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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候鸟归来 ...

  •   石分倒是从没想到自己重新踏上祖国土地竟然会是在这么一种场景之下。
      从首都机场到处兜兜转转,中间还坐了几次没完没了的大巴,折腾到这山野坳子里的时候,已经接近深夜了。
      “从现在风光的样子还真看不出来扶家以前还有祖宅在这种山村里。”
      刚从拖拉机上下来的齐裴文被颠得屁股疼,但当着石分的面又不好说些什么。
      出门的时候他的脸色就不算好看,这些年里一个人在国外飘零,好不容易回趟家,还得靠自己这么一路颠簸过来,连个接的人都没有。
      想到这里齐裴文不由得皱了皱眉头,一时间又想起了他们家的另外一个双胞胎弟弟石秒。
      要是他在的话肯定不会是这么一副样子吧。依石小少爷的性子,没有保姆车不走,没有小轿车不坐,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本事学得个门门清,肯定不会委屈了自己。
      只有石分,对什么都宠辱不惊的样子。
      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啊。
      “给陈叔打个电话吧,”石分的脸上终于有了些变化,“接下来的路可能要靠腿走了。”
      “我刚跟他说了,应该差不多要到了,”齐裴文往另一边张望了一下,看了看脚底泥水混合的黏土路面,“要不然哥背你吧?”
      石分似乎被逗笑了,那张冰块脸上终于有了点松动的痕迹。
      “你以为现在还是几岁大的时候吗,我也一米八几了。”
      “你就算长到两米也还是哥的宝宝。”
      齐裴天温和地笑着,石分却偏过了头,路的那一侧走过来的正是石家的管家陈叔。
      “分分这么晚才到啊,没事,接下来就不远了,可怜孩子,一接到消息就过来了吧?明儿就让人把这路铺了,走起来也太不方便了。”
      石分只跟着他一起走着,面上不显山水地微笑着。
      “陈叔,我都二十几啦。”
      “我都五十多的人了,还不能这么叫你了?”陈叔在前面走着,“你爸妈也是心大,这么个孩子,就让他自己一个人在国外长大就不管了,十几岁的小孩懂什么叫做自由啊……”
      “陈叔,”石分不露痕迹地打断了他,笑着问道,“我有礼物带给你呢,明儿就该送过来了。”
      “诶,”陈叔又叹了口气,“一把年纪的人了,你给你爸妈带了吗。”
      石分脸上似乎暗了暗,随即笑道。
      “带了,都在车上,明天一起过来。”

      陈叔的确没有撒谎,步行的距离并没有多远。
      石分已经记不起上一次来这里是他几岁的时候了。
      依稀记忆里这里的青石板路滑腻冰冷,靠近山的地方处处透着一股寒气。泉水甘冽,老树皮上的褶皱里掩埋青苔和蚂蚁。
      顺着石板径上了中堂里,白幔掩蔽,处处横幡。空堂处架起了一座座乌黑色的棚屋,下面罩着一群群人,要么烤火谈天,要么搓着麻将,三更半夜也没见什么冷清。
      这就是小爷爷的灵堂。他想,跟世界上的许多地方,大概也没什么不相像。
      齐培天替他把身上的外套接了过来,一路风尘仆仆地赶过来,上好的呢子上早就沾满了乡间的尘埃。
      石分的出现并没有给这小小的灵堂里掀起什么了不得的风浪,甚至可以说是众人完全对此无动于衷。
      也是了,在此之前,老家里压根就没什么人见过他,除了小爷爷,几乎都没什么人认识他。
      眼下的男孩一身灰扑扑的打扮,双脚沾满了泥巴,也将原先的不凡尽数遮掩进了狼狈里,自然也少了那股属于所谓城里人的意气风发。
      倒是站在边上的齐培天还稍微有副体面的人样,虽说裤腿部分还是避免不了沦为泥腿子的下场,但至少上半身还维持住了原本的翩翩公子商业人士的样子。
      也是因此倒是为石分引来了不少瞩目。
      石分从陈叔的手里接过了两根线香,在灵堂前面的牌位面前径直拜了下来。
      双膝在简陋的蒲团上发出一声沉闷的重响,齐培天眉心皱了一皱,似乎想上去扶,但是动作顿了一顿,却还是再没上前。
      石分将两柱香线插在了面前的铜炉里,烟灰些许洒落在他的手背,一瞬间带来的炙烫让他如回梦中。
      陈叔又递来了几张由草纸印成的纸钱,破碎的草纸灰跟着铜盆里的热浪一起在空气中扭曲斑驳地朝各处飘起。
      石分一张一张地分撕着手里的冥钱,将它们一一拱起,摞坠在烟火之上。
      轻轻地磕了两个头,石分就着齐培天的手站了起来。
      起身时,膝盖上面的泥巴又重了几分。
      “小分先去后屋里吃点东西吧,我吩咐了厨房刚刚煮了碗宵夜,小齐也吃点。”
      “谢谢陈叔。”
      齐培天替石分道了谢。他知道这人从下飞机后就没再进过一粒米,一滴水,此刻的面色惨白有一半是因为脑子里嗡鸣的低血糖。
      后屋的位置跟堂屋相接,跟置放棺材的灵堂是一处,只是隔了一间侧边的屋子。
      进去时,里面正坐着不少的一群人,一个个面色憔悴,身上衣着也不乏有原本光鲜的人士,但也因为这乡间的环境变得狼狈和凌乱。
      石分并不认识他们,只跟齐培天礼貌地朝人笑了笑。
      屋子里的人见有陌生人来也不意外,倒还热情地匀出了两根凳子给他们,石分忙谢过了,这时陈叔托人送的宵夜也到了,是家乡特制的风味小吃,入口软糯,是别具特色的主食。
      胡萝卜切得细碎,配上酸辣的腌制豇豆,依靠着浓烈的汤底,光是靠着香味,就把石分这一日以来的不适扫荡去了许多。
      二人在靠着窗边的地方小声吃着东西,也是担心因为味道影响到房内睡觉的一些人。
      几平的小屋子里面此刻正挤着七八个成年人,场面热闹也不是,尴尬也不是。
      因为扶黎喜欢,所以石分从小还是能经常吃到这里的各色食物,齐培天就不一样了,他并不是能吃这类酸辣口的体质,没吃几下就被呛得咳嗽连连,只得将碗放下,起身到窗口透气,将凳子留给石分放碗。
      “你刚刚有看到刘家那个吗?”
