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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疯子苏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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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知道苏庆收毁掉数学课本的经过,大家只记得结果——它们惨兮兮地躺在灶间,化作与麦秸别无二致的灰烬。
这些灰烬被双膝跪地的苏庆丰揽进怀里,又被他的泪水打湿,变成一堆丑陋不堪的黑泥。
蒋香雪从河对面的小卖铺买盐出来,还没过河便听到自家老大悲恸的哭声,她急忙加快脚步,等过完河这哭声又变作歇斯底里的怒吼,她一怔,慌忙迈开大步飞奔,不多时便冲进家门。
院里早已乱成一团。苏庆丰手持一根碗口粗的木棍,骂骂咧咧地四处搜寻苏庆收,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苏大年想夺大儿子手中的木棍又担心自己受伤,只得老母鸡般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后头。蒋香雪见状一把拉过丈夫:“咋回事?”
“庆收这畜生把庆丰的数学课本扔进灶房,烧得一干二净。”苏大年长吁短叹地说完,又补充说:“真是一干二净,一本都没留下。”
“老二人呢?”
“不知道,吃完饭就没见过这畜生。”
蒋香雪听苏大年一口一个“这畜生”地称呼老二,心里很不是滋味,索性不再和他说话,转而盯住四处打转的老大,趁其不备一把抢过他手里的木棍,厉声喝斥:“十里八村都找不出第二个像你这么恶毒的大哥,提起木棍就要打自己的亲弟兄,到底是念过书的人,本事可真大!”
苏庆丰听到“本事”这个字眼,想起中午母亲夸奖自己的话,又想起好不容易通过的预选考试,满腔的愤怒逐渐转为悲伤,浑身的气焰随之消失殆尽,他敛起眉眼,半是解释半是倾诉地嘟囔:“没有课本,剩下的一个月我还怎么复习?”
“只要你不难为老二,娘这就去给你借课本,明天,不,后天,顶多后天,保准借齐!”蒋香雪将木棍架上房梁,一面拍打衣裤上的尘土,一面扭身走向院外。
苏庆丰闻言无动于衷:“没有办法的,有书的人不肯借,肯借的人又没书,没有办法的……”他抱住脑袋自语,不知怎地,眼前逐渐模糊起来,伸手一抹,满是温热的泪水。
确实如苏庆丰所料,蒋香雪一连跑遍周遭的好几个村庄,只借回来第三册课本,脚底倒是磨出不少透亮的水泡,等到她一瘸一拐地返回风渠村,已是第二天的深夜。
苏家灯火通明,人们聚集在堂屋,紧锣密鼓地商议明天该如何继续寻找苏庆收,蒋香雪这才知道,老二自从闯下大祸就没再进过家门。她撑起笑容替众人斟茶,尔后走进灶房张罗宵夜,锅底冰凉得刺骨,显然一天都没烧火,蒋香雪叹过口气,望一眼所剩无几的麦秸,打算先去后院添一些回来再继续煮饭。
苏庆收正躲在麦秸堆里酣睡,冷不防被人揪住衣领摇得七荤八素,正要骂娘,睁眼瞧见蒋香雪,连忙低眉顺目地求饶。
蒋香雪不为所动,钳住他的手腕直往堂屋里拽。苏庆收想起昨晚面目狰狞的大哥,吓得奋力挣扎,口中更是不住地哀嚎。终于,屋内有人听见后院的动静,不多时,这里便被一窝蜂赶来的人群围得水泄不通。
眼见逃脱无望,苏庆收索性一头撞向母亲柔软的腹部,趁机从她掌心挣开,连滚带爬地钻回麦秸堆,任凭外头骂声四起。
“真是个疯子!”有人咬牙切齿,缩成一团的苏庆收听到这句,紧绷的神经瞬间松弛下来。“疯子,我为什么不能是疯子呢?”他在黑暗中喘着粗气盘算:“如果我是疯子,无论干出什么事情,都是可以被原谅的。”
“对,我可以是疯子。”须臾,苏庆收点头,决定成为一个疯子。
苏庆丰见到疯癫的苏庆收,恨意全无,失魂落魄地钻进房间,次日一大早便悄然返校,再回来时,身上满是叮当作响的行李。苏大年和蒋香雪正在满头大汗地给四处乱窜的苏庆收喂饭,突然见到一身行李的苏庆丰,俱是一惊。蒋香雪上前替他取下背上的被褥,犹疑道:“老大,你一早回学校咋又……是不是没借到书?没事,娘再去给你借,这回走远一些,到镇上……”
“不是书的问题。”苏庆丰摇头,“我这次去学校是为退学,顺便把东西带回来。”说完,他盯住苏大年:“父亲,我听你的,下午就出发,好尽快试一试化工厂的招工。”
苏大年面露喜色:“能行,我一会儿送你进城!”
