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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将军与货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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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诶，听说那个谢将军府又闹鬼了！”
“是啊，我也听说了，诶哟，谢将军那么好的一家，真是造孽啊！”
京中人们生活富庶，闲汉也特别多，经常聚在一起东南西北的瞎扯，或者聊些旧人旧事。
苏君澜坐在角落靠窗的位置，一边慢条斯理地品味这醉红楼的招牌点心，一边听着闲汉们聊的八卦。
大梁民风开放，天子脚下的民众们更是独有一股豪迈的气魄，从皇家秘辛到各地民情，没有什么是他们不敢聊的，虽然人为夸大加工过的痕迹过重，但用来下饭倒也相当不错。
苏君澜在这里住了三天，也听了三天的京中的某位张大人与其美妾的风流韵事，昨天刚说到张大人乔装进青楼结果发现自己刚刚娶进门的美妾居然一袭男装正在与自己常点的姑娘调情，那闲汉便被家中悍妻揪着耳朵拖回去了，只得手忙脚乱中与他的听众约定“明日再讲”。
于是隔日一袭白衣，面容清冷不似凡人的苏君澜便准时的出现在了他这两天的固定座位上，谁知，那闲汉今日却不讲张大人了！
那美妾到底是男是女！
张大人后来怎么样了！！
你倒是说啊啊啊啊啊！！！！！
今晚就让你家也闹闹鬼，苏君澜淡定地喝了一口茶，听着谢将军府的鬼故事，心平气和地想。
闲汉不知自己家今晚要因为自己的断更而惨遭闹鬼，依旧在滔滔不绝地讲着那谢将军府的旧事。
这闲汉倒像是个经常给人讲故事的，或许是个退休的说书先生也不一定，一个平平无奇的故事在他说来倒也十分地引人入胜，苏君澜也渐渐听入了迷，暂且忘记了张大人。
其实这是一个很俗套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是大梁曾经的镇国将军的独子谢见微，故事也有一个很俗套的开始，总的来讲就是故事的主人公有一天遇到了一个卖货郎，见对方身世可怜，就将对方收留了下来，作为自己的小厮，而将军府的各个都是心地善良的活菩萨，对货郎也是极好的，尤其是将军夫人，更是将他视若亲子，就这么相安无事几年后，却不想对方狼子野心，不但勾引谢见微的未婚妻，破坏恩人的婚事，后面更是勾结外贼，导致谢将军战死不算，还使谢家背上了通敌卖国的罪名，谢氏一族几代忠良就此毁于一旦，着实令人叹惋。
虽然后来被人平反，但谢家已经一个人都不剩了，新帝登基后，感念谢将军，便下旨将谢府保留了下来，只是不知是不是谢家死得太惨，亡魂日日哭嚎，使得谢府如同一座鬼宅，至今无人敢踏足。
故事听完了，早点也吃得差不多了，闲汉们各自告辞，苏君澜信手一弹，一道红光隐没在那闲汉的衣角。
待到晚上那闲汉睡觉的时候，便会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他耳边一直念叨“张大人~张大人~”
已至深秋，山间树叶却不见枯黄，反而愈发苍翠，中午刚刚下过一场小雨，布满青苔的石阶有些湿滑。
苏君澜小心翼翼地避开道路两旁已经快漫过膝盖的湿漉漉的杂草，尽管如此，当他走完这条几十级的台阶后，衣摆上还是沾上了一些水渍。
他双手扯住下摆抻了抻，掸掉不小心粘上的杂草叶子，又略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才迈步走进这座隐藏在深山中的寺庙。