      见他们二人并无什么异样,屋内的其他人便开始继续先前的闲聊。
      “哪个刘家?”
      “就是跟成霞——”
      “啊,那个刘启——”
      “长得还挺小白脸的一个男人嘛,怪不得成霞非得要跟他扯来扯去。”
      “不是我说,怎么说他都也四十好几了吧,快五十多岁的人了,还带着一个读大学的孩子,霞子一天到晚脑子不清楚,跟她爸一模一样——”
      “你嘴巴积点德吧,要说老薛头也真是倒霉透了,兄弟这么几个就他家混得最惨,前几年好不容易盖了新房,结果大儿子还从房梁上掉下去摔死了——”
      “真是可怜见的,霞子也是,都这会儿了还不想着赶紧找个老实可靠的,惦念着这么一个穷酸老师算怎么回事——”
      “好像说他俩是同学,前段时间的同学聚会上碰见的。”
      “同学,同学,老大家的薛柔不也是跟莫家的是在学校里认识的?从这点看,读书真是没好事——”
      “你这臭嘴巴,还不是你自己大字不识一箩筐——”
      石分吃完了东西,嘴巴里辛辣得紧,蹲在原地听着那些闲言碎语,脑子里的轰鸣声又开始涌起。
      正在这时,门口进来的一个年轻后生看到了角落里的二人,一双眼睛顿时发亮了起来。
      “石分?”他朗声叫道,“你竟然过来了,也是,三爷爷当年可是还抱过你呢——”
      齐培天看了石分一眼,察觉到对方脸上的那丝不妙,刚要说话,石分却已经站起了身子。
      “表哥,”石分说,“好久不见。”
      屋子正闲得磕牙的人此刻才忽然恍然大悟,眼前这几个人似乎正是丧事的主家。
      说来也是难得,往上数了这么三代,薛家三老爷子可能是兄弟里面最没出息的一个,一辈子守着农田过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自家老屋到了自己闭眼的这天都还没来得及通电,敛尸那天还是燃的蜡烛。老婆子在前几年的时候得了疯傻病,早就谁也不认识了,去年趁着他不注意偷跑出去,在前几个月才找回来,不过回来的时候也差不多奄奄一息,上个月终于咽了气。
      薛三老来得的两个孩子也是命里沾了自己老爹的霉运,前几年好不容易靠着两辈人攒下的积蓄修了一座新房,即将摆脱这住了快一百年的山脚边的旧屋子,结果就在竣工的最后一天儿子带着一个工人头子径直从三楼摔了下来,直接没了性命。
      赔钱赔去了大半辈子积蓄,房子的事情自然也打了水漂。
      然而纵使经历了这么多的苦事,薛三也没曾表露出什么怨天尤人的意味。他还是那么温和可亲,待人客客气气,没人发现半点端倪。
      也大概就是因为这样,才能够在死后的整整三天都没人发现。
      薛晓康是薛家老二的孙子。跟自己的弟弟相比,薛齐恺大概是三兄弟里子嗣最旺盛的一支,后代的争气程度大概也是首屈一指。
      不过或许也正是因为这样,石分才每每在看到他们同薛齐强后人同居一室的时候,心里莫名会泛起某种异样的情绪。
      石分并不喜欢薛晓康,幸运的是,薛晓康看来也并不怎么喜欢他。
      薛晓康家里不算很有钱,但在市里也算是体面人家,父母工作稳定而各居高位,他作为家里的独子从小的待遇也是颇为丰厚,旁支的兄弟姐妹也和睦,但论发展和家境却都还是略逊他一筹,也因此他才越发的洋洋得意。
      但偏偏石分不同。
      石家和薛家论及根本并无什么亲戚方面的关系,只是沾了莫三千的边才多多少少的在老一辈的旁亲里走上过些关于族亲方面的关系。
      而石家和莫家的显赫却又仿佛是压在薛家肩头的一重重大山,尤其是在莫三千生母还是作为理亏一方的时候,娘舅家更是没有什么脸面再继续同他们深交。
      然而莫家并不在乎这些。
      大概是因为莫姓一支在这些年里已经陆陆续续凋零了的缘故,莫三千尤其亲近老人。莫将海去世后,他越发地愧疚于自己的顽劣,因此将这份感情转移至了尚在人世的薛连生以及老祖宗。
      所以石家小辈在幼时就有常常同薛家打交道的经历。
      薛晓康在一众亲戚里,实在不算是个良好的玩伴。
      石秒是个小霸王的性子,也尤其擅长把握长辈们的心思,能把人逗得喜笑颜开的同时忘掉他胡闹顽皮闯下的大祸,也因此段位稍稍低了一等的薛晓康从未在他那里占得过什么便宜。不过他却很快发现了对方双胞胎哥哥的可趁之机。
      石分自小不爱说话,喜欢一个人呆在角落,陷进自己的小世界里。他从小的玩伴就不多,虽然生的可爱怜人,但总归是不够活泼了点,所以大人们比起他倒更喜欢逗乐的石秒。
      那时候薛晓康便常常欺负他。说是欺负,倒也不算什么大事,多数时候都是弄坏石分的藤条椅,把他的小人书藏起来,漂亮衣服上扔几块泥巴之类的。
      还有,说他的小舅舅是个死恶心的同性恋。

      想来,这大概是隔了十年再次遇到薛晓康了。
      初中以后父母就很少再让他们回来,那时候的莫三千也忙于自己的生活,无暇顾及老家的诸多事情,于是一概放置,高中以后石分便选择出国,此后跟过往的许多事都丧失了联系。
      薛晓康长高了不少,仔细想想也是差不多一米八的个子,微微发了些福,一身的衣服看上去倒平平,也失去了昔日里少年意气风发的样子,反倒多了点世俗的味道。
      石分想了想,也大概是二十五岁的男人了,承担起了一些所谓家庭的重担,大概就是这样吧。
      “什么时候回来的啊,就你一个?”薛晓康探头望了望屋子里面的齐培天,“这是?”
