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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公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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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商圈,白浅原拎着纸袋,步行走到M市大剧院,过马路穿过两栋楼,找到了楼与楼之间的一个小公园。
他懒得绕道找入口,拨开花坛里低矮的草木,穿了过去。
而后在原地稍微愣了一下。
橘色的星火在昏暗的公园里一明一灭,有人坐在简陋沙坑旁的长椅上,伸长了腿,吐出青白色的烟雾。听见声音,橘红色的光芒宛如在黑暗中平移划出一道弧线,而后向下滑落。
“怎么会想到来这里?”
那人语调懒散,嗓音微哑,像是笼着青白色的烟雾。
白浅原走过去,纸袋往中间一放,在长椅另一头坐了下来。
“烟,”他的语气很淡,似乎没听见对方的问话,“给我一根。”
长椅那头的人像是轻轻笑了一声,没听他的话。白浅原的余光里,他的烟盒在手中转了一圈,而后收进了上衣内侧口袋当中。
四下虫鸣声此起彼伏,明明城市的灯光与高楼将月亮尽数遮掩,身处这个并不算宽阔的公园,却能够感受到心在荒原的自由。
未曾得到回应的白浅原,难得地沉默下来。
一臂之外的人叼着烟,伸手过来拿起白浅原放在中间的纸袋,向里面探了探,将被人随手扔进去的薄荷糖和票据捡出来。
借着微弱的光芒,他扫一眼票据上的内容,笑声似乎是自鼻腔深处共鸣而来,引得香烟尾部的火星颤了颤。
白浅原靠在长椅上,抬起头,M市大剧院的一角从高楼后延伸而出,他眯眼看着那个地方:“很好笑?”
“下午我在涂港棚,离这里不远。”
席榷答非所问,叼着烟,垂下眼慢条斯理地拆开薄荷糖的包装,发音却很清晰,“你从超市过来,走了多长时间?”
涂港摄影棚在M市大剧院附近,下午席榷的采访中也提到过,只有五分钟车程,从前所属于M市电影制片厂。
白浅原常去的超市距离M市大剧院不算太远,但绝对没有涂港摄影棚近。
三十分钟。
答案随着席榷不带太多疑惑语气的声音,从白浅原心底浮现而出。
这人总是能够注意到各种细节,而后做出一些对于他来说似乎是轻而易举的推断。
多数时候这些推断只有他心知肚明,但某些情况下他宣之于口时,总是会让人觉得聒噪。
白浅原侧过头,略带不耐烦地看他,没防备被人往嘴里塞了一颗糖。
食指指尖轻触上唇,指腹一推,将糖粒送了进去。
薄荷糖的清甜和沁凉在口腔中蔓延开来。
白浅原抬眼,目光不善。
但环境昏暗,突袭的人只作没看见,收回手,拿起另一侧长椅上的银黑色小盒子,将剩下的半截烟捻灭在烟灰盒中。
“清醒一下。”席榷说。
他没问白浅原遇到了什么事,为什么会选择来这里——他或许应该这么做,因为这样一来白浅原大抵会变得无路可退,而不得不正面回应某个两人从来都在回避的问题。
双方没有人会愿意承认,这个又旧又小的公园对自己而言有着怎样的意义。
正如他们迟迟不肯承认在同一时间、出现在自己生命中的人。
公园没有名字,从前多数人称呼它“剧院公园”,如今公园几近闲置,家长收回孩子们被放养的权利,依旧执着于这个地方的,多数都在向它索取着什么。
比如一个安身之所,又比如,一个安心之处。
臼齿上下一错,糖块被分裂成细小碎片,白浅原把糖嚼得咔吱作响,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动静。
“做么。”他突然道。
语气是并不十分在意的轻描淡写,即便被拒绝也能够用一句无所谓的“随你”轻飘飘带过,于席榷而言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句问话。
“无预约概不受理。”席榷拿出手机,有电话进来,屏幕的光亮起,照亮他的下半张脸。
“是么、”
白浅原瞥了他一眼,神情也不见尴尬,见席榷确认通话,听那头说了几句,答:“知道了。”
“晚上最热闹的时候一个人躲在这种地方抽烟,给不知情的看见……”白浅原抬手接住席榷扔过来的糖盒,向上抛了一下,又稳稳接住,“……怕是要以为秋家班的头牌在国内已经过气了。”
秋徵山提携发掘过许多年轻演员,为他们的影视成长之路打上不可磨灭的痕迹,以帮助他们走得更远。
对这样一群人,演艺界私下里有个统称诨名,叫他们“秋家班”。
“头牌”当仁不让,封给了被秋徵山一手栽培起来的席榷。
当然,旁人即便认可席榷的地位,也不会使用这样一个词来进行指代,会这么称呼的,只有白浅原一个人。
过气不过气的说法席榷不在意,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他也无心解释,只有一点比较好奇。
“不知情的意思是……”席榷起身看了白浅原一眼,他在长椅上坐下时,周身还存在着拒人千里之外的气息,与平日里对于无关事物的漠视全然不同。
但如今那些对于外界的排斥烟消云散,白浅原已然回复到了正常状态当中。
席榷接道:“你知道什么内情?”
