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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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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煊德狩七年,入秋时节,东南蝗灾,飞害结云,几以蔽日。三州五城皆苦其害,千四百里颗粒无收。
上田白地,十室九空,山匪乱律,良民浮逃,强人剪径,饿殍横道。白日犹然高悬,阿鼻先遭洞照。
却问,何人堪予直视?
然京国朝务累繁,东南七月初遭难,八月方传停征之信,至于赈灾钱粮,却又是一番遥遥无期。
八月初九,大煊弗城塬县。
此遭天灾,灾情最甚者,有一州四城之地,弗城亦在其列。塬有仁富户,出旧粮糠皮为粥于道,舍予难者,故虽朝廷救援不及,塬地生民尚兴。
清晨,天光尚微,城西饮水庵前便已支起大瓮。
主摊的是富户薄家的人口。
其人先将四袋粮一袋糠倒进去,再有两个健仆挑了水倾入瓮内,点起火来,不多时,粥水沸腾,热气扑面,便烧成了可供几百人食用的粥。
瓮边上有四个健仆,再有一个年长些的仆妇,并一个身形娇小的姑娘。
那姑娘身形娇小,笑意盈盈,眉目间却又隐约有些不怒自威的气态。小圆脸,细眉杏眼,修鼻窄口,唇红齿白,瞧着约摸十六七年纪,恰值妙龄,往那里一站,只让人觉得这半死不活的阴天都明亮了许多。
这便是薄家的小女儿了。
薄合珠仰头望望天,着重瞧了瞧太阳升起的东方。
天上还灰茫茫的,东边的太阳被勾勒出了一个界限清晰的圆形。
阴郁,压抑,透着灰败的不详。
好像又是个阴天。
她又垂头去看大瓮。
翁里的水早已经滚开了,咕咕地翻着泡,灰黄的米粮和赤黄的糠皮在其间翻滚,散发着逼人的热气。
等待领粥的人已在棚前排起了长队,队中人有逃荒的外来灾民,也有县内的穷苦人家。
青壮、老弱、妇孺,队中都有,俱是形容狼狈衣衫褴褛,乌泱泱一大片,一眼望去,能排到这条街的尽头。有当爹的臂弯里坐着孩子,也有青年妇人掺着老父老母。
能到这里的老弱并不多,逃荒之人中的年长者往往只占一个“老”字,那真正年老体衰之人,大多惧怕拖累儿女,不曾与举家一路出走。
“薄家大恩。”得了粥的人朝盛粥的健仆和薄合珠躬身谢道。
薄合珠颔首回礼。
来领粥的人大多自备了盛具,没有的便用薄家的陶碗,只是用薄家碗具的人不得将粥带走食用,必须当场喝完然后将碗归还。
四个健仆专有一个看管这些碗具,用过的放一边,没用的放另一边,用过的积攒多了便让人挑走清洗。
如是做法,被旁人称作是“鸡毛蒜皮的讲究”,但薄家做了半月有余依旧不嫌麻烦。
第一瓮粥分完,再煮第二瓮时,薄合珠站得有些累了,到一旁坐下,动手分粥的健仆也换了一人去休息。
装粮的几个袋子里,还各自余下一点点糠皮或者粟米。
薄合珠提起粮袋两角,并不嫌弃麻袋上藏着的浮尘会沾染衣裳,自己动手将这薄薄的底子抖在地下。
在袋里缝隙间藏着的馈赠被抖落在地下,立时便有等在一边的雀儿鸟儿凑过来啄食。
灾荒年间动物都怕人得紧,但这里的鸟儿,在这些日子里已经叫薄合珠喂熟了。
旁人靠近不得,哪怕用东西引逗,它们也是肃着身形蹲在高处无动于衷;若多盘桓一会儿,它们便扑着小膀儿机灵地飞跑了。
但薄合珠撒下糠秕粟米,它们是敢下来吃的。
薄合珠瞧着它们在地上蹦跳寻食,圆滚滚的小脑袋在啄食的时候一点一点,快活讨喜得紧,本来隐隐透着沉重的脸上,不自觉露出些轻松的笑容来。
路边忽然有人扬声道:“王大郎!”