      说完又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你舅舅没来?”
      齐培天适时地往前迈了一步,朝薛晓康伸出了手。
      “齐培天,小分的朋友。”
      薛晓康只看了一眼他的脸,又扫了石分一眼,抬手握了上去。
      “薛晓康,”他笑盈盈道,“安寿华南地区负责人,有这方面的需求可以联系我,既然是石分的朋友,那自然还是会照顾一点的。”
      石分心里只暗笑,齐培天这个家里开着洲际酒店的身家,也不知道到底该谁照顾谁了。
      “你舅舅呢?”
      见他还是不依不饶,石分只得回道:“他在美国,明天的飞机过来。”
      “真是大忙人,”薛晓康揶揄,“你倒是有孝心,也不枉三爷爷那年照顾你——”
      “小分?”
      门口又探进来一个黑乎乎的脑袋,精瘦的身子衬得那颗硕大的头更像是猴儿。石分抬了眼睛看他,温和地笑了笑,喊了声。
      “薛奇叔叔。”
      薛家的辈分在薛三这一房有些怪,因为年龄的问题再加上老来得子,母亲薛成霞又是小女儿,所以跟莫三千他母亲一辈的薛奇实际年龄跟石分同岁。
      黑乎乎的男孩笑着咧开了嘴,露出耀白的牙齿:“变帅小伙了。”
      薛晓康不经意地皱了皱眉,在薛奇进来后不动声色地往边上挪了挪身子,嘴上虽跟着恭敬地喊了声叔叔,但脸上的表情却不显。
      石分装作没有看到,手里跟齐培天一道收拾着吃剩的碗筷。
      石分小时候的时候染过一阵子的怪病,父亲石碣不是个会信赖中医的人,但偏偏周转许久怎么诊治都失了法子,五六岁的小孩最是娇嫩的年纪,许久拖不得,最后只能跟着莫三千一道回了老家山野里静养,才终于缓了半年的身子。
      也是那个时候,石分常常同薛老三爷一道,认识的薛奇。
      薛奇的爸爸并不算是个很好相处的人,他浑身有着农民的土气,却少了几分像他父亲薛齐强似的憨厚,更多的是一种凿刻于骨子里的怨天尤人。他的母亲倒是个不错的妇人,只是稍稍懦弱了些,典型的乡里夫妻的搭配,日子虽说不算太好,但总算是给了薛奇一个撒泼打滚的童年。
      薛奇非常调皮,但也有时候莫名懂得收敛。石分并不怀疑这大概跟他同舅舅来时有人曾告诉过他这两位身份的不凡,也因此使得薛奇不敢随便捣乱。
      薛奇对石分是很好的,这种好不同于薛家其他的那些后辈们待人的好,而是更偏向于一种童稚时期的志同道合般的友谊。他总是对石分很好奇,好奇石分看的书,画的画,好奇石分所能看到的世界。
      他很羡慕石分,但却从不嫉妒。这点倒是跟薛晓康一点都不一样。
      所以石分尤其记得他的好。
      他记得三爷并不是薛家很受喜欢的儿子,在几兄弟间也不是特别讨喜。舅舅的亲祖是个死板的个性,虽说只生了他爷爷一个,但总归算是个好胚子,教出了个大学生,接下来的几个子女也算是懂事出息,各自去了大城市扎根;二太祖则是子嗣最为旺盛的一支,虽然是个顽劣的歹竹,但好在出根颇多也算是出了几根好苗子,在最后竟然是三支里发展最好的。而薛齐强因为性子木讷,为人温吞,向来都不太受大哥的喜欢,二哥也常常欺负和排挤,以至于到最后孤零零一人住在最为寥落的山脚。
      薛奇也是进来吃宵夜稍微休息一下的,石分给他让了让位置。这么多年未见,薛奇也长大了不少,但整个身子依旧呈现出某种不自然的不协调感,一身黑皮精瘦得宛如煤窑里的工人。
      他捧着海碗吃得欢快,抬头又不好意思地朝石分解释,说是忙了这两天才腾出功夫来吃上一口热饭。
      薛成义去世后并没有给他留下什么了不得的财富,甚至还因此让家里再次欠上了一屁股债。他的母亲在第二年改嫁,薛奇对于她而言只是一个负担和下半生的操劳,于是他只能跟着爷爷继续过活。
      听说薛老三爷去世的时候,他跟人去了集市上卖货,逗留了三天回来才发现的老爷子凉透的身体。
      薛成霞作为出嫁女终究还是不能插手太多,于是薛家三房老爷子的丧事几乎大大小小都全部落到了眼前这个还算是少年人的肩头上。
      “姑奶奶呢?”石分问道。
      “她去楼上睡了,嗯,太累了这几天,今晚刚刚绕棺,明天送上山,下半夜更折腾人呢,你也先去睡会儿吧,你睡我那里。”
      说着看了后面的齐培天一眼,友善地笑了笑:“床有点小,你们俩挤挤吧?不好意思啊,没能照顾好你们。”
      石分只觉得这话听着尤其刺耳,嗓子里痒得发甜,忍不住咳出声。
      “没事,”他的脸色发白,“我陪你坐一会儿。”
      薛奇眨了眨眼睛,瘦成了这样,他的那双眼睛也还是像记忆里那样明亮。
      “那晓康去睡一会儿吧,不然等会儿四点多就要上山了,你挨不住。”
      薛晓康扯了扯嘴角:“不用了吧,我爸说我不用上山。”
      然后又补了一句。
      “我也不睡同性恋的床。”
      齐培天顿时如同五雷轰顶,已经向前迈出一步。
      石分两眼一黑,回过神来的时候薛晓康已经整个连人带桌子翻倒在地,摔过去的时候还带翻了个火盆,溅起了不少灰碳,烫焦了石分的鞋面。