他这是明知故问。看到白浅原的时候席榷就感觉出来他情绪不太对,讶异他会在这个时候过来,却不奇怪他会选择来这个地方。
同样的,对于白浅原而言,在这里见到席榷,甚至可以说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两人不约而同没有对别人提起过的是,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白浅原五岁时的某个周六,秋徵山导演、M市话剧团出品的话剧《静夜思》在M市大剧院开演。
那天天气很好,话剧开场前,他捧着一个连锁快餐品牌的小盒子,坐在剧院对街的公园里、沙坑旁的长椅上,独自发呆。
不知道想了什么太过入神,有人走到面前也没注意,直到听见声音,他才回过神,慢慢地抬起头来。
有一个像是外国人的漂亮阿姨蹲在他身前不远处,正对他笑。
“小朋友,”她刚才问他,“我们可以坐在这里吗?”
小白浅原于是往她身后望了望,看见一个长得很好看的外国人小孩、身边站着一位瘦瘦高高的叔叔,也正挂着淡淡的笑容。
他注视着面前的漂亮阿姨,沉默片刻,点了一下头。
漂亮阿姨抬手轻轻碰了碰他的发顶,身后的外国人小孩对他笑了笑,礼貌说:“谢谢。”
小白浅原再度点了一下头。
外国人小孩坐在了他身边,小白浅原转过头去看他,又得到了一个笑容。
但对方只是对他笑了一下,随后就转过头去,垂下眼看手里的宣传册,小白浅原的目光跟着过去停留了两秒,而后慢慢地收了回去。
他捧着手里的小盒子,又开始放空自己。
两边相安无事,直到有一个毽子飞过来,砸在小白浅原的手腕上,落在他怀里。
小白浅原清醒过来,低下头看了看腿上五彩斑斓的毽子,伸出一只手抓起来,扔了出去。
身旁的外国人小孩“噗”地笑了一声。
“痛吗?”他问。
小白浅原转过头去,见对方正在看他,摇了摇头。
漂亮阿姨隔着小孩看过来:“这孩子怎么不说话呢?”
她身旁的瘦高男人说:“怕生吧,还这么小呢。”
“他一个人坐在这里,也没见家里大人来过,怎么回事啊。”漂亮阿姨回头说完,转过头来问他,“小朋友,你妈妈呢?”
小白浅原看着这个阿姨,似乎正在考虑什么。
外国人小孩问他:“你会说话吗?”
他于是又转眼去看这小孩。
小孩长得白净漂亮,嘴唇是淡淡的粉色,头发颜色很淡,被打理得整齐柔顺,眉毛与头发同色,与瞳色同样浅淡,看向他的时候目光很平静,没有打量、审视以及其他任何复杂情绪。
就像他身后的那位漂亮阿姨、以及瘦高的叔叔一样,只是单纯地在看着他。
“会。”小白浅原说,“你不讨厌我。”
“我为什么要讨厌你。”外国人小孩说,“我又不认识你。”
小白浅原说:“我说话了你会烦。”
外国人小孩复述一般道:“你说话了,我没有烦。”
他转过头去问身后的女人:“‘烦’是什么感觉?”
漂亮的女人没好气地笑道:“这是没有烦恼的小孩才会问出来的问题。”
她没回答这个问题,对小白浅原说:“你很可爱啊小朋友,能告诉我你的妈妈去哪里了吗?你怎么会一个人坐在这里?”
小白浅原也不太清楚“烦”是什么感觉,但他知道这不是个好的东西,因此听到身边的小孩说“没有”,否定了这个不好的东西时,就放下心来。
“妈妈回家了。”他说。
漂亮阿姨说:“你怎么没有和妈妈一起回家呢?”
小白浅原说:“等阿姨。”
漂亮阿姨问:“阿姨在哪里呀?”
小白浅原抬起手,指向街对面的M市大剧院。
这时剧院周围还没有建起连片的高楼,从公园里向街对面望过去,就能看见剧院的正门。
“阿姨说过什么时候回来吗?”漂亮阿姨问,“要不要我们带你去找她?”
小白浅原摇摇头,听见身边的小孩叫了句:“妈。”
“这是人贩子最常用的说法,你们教过我的。”小孩说。
他转过头来对小白浅原道:“不要随便跟陌生人走,记住了?”