这寺庙不大，而且十分冷清，苏君澜从进门至今只见到了一位僧人，若非对方留着戒疤，此处又隐隐传出梵音，苏君澜就真要以为自己是误闯了什么世外高人的隐居之地。
向对方问清了路，苏君澜便朝着一处偏殿走去。
不着片刻，苏君澜便看到了那位僧人指点的地方，这处院子比其他地方要荒凉许多，连院中那些本来十分好养活的竹子都快死了，四处都透着一股颓唐衰败之感。
跟这院子的主人一样。
苏君澜看着跪在古佛前的人，那似乎都不能被称之为“人”了，对方静静地跪在那儿，身形枯槁，整个人的生机仿佛都被抽走了，周身透着一股灰败的气息。
行尸走肉。
苏君澜看见对方的第一眼，就想到了这个词，想起刚刚那位僧人的话“寂灭师叔性子比较冷淡，可能不太爱理人，若有不虞之处还请施主多担待。”
这何止是“性子冷淡”，若说哀莫大于心死也不过如此了，想到忘川那缕不肯离去的幽魂，苏君澜轻叹了一声。抬步走了进去。
“寂灭大师。”
对方不动。
“谢将军。”
跪着的人听到这个称呼身形微不可察地一颤，但依旧是没有任何动静。
苏君澜也不在意，道：“在下此次前来是代人给将军送一件物品，”说着就掏出了一枚玉佩。
这玉佩看起来没有什么特殊之处，甚至品质也略微低下，但表面光滑，看得出来是被人精心爱护的，只是玉佩中间隐约有一条裂痕，透出淡淡的金色，想来是这玉佩碎成两半后又被人用“金镶玉”之法将重新黏连起来的。
苏君澜将玉佩递到寂灭眼前，寂灭那双死水般的眼睛在触及那块玉佩的一刹瞬间迸发出光彩，他猛地站起身夺过那块玉佩，还因为跪了太久而踉跄了一下。
他小心翼翼地托着那块玉佩，像是护着什么绝世珍宝，甚至因为过于激动而微微颤抖，苏君澜倒是很耐心地等他冷静过来。
过了一会儿，寂灭像是已经恢复了过来，神情冷静甚至冷漠，他一手紧紧攥着玉佩，有些冷漠地开口：“他既然让你带玉佩过来，那他自己为何不来？”
“他，恐怕是来不了了。”
“什么意思？”
“他，”苏君澜迟疑了一瞬，不知该如何向一位不信神怪的将军解释黄泉地狱这种事。只得道：“这块玉佩，是林公子的遗物。”
寂灭的瞳孔一缩。
世上每天都会有人走向死亡，若是生前了无牵挂，过奈何桥喝一碗孟婆汤，前尘往事便尽数遗忘，前世事就与自己无关了。
但也总有那么一些人，执念过深，乃至不愿往生，宁可在忘川河畔蹉跎，以各种方式发泄自己的情感，一两个也就罢了，但地府千百年接收的亡魂何其多，若人人都挤在忘川因一些小事而日日啼哭，不愿离去，那么整个地府也要乱套了。
于是地府只得采取手段，安排了“渡灵使”这样的职位，专门替这些亡魂去阳间完成各自未了的心愿，以此化去他们的执念。
但是与此同时，那些化去执念的亡魂，就会失去了转世投胎的资格，他们的灵体便渐渐消散，直至彻底消失，湮灭于天地之间。
真正的魂飞魄散。
这世间本就如此公平，所谓因果循环，此生彼灭。
此法令一出，至少有大半的亡魂都散了，毕竟他们号哭多数也是因为心有不甘，但这份不甘还不至于深到令他们要拿自己的永生永世去换，反正孟婆汤一灌，前世的什么恩怨情仇也都忘了，来生，又是一场新的开始。
但也会有那些不愿离去的亡魂，哪怕永世不得超生也要完成自己的心愿，但这是他们自己的选择，地府不会干预。
苏君澜是在忘川河畔的彼岸花丛里找到林知著的。
忘川河旁的彼岸花常常会伴生着一种银蓝色的草，细细长长的，质感柔软却极为强韧，任你揉圆搓扁，却很难将它揪断。
一眼看过去，叶片上像是泛着淡蓝色的光，但是在妖艳的彼岸花的映衬下，却又是极不显眼的的存在，但是不知为何，只要有彼岸花的地方，就一定能找到这种草。
但它却不会从对方身上汲取养分，就只是这么执着地跟着对方，守着对方。