      裤腿上的炙热让他整个人清醒了不少,燃起来的一丝火星被冲上来的齐培天赶紧拍熄。
      “了不起啊石分,长本事了啊你,也不看看现在是在哪里,敢这么跟我动手动脚的——”
      薛晓康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几乎是打着别人的脚跟站起来的他嘴角边上已经肿起来了一大块——刚刚石分打的就是这里,牙齿已经碰破了他老大一块皮。
      周边的人多数是来帮着办事的亲朋好友,一时间也不知道该不该插手这主家内部的事情。
      更何况这动手的石分还不知道是哪里冒出来的,一时之间竟全部僵住。
      薛晓康起身的时候齐培天脸色已经不好了。原本他就不太赞成石分这么赶着跑到这个穷乡僻壤来,但顾及对方的心情他只能默默陪着一句话不说。
      这么多年的相处他早就知道石分的性子外表看起来绵软容易拿捏,实际遇刚则刚,遇强则强。
      但却还没来得及拦在两人面前石分的第二拳就已经打了出去,这回正中薛晓康鼻梁,直打得他眼冒金星,一瞬间缩回手脚退到后面去。
      一时间的混乱情况终于扰醒了屋子里的男男女女,不管认不认识两人都开始准备拉架。
      还是不乏有人听到了薛晓康先前的那句同性恋而面存狐疑地打量着另一边的薛奇几个,偷偷地交头接耳传递着刚刚的情况。石分看着只觉得眼前更昏了,耳朵里也开始瓮声作响。
      “表哥,我劝你一句,这里姑且还算是三爷爷的灵堂。”
      薛晓康被人扶起来擦着自己的鼻血,声音都陡然尖利了起来:“你倒还知道这是我们薛家的灵堂,关你姓石的什么事,你可别以为沾了你舅舅的光就能管我们叫一声亲戚,就连你舅舅这个人我们薛家还不一定认呢——”
      “张口闭口的薛家,你们家是什么皇亲国戚上赶着等人来攀吗?”齐培天冷笑了一声。
      “你又算是个什么东西,真是一窝臭,舅舅不干净,带着侄子也一起成了个变态,你们家真是烂泥一滩——”
      还没来得及说完,就听到一声爆裂般的巨响,石分被人从后面用力地扯了过去,躲过了一片飞溅开来的陶瓷海碗碎片,回神过来的时候薛晓康下半身裤腿上已经满头满脸的宵夜残汁。
      “薛奇我草你爷爷——”
      “你要是再敢说一句,”薛奇道,“你今天就得被抬着出去。”
      “不用再说一句,”石分说,“你现在就给我躺着出去。”
      说话间齐培天还没来得及反应,耳边就是一道劲风擦过,只能听到耳边传来众人的尖叫,薛晓康面上露出仿佛见了鬼的表情,然后就是一声巨响,石分手里提着的竹凳子就直接砸在了薛晓康的身上。
      齐培天只觉得脑子里轰的一声,还没来得及再做什么动作,身边又是一道劲风黑影冲过去,还没喊出声,薛奇的拳头就已经砸在了薛晓康的身上。
      “草你大爷的薛奇,吃里扒外的狗东西——”
      薛晓康一边在地上挣扎着躲一边不停叫骂,石分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被人群扯到了一边,只剩下薛奇一个人还在动手,宛如疯狗一样的场面着实混乱。
      这动静终于惊醒了在楼上休息的薛成霞,披了一件衣服下楼来的她脸上也尽是苍白和憔悴,此刻一脸峻寒,倚在门边,边上跟着个四十几岁的男人,也是一脸寒霜。
      “都给我住手——”
      她的声音像是扯破了的铜锣一般难听喑哑,石分猜想是哭了整整几天的缘故。
      他安静地任由别人摁着他的胳膊,温和地叫了声霞姑。
      薛成霞看着他,恍然间像看到了自己逝去的父亲。
      “小分来了,”她的声音开始显得有些干涩,“听说你都在国外,也难得有心,来见爷爷最后一面。”
      说完偏头看向了同样被摁在地上的薛奇,声音再次冷了半截:“你爷爷尸骨未寒,你就在这里打架伤人,一根筋犟得比什么都硬,你要是但凡有心,他也不会——”
      一双眼睛再次斜向了另一边头破血流已经破相了的薛晓康,对方还在不住大骂,让她轻轻皱了皱眉:“给晓康上点药,夜里寒气重,别着凉了。”
      “我不上药,”薛晓康还有力气在那儿喊叫,一只手捂着自己的额头,环绕了围拢来的一圈看热闹的亲戚朋友,心里莫名其妙涌起了洋洋得意的情绪,“真当我会让这事儿善了了?我要报警,薛奇,这可是你招我的——”
      薛成霞的脸上骤然间白了一瞬,刚要说话,石分已经走上去再次趁所有人都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直接踹了他一脚,一双沾满泥巴的鞋径直踢上了他还尚好的下巴,只听薛晓康惨叫了一声,然后就是一阵巨咳,竟然吐出了几颗血糊糊的牙齿。
      “不劳烦你费心,警我早就报了,这么多年要不是看在伯伯的面子上,你以为我会一直忍你?舅舅他待薛家如何明眼人都看得见,这几年待他好的早就不在了,他照顾薛家的原因不仅仅是为的亲祖的缘故,多的还是报答当初三爷爷照顾我的恩情。”
      “你以为,今天以后,你们家还能再走多远?”
      “要不是大房和三房积的德,你们二房能这么耀武扬威?”