于是,二十岁的苏庆丰在本该最后一次走进考场的初夏,有惊无险地成为鹤城化工厂的一名职工,一干就是二十三年,直到2003年它破产倒闭。
二十三年中发生过很多事情——蒋香雪因病离世,苏庆丰和沈念青完婚,苏念丰出生,苏大年遭遇车祸逝世……当然,也包括苏庆收成为一个真正的疯子。
苏庆收发现思绪越来越不受自己控制的时候,是他装疯卖傻的第二年。两年来,苏庆收不敢有丝毫懈怠,时刻保持疯傻的状态,生怕被人识破。
也正是这一年,心灰意冷的蒋香雪决定放弃治好老二疯病的念头,并替他改名“苏醒”,她说:“不能再因为老二拖累老大。”她还说:老二现在脑袋不灵醒,我给他换个名儿,单字‘醒’,连在一起就是苏醒。每天这么“苏醒苏醒”地叫,说不定哪一天,老二就能真的恢复清明。”
起初,人们还不习惯苏庆收的新名号,久而久之,倒是越叫越顺口,仿佛他从出生起就该叫苏醒一般。
奈何大半年过去,苏醒并未清醒,唯一的区别是,他由哭天喊地的武疯子变成个沉默寡言的文疯子,倒也勉强算得上一大进步。
众人称奇,都说蒋香雪的名字改得好,却无人知晓,眼前这个才是真正的疯子苏醒,如同没有人知道苏大年的秘密。
秘密逢年过节都要在苏大年的舌尖徘徊,最后又被他悄无声息地压回心底。直到1999年,苏大年因车祸躺在病床上只能发出微弱的话音,他才不得不开口。
“庆丰啊,有一件事情,我得告诉你……”
苏庆丰点头,沈念青抱起床头柜高的苏念丰,出门暂避。
“我这一辈子,只有你和庆收两个娃。你,我很放心,就是庆收……庆收他……”
“我会照顾好庆收的。”苏庆丰正色回答,顿过一顿,垂下头黯然补充:“庆收变成现在这样,都是我的过错,我不可能再对不起他。”
“不……书……书庆收只毁掉一本,其余三本……是……是我……”
苏庆丰握住父亲的手一颤,俯身凑到他翕动的嘴唇跟前,生怕漏掉一个字音。
然而,再无声息。
父亲的秘密苏庆丰没有告诉任何人,他一言不发地送父亲入土,一言不发地照顾苏庆收,一言不发地维持生计。偶尔,也会一言不发地幻想另一个体面光鲜的自己。
苏醒从残破的记忆中抽身出来,发现一群人已经走进后院。沈念青同他们相谈甚欢,她把苏醒从麦秸堆里扯起来,往前一推,示意道:“喏,他就是你们要找的苏庆收,我们现在都叫他苏醒。”
“苏醒?好名字!今年多少岁?”一个医生打扮的中年男人感叹,一面打量与自己年龄相仿的病人,一面继续向沈念青询问既定的讯息,很快他便得到想要的答案,正打算记录下来,突然意识到这不是沈念青的声音,连忙抬头查看。
“四十四。”苏醒以为问话的男人没听清楚,又略显生硬地重复道。
沈念青的心里有些发慌,刚才这伙人说他们在做鹤州区精神病患者的排查工作,如果确定苏醒有问题就会把他带走加以诊治。原本以为这下终于可以松一口气,谁曾想苏老二突然灵醒不少。“真是一个害人精!”她皱起眉头,暗自咒骂。
司机老王等得不耐烦,索性几步上前一把扭住苏醒,示意大家不要挡道。“早治疗早康复嘛!”他咧开嘴替自己打圆场。
中年男人还想说什么,身边的小护士轻扯他的衣袖耳语:“杨医生,别忘记补贴!”劝说十分有效,被称作杨医生的中年男人叹过口气,果然不再言语。
十分钟后,一辆写有鹤州区第三人民医院字样的救护车格外欢畅地驶上通往砚川镇的小道,苏醒和人争执的话音从车顶窜出来,飘到林间,不多时便消散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