苏君澜曾听其他鬼说过，这种草其实只适合生活在干燥的环境中，而彼岸花则要生长在潮湿水分多的地方，它们两个本来就不该在一起，不合理，也不合适。
但不管再怎么不合适，但凡生长着彼岸花的地方，却一定能找到这种草的身影，苏君澜听他们说，这种草叫做“守归”。
他找到林知著的时候，对方在用守归草编花篮，是的，哪怕是流连在忘川河边的亡魂也并非是没有“生活”的，相反，他们似乎都保持着生前的习惯，各自做着自己的事，并且沉迷其中，互不干预。
苏君澜就这么站在那儿，看着那个男孩盘腿坐在彼岸花丛中，细细的手指翻飞，快速结成一个个精致的花篮。对方还是少年的模样，他的身材瘦瘦小小的，看起来像是长期营养不良造成的，往那大朵大朵的彼岸花丛中一坐，若是不注意，几乎都看不见这里有个“人”。
苏君澜看了一会儿，就抬步走路过去。微笑着说：“花篮很漂亮。”
听到声音，少年猛的抬头，但在看清来人后，眼底的光芒又暗了下去。
苏君澜看着对方，蹲下来，看着对方温和地笑了笑：“林公子，我现在是你的渡灵使，你在人间可有什么未完成的心愿？”
林知著听言怔了怔，喃喃道：“未完成的心愿？我还能有什么心愿？”
他还想再见他一面，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他了。
但是却突然想起当初离开时那人愤恨的表情，那句声嘶力竭的怒吼：“滚！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心中猛的一疼，下意识攥紧了怀中的玉佩。
大滴大滴的泪珠滚落，林知著用袖子擦去眼泪，不想却越擦越多，最后只好放弃，只能微微低着头，不让苏君澜看到他这个样子：“抱歉，我失礼了。我想好好的考虑一下可以吗？”
他说的是未完成的心愿这件事。
“自然，”苏君澜站起来，将一块玉牌递给他：“你想好了，就将他捏碎，我就会过来了。”
林知著接过：“多谢。”
那天晚上，林知著做了一个的久远的梦。
梦里春日冰雪初融，万物复苏，官道上青嫩的小草挂着的露珠反射出耀眼的阳光。
但阳光再夺目似乎也无法掩盖那打马而过的明媚少年的光芒。
春日阳光虽好，却依旧带着冬日的微寒，但少年却只着薄薄的春衫，身姿挺拔修长，在官道上打马呼啸而过，马蹄踏踏，留下一地细碎的阳光，照在那道旁人的眼中，也映在了那穿着破旧薄衫的少年卖货郎心中。
只是看得专注，马蹄掀起的风带起了摆在路边的杂货飞到了路中间，卖货郎急急地冲到路中去捡，突然听到路人的惊呼以及马儿的嘶鸣。
货郎只来得及抬头，便直接对上了一双神采奕奕的眼睛。
少年特有的清朗嗓音传来：“你没事吧？有没有伤着？”说着便利落地从马背上跳下来，帮着捡起地上的东西，轻轻拍了拍，递了过去。
货郎有些受宠若惊，小心翼翼地接过，尽量不让自己脏呼呼的手碰到对方。
少年好似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视线转到对方的篮子里，笑道：“好精巧的小玩意儿，都是你自己做的？”
“是啊。”货郎有些局促地笑笑。
“那正好，你这些都卖给我吧。”少年看对方面露错愕，怕对方多心，以为自己是可怜他才跟他买的，就状似无意地说道：“我有个六岁的妹妹特别喜欢这些小玩意儿，过几日就是她的生辰，我正好拿去哄她开心。”
说着又凑上前去，轻声笑道：“放心，价格绝对公道，不会占你便宜的，怎么样？”
货郎看他越凑越近，少年火热的气息扑在脸上，不由得红了脸。
“所以，小老板可以把这些东西卖给我吗？”少年看他不答，像是没看见对方那红红的脸似的，又往前凑了凑，笑眯眯的。