      “够了,”薛成霞闭上了眼睛,“刘凯,你带小分去二楼。”
      她身边的男人刚准备上前,石分已经先一步走出了屋子,脸上带着让人意味深长的恬淡笑容。
      “不用了,霞姑姑,这儿不是我的家。”
      擦肩而过时,语气轻和,嗓音温软,薛成霞莫名想起了自己逝世的父亲。
      “这些年,是我没照顾好你们。”
      明明也只是个孩子。
      齐培天没有跟上去,他还得留下来处理这幅残局。
      向来如此,所以石分身边总是不能离得了他。

      石分一个人闲晃,并没有再理会灵堂上那幕闹剧一般的后续。
      他对这里并不熟悉,多数的记忆都是还在幼年间跟着薛奇一道在田坎边跑来跑去,时不时脚下不注意溜滑进水田里,晃荡起一片稀泥。
      说实在话,他并不是很喜欢那段记忆。到底他也是个有钱人家娇生惯养的子弟,从小也算是被捧在手心里长大的人物,在还是个金娃娃的年纪被突然这么扔在了山野农庄里,实在不见得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那时候虽说是寄住在二房家,但白日里石分常常逗留的还是山下的三房。那是间即使是在十年前的农村里,也还是较为少见了的纯木造的棚屋,里面并没有什么电灯和电脑。三爷爷一家过着仿佛与世隔绝的日子,每天浇菜犁田,偶尔会去河边捉一些肥鱼。
      他们家的田地跟屋子离得很远,那时候的石分人小,每每跟去总觉得都要花费大半天的时间。但他们门口也有一块田,偌大的田地,里面种满了青蒜和葡萄。
      那是二爷爷的田。
      二爷爷家在这里,算是财主型的人家了。并不依靠田地生活,只偶尔种些新鲜的瓜果,不过虽说如此,至少在石分看来,那些瓜果的施水浇肥也都是靠的薛奇。
      听他说过,好像是二爷家每个月会跟他们几十块钱,当做看顾田地的花费。
      不知道为什么,石分那时候听到这话,总觉得心里莫名会泛起一丝烦腻。
      出门的时候忘了带手机,东西统统都扔在了齐培天的身上充电,一时之间也忘了现在的时间。石分漫无边际地走着,想着刚刚跟薛晓康说的话。
      他也并不是胡扯,他的的确确报了警,只不过在这种穷乡僻壤里,接警的速度实在是不能恭维。薛晓康打的什么算盘他当然知道,只不过他大概是没想到今天会踢到石分这么个铁板。这也怪不得他,以往的岁月记忆里石分都是个温吞无比的性子,如何想来都没曾料到会突然之间产生这么大的转变。
      正想着,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已经停在了派出所前面。
      让他惊讶的并不是自己的鬼使神差,而是这鬼地方竟然还真的有派出所。
      如果齐培天在场一定会被他接下来的行径吓得半死。
      石分抬腿走了进去。
      值班的民警正在低头整理着文件,见有人进来连忙收拢了手里的工作。
      他没有戴帽子,剪的服帖精神的头发衬托得整个人尤其明朗。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彭定竭力将自己的声音提至斗志昂扬的状态以麻痹自己忘记现在已经临近午夜十二点了的事实。
      “警官,我举报一起打架斗殴的案情。”
      石分有气无力地在他面前站定,突然一瞬间好像丧失了许多的力气。
      彭定稍稍正了正身子,看清了眼前的这个年轻男人的样子,五官面孔趋向于柔和,一双眼睛却混沌得仿佛连续熬了几天几夜,透露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浑浊。
      “哪里?”彭定问。
      “就是我本人,”石分在他面前坐了下来,“大概是五六级伤害吧,具体的您可以自己去看看,无论怎么我都认罚。”
      彭定一头雾水,从自己的位置上站起来时才发现这人的一身此刻狼狈得不行。
      虽然他不见得怎么识货,但依据多年的经验也能看出石分这上上下下都是了不得的牌子,然而此刻都已经脏的脏,破的破,被火星和碳块分别烧出了好几个黑洞。
      “能借我双鞋吗,”石分说,“我现在脚上太沉了。”
      “你是喝酒了吗?”
      彭定走上前去嗅了嗅对方面前发现并没有什么酒气,顿时又是莫名其妙加心有戚戚,刚准备说些什么,石分已经将眼睛移开,看上了一边角落里放着的白色安踏。
      他躬身下去,直接拎过了那双鞋,走到了水龙头地下开始轻轻刷去表面上的些许污泥。彭定看得心里疑鼓大作,又不敢上前,生怕自己遇上了什么精神疾病般的人物。
      但偏偏石分的一张脸长得实在是金贵,看样子也不像是哪个村民家里的疯傻小子,一时间动作停滞,登时失去了下一步的计划。
      正纠结着,门口又赶进来一个人,停着的车双闪打得夸张,闪得派出所门前亮红一片。
      齐培天见石分果然在这里,顿时松了一口气,转身又看到了一边的彭定,顿时胸腔里又憋起了一股气。
      彭定还没来得及发出疑问,就听到外面车上吵吵嚷嚷又来了一群人,架着个血肉模糊的家伙涌了进来。
      “人呢人呢,都出人命了——”
      “怎么回事——”彭定拉高了声音走了过去,“这样了还不送医院,我又不是华佗——”
      “警察同志,你可要评评理啊——”冲过来的领头人是个差不多四十几岁的妇女,一把拽住了彭定的胳膊让他险些载个跟斗,“真的是没人性了在死人的灵堂面前动手打人,看把我亲外甥打成什么样了,脸上都没块好肉了——”
      “嚷嚷什么,又没说——”
      齐培天回身刚想说话,就见蹲在一边刷鞋的石分已经站起来了,手里拎着一双洗的白净的运动鞋,看上去跟眼前的场景及其不协调。
      他朝彭定看了一眼,抬了抬眉毛,走到边上坐下,开始换鞋。
      “要录口供吗?”石分问。
      “你个杀千刀的白眼狼,小兔崽子,石家的王八蛋,烂□□的狗玩意儿,白瞎了你二爷爷那些年照顾你这病歪子埋汰的饭,把我们家晓康糟蹋成这样,真以为你们姓石就能无法无天了是吧,我倒是要看看,今天还有没有人能主持公道了——”
      饶是齐培天也开始觉得眼前这个局面在他的手中有些失控了,也是,他在教育良好的家庭里足足活了这么二十几年,当真没见过发起疯的乡野村民胡搅蛮缠的样子。今天这事说到底也的确是石分先动手不对,但在他看来这薛晓康也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
      石分并没有理她,只是偏头看着彭定,一双眼睛沉静得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
      “要录口供么?”他又问了一遍。
      彭定看了看众人,叹了口气,拉开了里面的门,冲他说:“先进来吧。”
      齐培天当然知道里面是什么地方,顿时沉不住气了:“你敢动他试试看!知不知道他是谁?”
