发了瘟呢!这我们管不着,我们只管征人!”
      夫妻俩顿时都面无人色。
      “你回去,”明功把明思施挤到后面,道:“差爷勿怪,小人这就跟你们去。”
      “差爷,我家当家的刚到家,灶里还烧着饭,差爷能不能通融一下,至少让他吃了饭再走……”明思施眼看就要跪下,那差人却躲开她的礼,而明功也揽住她不让她跪下去,那差人虎着脸道:“不成不成,耽误一会儿,他跑了我们要饿死,你别为难我们!”
      屋外一团惊乱,屋里的幼儿被惊醒了,一睁眼没看见母亲,张嘴哭号起来,听得父母心里直揪揪。
      “内子不懂事,差爷别放在心上,小人现在就同你们走。”明功说着就要松开妻子。
      明思施抓住了明功的手,紧紧拉着像是舍不得放开,暗中将明功刚给她的银子全塞了回去。
      明功却不肯要,两人暗中较了几回劲,终究一人手里留了些银钱。
      到家不到两刻的男主人就这么再一次离开了。
      刚刚还在酣睡的孩子,在屋里哭得直咳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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