卖货郎没想到对方会跟自己解释这么多，而且对方凑的太近，相对于自己而言过分高大的身躯将自己完全笼罩，明明只穿着一身破衣裳，但在这初春微凉的天气，他突然觉得有点热。
货郎悄悄往后退了些，红着脸小声说：“可……可以。”
少年觉得这小货郎红着脸的样子着实有点好玩，但也不敢逗弄太过。说完便直起身，掏出钱袋，取了十两银子塞过去。
“不，不用这么多。”货郎急急地想把银子还回去。
少年摁住对方，佯装严肃地说：“这些必须值得这个价，不然我妹妹知道她的生辰礼物只值几个铜板的话，铁定要跟我闹。”
货郎被对方突然板起的脸唬住了，倒一时反应不过来这两者之间有何因果关系，待他回过神，少年早已经翻身上马，冲他粲然一笑，转身离去。
空气中似乎还隐约飘来几句少年与他同伴的对话。
“好好的，你做什么要调戏人家？”
“什么调戏？我就是看那小孩儿怪可爱的。”
“那你家不就你一个儿子吗？你哪来个六岁的妹妹？”
……
货郎小小一只的身影就这么站在官道上，看着那踏马离去的背影瘦小的手紧紧攥着那十两银子，那上面仿佛还残存这一些温热的体温。货郎站了好一会儿，直到有人粗声让他别挡道，他才慢慢地走回路边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后，又慢慢地往回走。
回到暂时落脚的破庙，货郎刚刚放下东西，身后便悄无声息地落下一个黑袍人，对方全身笼罩在黑袍里，看不清面容，只是周身都泛着一股邪气，令人感觉十分不舒服。
货郎似乎并不意外对方的到来，只是见到对方的一瞬间脸色就冷了下来，与方才面对少年时的温软模样截然相反。
“何事？”他冷冷地开口，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
黑袍人盯了他一会儿，然后开口，声音粗粝嘶哑，像是破碎的风箱一样难听：“你在这城中游荡了半个月，还没有一点进展。”
“谢见微又不是那些蠢货，刻意地接近你以为他不会察觉？”
黑袍人幽冷如毒蛇般的目光盯着货郎，突然嗤笑一声：“你最好别耍什么花样，否则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货郎没有再说话，只是冷冷地瞥了眼黑袍人，便从他身边径直走过，庙宇虽破，却被人收拾的很干净，庙里供奉的唯一一尊佛像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样子，货郎把路上买来的一些吃食放在供桌上，又朝那尊佛像虔诚的拜了拜。
黑袍人看见他的举动，又不屑地笑了声：“人的命是天生的，命贱就是贱，再怎么求神拜佛也没有用。”
货郎没有理他，只是做完自己的事后，便坐在了佛像旁，一堆干草和稻草铺成的，勉强可以称之为“床”的地方，又翻出一块有些硬的饼子，就着从河里打来的水小口小口的慢慢吃着。
黑袍人见他没有再搭理自己，看了一会就觉得无趣，甩袖而去，离开时留下一句“三日后你若是还没有进展，那我便会向大人报告请派有用之人前来协助我。”
让有用的人来，那么他这“无用之人”是个什么下场，从小就在黑狱里摸爬滚打的货郎自是一清二楚。
他慢慢把饼子吃完。然后靠着佛像默默发呆，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磨损严重的钱袋，那里面放着他最重要的东西，是一枚玉佩，是他母亲留给他的唯一一件东西，而现在，那袋子里还放着十两银子。
外面开始下起雨来，庙里滴滴答答地漏雨，冷风也从各个角落里灌进来，他把那个袋子放在心口处，似乎也能汲取到一丝温暖，让他在这个春寒料峭的夜里，能安心地沉沉睡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