      彭定顿时皱起了眉头,还没来得及说话,石分已经冷了声音:“让我安静一会儿,行么,就一会儿,求求你们了。”
      “你让我怎么跟你爸妈交代?怎么跟陈叔交代?”
      “齐培天,”石分说,“为什么你要给他们交代?”
      对啊。
      齐培天。
      你是谁啊。

      不知道彭定怎么安抚的外面的群众,总之,他回来的时候外面已经彻底安静了,连带着那疯狂打着双闪的轿车,也于午夜的田野之中消失无寂。
      石分坐在房间里,手里端着彭定给他泡的热茶。
      不是什么好的茶叶,泡茶的人也一定不懂得喝茶,浅浅地拿热水滚了一遭就给他拿了过来,暖手的效用远大于品味。
      “你要洗澡吗?”彭定轻轻地带上了外面的门,里面的空间显得格外安静,“不过可能只有我的衣服,但是是我没穿过的。”
      “不录口供吗?”
      彭定叹了口气,嘴角却是带笑的,走到桌边也给自己倒了杯热茶,轻轻地啜进肚里。
      “这个不急,明天也可以。”
      “夜里有点凉,你去洗吧,我帮你开着电热毯。”
      石分捧着热水,眨了眨眼睛。
      最终还是听话去了。
      不过他确实没料到,彭定说的没穿过的衣服,竟然是一套警服。
      “这个我穿不太合适吧。”
      说是这么说,讲出口的时候石分已经把那里衬里的白衬衫穿上了身。
      “能解人燃眉之急,就是这衣服的本分了。”彭定眯眼看着,又喝了一口热水,伸手往床铺里面摸了摸,见温度正好,便起身准备出去。
      “那你睡哪儿?”石分皱眉。
      “警察值夜通宵也是常有的事。”
      彭定关门出去了。
      石分打了个喷嚏,终于乖乖缩进了被子里。他动了动身子,嗅见布料间传递而来的陌生洗衣液的味道才意识到,对方竟然还换了床新的被单。
      一觉酣甜,直至门口的吵闹声把他吵醒。
      出来的时候彭定正撸着袖子在门口和齐培天大眼瞪小眼,石分伸头望出去,一辆眼熟的白色丰田正停在门口发出熟悉的滴滴声。
      走下来的男人半扎着头发,看起来气势汹汹。
      “我都跟你说了我会解决你还过来干嘛?”
      齐培天顿时被转移了注意力,瞬间将矛头指准了来人。
      陆逢生也不甘示弱,一双尖利的丹凤眼往上一眯,嘴角挂起的笑容几乎要将人活活勒死。
      “靠你?靠你人能在局子里蹲一天一夜?不是说你齐培天,你他妈不会跟警察打交道也就算了,你电话你也不会打吗?你但凡跟陈叔和石碣说一声事情能这样吗?”
      “就你牛逼,那你倒是打啊?陆逢生,我也奉劝你两句,别他妈天天黏着石分跟狗皮膏药一样,他但凡有那个心思也不会事事都要跟你用合同解决——”
      “先撒泡尿看看你自己吧,做了十几年的保姆不也还是被一脚踹了?再说了,你这保姆当的牛逼,在你面前给活活送进局子里去了,也怪不得陈叔和石碣看不上你——”
      “我操你大爷的陆逢生——”
      石分无语地又将头缩了回去,正巧碰上一脸无辜而同样往回看的彭定,二人相视一眼倒是都觉得颇为好笑的样子。
      彭定见这两人吵得热闹一时也没自己的事,便也缩头回来了,正看见石分低头蹲在水池子里刷鞋,一盆子泥水被搅得浑乱,这时才能略微看出那鞋子原本的样子。
      彭定上前刚要说先放着他来弄,就看见刚刚还吵得热烈的两个人齐齐从门口进来,撞见这么一桩景象竟然同时煞白了脸。
      “你干嘛啊——”
      齐培天先一步喊出了声音,上前就想把那双脏鞋从石分手里抢过来。
      石分稍微让了一让,正好侧身躲在了彭定后面。
      大概是一身警服的彭定当真罩了一身莫名的正气,让齐培天稍稍有了点迟疑的意思,陆逢生的尖牙利嘴已经跟了过来。
      “你当这是过家家呢,还不赶紧跟我回去。”
      石分抬头看了他一眼,瞥了瞥彭定,重新蹲下了。
      “你怎么也来了?”
      陆逢生见他这副样子心里莫名软了半截,也跟着蹲了下来。
      “有个项目来采风的,上次跟你提的那个乡野巫山,还记得么?”
      石分低头刷鞋,想了想,哦了一声。
      陆逢生见他还跟个孩子似的,忍不住声音也轻了一些:“你跟我去我那边,租了一栋小洋楼,什么设施都有。”
      “陆逢生,”齐培天忍不住开口,“石分是过来奔丧的。”
      “他爸妈都没过来,连那个便宜舅舅都还在路上,凭什么要他紧赶慢赶地看人脸色?”