声音很熟悉,叫的是水桶边上的健仆王大。
薄合珠错眼一看,叫人的确实是熟人,工户明木匠,六里村的明功。
“劳驾,匀我碗水。”明功说着,就走过来递过一只木碗。
“薄娘子。”隔着七八步,明功又对薄合珠打了招呼:“今日竟是你在,薄兄弟呢?”
王大打了水给他,薄合珠起身,道:“哥哥今天身上不大舒服,还没起,许是病了,我出门前让人请了郎中。明大郎这是要家去?”
明功身上背着个塞得满满的大背篓,只看一眼便能让人感觉其十分沉重。饮水庵邻靠的西城门,是塬县里望六里村去的必经道路,这时分明功出现在此处,也只会是返家了。
“是,差使完了,我这十几天没回家,终于能家去了——这时节,我心里慌得紧啊。”
明功嘴上说着心里慌乱,脸上却全是与周遭难民格格不入的喜气洋洋,看得路人心里都变得敞亮愉快了。
这时忽有人在旁道:“可不是,家里有个漂亮的娘子,离家久了怎能不慌!”
这一句来得没头没脑,把几人都说得愣了神。
没亲没故的,这话说得轻浮。明功心里有些不快,转脸去看说话的人,果然发现那就是一并不眼熟的过路人。
那人还朝明功咧嘴笑了笑,挤了挤周边满是皱纹的三角眼,露出一口褐黄的牙齿。
明功只觉得这话说得莫名其妙,又总觉得那人的眼神里似乎颇有些恶意藏在里面,当下极细微地皱了下眉,心里又念着莫惹小人,也不搭话,只作没听到,喝了水便向主人家告辞道:“薄娘子,我这便家去了,代我给薄兄弟问个好。”
“好。”与明功不同,薄合珠却认得那人面孔。
那是近年来在塬县有名的闲汉无赖,干着些不见光的勾当,惯常奉承衙门里的几个贪杯好色爱占人便宜的书吏。
明木匠转头就走了,那无赖的一眼,不知为何让他心里更不上不下了。
明功确实有个出名漂亮的媳妇,那女子识文断字,懂些医理,做饭好吃,还很会裁剪,只一样不好,就是在外笨嘴拙舌,胆怯怕事。
两个人成婚六年感情甚笃,他倒不会因为一个素不相识的人随口胡说就疑心自己的妻子,只是……以妻子的性子,自己不在家,乡里闹灾荒,可能还会有流民路过,可别让人欺负了去。
流民大多自东来,要去六里村须穿过塬县,塬县里有富户施粥……希望不会有事。
明功在这里讨到一碗水解了渴,却添了一份心事做搭头;他抱着归家与妻女团聚的想头,满怀喜悦地路过,最后忧心忡忡地走了。
薄合珠则看似随意走走地逛到了两个健仆身后,两人都没搭理那无赖。
那无赖撇撇嘴,不敢多看薄合珠,但神色间,除了害怕,竟还有些不知来由的嘲讽;他只拿三角眼又盯了盯明木匠匆匆离开的背影,脸上好像有一种恶意的期待闪过——又好像是幸灾乐祸的神色。
薄合珠想到那无赖干过的事情,心里一阵恶心,恶心过后,又不知为何心里竟生出些不安。
未几,街口,一个八九岁的小丫头跑过来。
小丫头头上扎了四个小辫儿,跑动间小辫儿一晃一晃,已经快晃散了;她直奔着薄合珠跑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连声喊:“姐姐,姐姐,姐姐!”
是伺候薄金氏的小丫鬟。
薄合珠微微一惊,手上一抖险些碰翻旁边摞着的碗。
她看着跑近的小丫头,心下的不安感愈发鲜明。
她下意识地站起来,束手于腹前,交握的双手手暗暗地捏紧了。
“姐姐!”那小丫头跑近了,来不及喘匀气,拉着薄合珠裙摆,低声道:“哥哥,哥哥不好了!爹爹妈妈,叫我喊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