“那你妈妈今天再教你一个词,”漂亮阿姨敲了敲小孩的脑袋,“叫‘双簧’,你也给我记住了。”
小白浅原静静地等他们说完,才开口:“阿姨叫我在这里等她。”
“这样啊。”漂亮的女人听了,就没再问下去,换了个问题,“你怎么一直拿着土豆泥啊,不吃吗?”
他手上拿着的那个小盒子,当下并不算太普遍,但见过吃过的基本上都能认出来,是一个土豆泥。
“妈,”小孩又开口了,“我觉得他可能会嫌你吵。”
小白浅原十分不给面子,立刻摇了摇头。
正打算狠狠捏一捏儿子的脸蛋的漂亮女人瞬间笑了起来。
小白浅原说:“没有……”
他做了一个“挖”的动作。
“勺子。”小孩说。
小白浅原点点头:“没有勺子。”他重复了一遍。
M市唯三的连锁快餐店,最近的一家距离剧院其实不算太远,但专程来回一趟一来时间上不允许,二来他们把小白浅原带去也不合适,不把人带去的话,想买些吃的给这个乖巧的小孩,也不太方便。
于是瘦高的男人抱着小白浅原,漂亮女人牵着自己的儿子,去被公园人流吸引过来的冰淇淋车旁,一人买了一个冰淇淋,顺便要了一根小木勺。
但等到小白浅原把冰淇淋吃完,又一口一口吃干净一直在手里捧着的土豆泥,已经临近话剧入场的时间,一家三口还是没有见到小白浅原口中所谓的“阿姨”。
“既然遇见了,就不能再放小孩子一个人留在这里,”瘦高男人说,“把他送到剧院保安室吧,看看有没有办法联系到他的家里人。”
其他人没有异议,瘦高男人于是再度抱起他,问他知不知道“阿姨”的名字、或者是妈妈的姓名电话。
四个人离开公园,往剧院走去,小白浅原听见男人的问题,第一次露出了可以称得上是犹豫的表情。
瘦高男人很耐心地一路抱着他,直到进了剧院,才听他道:“知道妈妈的电话。”
几人于是直接往保安室去,漂亮女人交涉片刻,借保安室的电话,拨出了小白浅原背出来的一串号码。
接通之后确认电话那头的人是小朋友的家人无误,漂亮女人道:“你好徐女士,小孩现在正在大剧院保安室。是这样的,小朋友一个人在公园里坐了很长时间,我们问了他几句话,也一直没看见小朋友说的‘阿姨’,实在不放心就把他带到保安室来了。你看能请你现在过来一趟吗?”
电话那头的人从听到这头的来意时就显得异常沉默,如今听完女人的简述,更是静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说出一句:“好,我现在过去。”
漂亮女人放下电话,心里猜想其中也许有什么隐情,但也没有立场去干涉。
一家人又陪着小白浅原在保安室里等到了徐姓女士,见小白浅原确实与她相熟,也叫了一声“妈妈”,才放下心,准备话剧入场。
离开时漂亮女人蹲下来摸了摸小白浅原的头:“这次叔叔阿姨和小哥哥都不是坏人,但如果有下次,不要随便跟陌生人走了哦。”
小白浅原点点头,看见漂亮阿姨对他笑了起来,笑得如沐春风、十足温柔,像是一副精美的画。
“当然,最好不要再有下次了。”她温柔地挥了挥手,“小朋友保重。”
白浅原后来确实没有再随陌生人离开过,甚至更为极端一些,也放弃了去遵循、追随任何人的冲动。
“你在想什么,我知道的就是什么。”脑海里闪过乱七八糟的画面,白浅原不曾留心,任由他们转瞬即逝,四两拨千斤道。
“是么,”席榷把外套搭在臂弯里,侧过身道,“我在想你什么时候能够坦诚一些。”
昏暗的光线中看不清楚白浅原的表情,但席榷知道他应该挑了一下眉。
“巧了,我一直都清楚你不是个够坦诚的人。”
他的语气中带了些嘲讽,身体向后一靠,抬眼将目光放在席榷身上。
而后见这人利落地直接转身,留给他一个背影。
“走了。”席榷说。
再说下去他也得不了什么好处,还有失手的风险,席榷不用思考也知道怎么选。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
“噗。”白浅原一回合半KO,心情愉悦,大笑出声。
他声音不高,架势十分放肆,但席榷没回头。
不过这个时候他回不回头其实都没有差别。
白浅原注视着那个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为修长挺拔的背影,把心里那点不值一文的小事尽数扔开,自己往自己嘴里扔了一颗薄荷糖。
“走好。”他闲闲道。
背对着他走到出口的席榷闻言脚步略微停滞,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勾了勾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