      “你说的这是人话吗?你又不知道他三爷爷对他来说——”
      “你们两个有完没完,”石分把水龙头给停了,“我是来度假的吗?警官,打架斗殴按理应该拘留几天?”
      “石分——”
      齐培天看着彭定,刚准备开口石分就像是知道他下一步要说什么似的。
      “你们能不能稍微让我安静一点,你们要是但凡有点良心,就知道我现在真的什么话都不想多说。”
      “所以我早跟你说不要过来——”
      “回去好么?”石分看着他,“小裴。”
      齐培天突然就跟泄了口气似的,松下了身子,转头看了一眼依旧一脸不忿的陆逢生,扯了扯他的胳膊,不由对方再说,径直带出了门。
      彭定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让他们留步,只得转身冲石分道:“我可没说要拘留你。”
      石分笑了笑,难得脸上露出松动的神情,接着继续低头刷鞋。
      “那你就当行行好,帮我个忙吧。”
      彭定在椅子上坐下,无语地看着眼前的男人,挠了挠头发:“你是什么大少爷吗?为什么他们见你刷鞋都跟见了鬼似的。”
      “你不也是吗,”石分头也不抬地笑道,“刚刚也想上来帮忙。”
      彭定啧了啧嘴:“毕竟你昨天那一身我可是能看出来值多少钱。”
      “好吧,”石分叹了口气,“其实我是个大明星,刚刚那两个人一个是我经纪人,一个是我老板。”
      “真的假的,”彭定半张着嘴,“你可别唬我,我也是看电视的。”
      “你就没觉得我看起来有点眼熟?”
      “你这么一说我倒是真的感觉在哪里见过,”彭定盯着他看了半天,最终还是笑笑,“帅倒是挺帅的,也不枉他们这么宝贝你了。”
      石分只笑笑,不再接话。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石分抬头想了想。
      “你今晚值班吗?”
      彭定笑了一下。
      “这儿就我一个警察。”
      石分刚想说些什么,就听外面又吵了起来。
      人声嘈杂,倒不像是齐陆二人斗嘴,倒像是有别的人闯了过来。
      彭定不禁又朝石分那里看了一眼,心道这个人也不知道到底是惹了什么麻烦,倒是来来回回的让他这里常年不着什么烟火气的地方热闹了这么些时间。
      进来的是薛成霞。
      她领着薛奇一前一后,后面门边围着不少看热闹的亲戚朋友,看来昨天的事已经多多少少有些传开了。
      一进门她便看了彭定一眼,眼神里稍稍流露出了些许敬畏,看见蹲在地上刷鞋的石分,张了张嘴。
      “小分。”
      她叫他。
      石分抬头,眼睛里的沉稳和安定与逝去的薛齐强如出一辙。
      明明从未流着相似的血脉。
      “跟姑姑回去吧,”她说,“我会跟三婶说清楚的,人是棋子打的,大家都看见了。”
      “霞姑,这么多年,我真的对不起你们,”石分说,“舅舅不欠你们,我是欠你们的,我都知道。”
      “小分,你别这么说,爷爷在世的时候,最爱念叨你了。”薛奇开口。
      石分没看他,只盯着薛成霞。
      “人是我打的,真的,大家看见的明明是我打的,”他轻轻地笑,“我讨厌薛晓康好久了,那孙子就是欠打。”
      薛成霞还想说什么。
      “陈叔没来对吧,您去找他他也没说话,所以您就别担心了,”石分道,“这是我自己的事,我也二十了呢。”
      薛成霞终究还是没再说话。
      只在出门的时候,虚虚落下了一句,只能钻进石分耳朵里的声音。
      “谁也不欠谁的,你又何必这样呢。到底你跟薛家,没半点关系就是了。”

      石分给彭定沏了杯普洱茶。他也是从彭定那乱七八糟的储物柜里翻出这盒看上去还算不错的茶叶的。这里的人并不算有多喜爱喝茶,对于茶道的研究也就仅仅止步于要用开水把茶叶冲泡开来而已。因此当见到石分来来回回洗了几次茶盏之后才弄出一小杯茶水端到面前的时候,彭定眼睛都瞪直了一些。
      然而直至那杯茶进肚,彭定也还是没察觉到这泡的跟自己弄的有什么区别。
      牛嚼牡丹。
      石分笑着叹了口气,突然轻轻地站起来抱住了他。
      他的个子并不算矮,将将一米八的个头却还是比彭定矮了半个身子。这一突兀而暧昧至极的举动并没有给这名年轻的警察造成什么手忙脚乱的后果,后者只是稍微愣了一秒,随即便松开了自己的双手,径自垂着任对方搂住了自己的整个身子。
      石分闭着眼睛,耳朵里还能听到屋外叫骂的声音。
      他是有些倦了。
      齐培天和陆逢生在外面替他吵着架,嚷嚷着二房向来作为胞兄对三房的苛待。他们两个整天一见面就吵个不停,嘴皮子早就磨炼得尤其利索,面对这种场合只要稍稍有了准备便是游刃有余。
      鼻腔里传来阵阵独特的香气。
      石分想,是洗衣液的味道。
      传递过来的温和热度恰到好处地将那份香气蒸腾得充满人情味,让他此刻忍不住想要安安静静地贪恋这份真切的活着的感觉。
      彭定从他头发和耳尖上嗅到了自己洗发膏的味道。
      村里常见的便宜货,不是什么值钱的气味。平时自己早就闻惯闻厌了的厚重香精偏偏在这个人身上多了几分轻淡的香甜。
      不知过了多久,彭定才终于小心翼翼地开口。
      “你跟那个薛晓康到底什么深仇大恨啊?”
      “他骂我来着。”
      “就这样?”
      “骂我叔叔,骂我舅舅,骂我全家,”石分想了想,“还骂了我三爷爷。”
      “骂你什么了?”
      “死同性恋。”
      石分抬头打量着彭定脸上的表情,见他当真僵了一下,于是咧开嘴笑道:“开玩笑的,他骂我是烂泥一滩,脏了他们薛家的血脉。”
      彭定看着他的眼睛,顿了顿。
      “其实同性恋也没什么的,”他说,“活该被打。”
      石分看他:“你不觉得我恶心么?”
      彭定把头偏往另外一边,让人看不清他的神色:“有什么恶心的,你长得又不难看。”
      石分笑了。
      “那如果长得难看的人搞同性恋,你就觉得恶心啦?”
      彭定咳了一声。
      “只要不是看上我——”
      石分笑得更厉害了,这才终于放开了他,坐回了椅子上,手里哒哒哒地玩着彭定的茶具。
      “那先前那两个人?”
      彭定本想问都是你男朋友?想了想这么问好像有点太挖掘人家隐私,更何况他也没法想象自己要是得了个肯定答案还能不能在对方面前绷住自己的三观。
      “是我朋友,”石分说,“一个是工作伙伴,一个是发小。”
      “他们挺关心你的。”彭定说。
      “是,”石分承认,“不过,我不可能跟他们在一起。”
      “为什么?”
      “警官,这是口供的一部分吗?”
      彭定这才发现自己僭越了。但仔细想想,两个的对话似乎从刚刚开始就已经不在原来该有的常识性范畴里了,甚至刚刚石分那突然一下子撒娇似的拥抱,让自己心里莫名其妙地还痒了一下。
      他抬头看着对方那双温和如水般的眼睛,突然有点摸不透石分的想法。
      于是只得装作平静道:“你肚子饿吗,我给你煮点东西吃。”
      石分睁大了眼睛,打量着他起身准备去烧水的样子,刚刚也留意到里屋里竟然还设了炉子,便点了点头,跟着过去好奇地看着。
      “警官你一个人住在这里啊,我还以为这就是你们值班的地方呢。”
      “叫我彭定就行了,”彭定拿水稍微冲了冲锅底,“我们外调过来的一般都不是本地人,村里也不方面新修什么宿舍,所以就将就着住了。”
      石分看着他有条不紊地切蒜下面,似乎很老练的样子。
      “你不是本地的吗,听说你们这种要到基层呆一段时间才能升职,所以你也算是来历练来的了?”
      彭定只笑笑道这可说不准。
      彭定煮面的手艺还算不错,虽然石分并不喜欢吃面。
      见他吃得颇香,彭定也总算是松了一口气,末了也开始思考怎么处理这桩乱七八糟的民事纠纷的问题。
      虽说他觉得这里面的关系明显不是他一个小小民警能力理清的问题,但人家都告上门来了他也不可能真的置之不理。石分的态度虽然表面上看起来不错,但正是因为这表面上的理所当然反而让他不好下手,严厉对待吧,说实话,彭定还真的狠不下这个心,每每想到对方苍白着那一张脸蹲在水池边刷鞋的样子,他就莫名觉得心里有种阵阵酥麻般的抽痛。
      他真的不想承认,也不太敢承认。
      他可能喜欢上这个莫名其妙闯进来的怪人了。

      天可怜见,或许也是老天爷同情他这么个二十几年来没做过什么亏心事的正直五好青年,午饭吃完碗也才刚洗了一半,派出所又来人了。
      扶黎进来的时候石分正在洗碗。
      饶是彭定身为一个经历过九年义务教育和大学期间警校培训多年的正统警察,面对这么一个气势汹汹的大美女踩着高跟鞋径直闯进来的举动也是一瞬间失去了应对的能力。
      在看到扶黎那张脸之后才是发觉了起初面对石分时产生的那种似曾相识的记忆。
      作为直接遗传到了作为知名影后的容貌的双胞胎儿子,石分于他母亲面孔上的继承大概已经达到了百分之八十的程度。
      这也不枉他能够直接有信口开河自己是娱乐圈大明星的底气了。
      “你心情倒还不错,上上下下被你闹得鸡飞狗跳你还给我在这儿洗碗?”
      扶黎叉着腰站在门口,石分刚把最后一个碟子上的泡沫给冲洗干净。
      “义务劳动,”石分不紧不慢地放下了抹布,“换取半个小时的闲暇自由。”
      母子两个还在扯嘴皮子的时候彭定突然从座机上接到了个电话,是顶层领导直接打过来的,听到头衔之后他险些吓了一跳,内容方面更是让他差点哑了一声。
      这才知道石分身份的他不由得庆幸幸亏自己早早从对方衣着上面猜测到了此事的不一般,也并没有怎么苛待他,想来依照石分的脾气,应该不会怎么牵连到自己。
      心这么想着倒不自觉地抚了抚胸口,望向从里面跟着扶黎走出来的石分。
      面容上面依旧看不出什么明显的情绪,一双眼睛温温和和地载着平静的笑容,看向他的时候稍稍弯了弯眼角。
      彭定这才发觉,原来石分真的很好看。
      出门的时候,石分还记得趁着自己母亲去移车的空档朝彭定笑了笑。
      “今晚好好值班,彭警官。”
      怦然心动,莫过于是了。

      石分想,他是喜欢上彭定了。
      齐培天对此却有些带了满腔酸涩意味的愤愤不平。他是相当不能理解的,自己和石分这么多年的感情,虽说当时因为快回国各自的不同焦虑导致了一系列的争吵最终而不得不使这段故事没法善终,但他始终坚信也坚持着这一点,那就是他和石分拥有的这段回忆绝对是彼此生命和青春中最无法被替代的东西。
      或许也是因此,才使得他像个地缚灵一般,年年岁岁游荡不停。
      然而石分却不这么认为。
      他自小养成的都是慢热而绝烈的性子,一旦认定了什么东西,除非自己真的想通,是千万百万的不会放手。而也确实因为是如此,一旦放手,便也绝对不会再回头。
      跟石秒相比,他的生命中多了几分尤其沉重的自尊和自我肯定的需要。或许也是因此才能让他在十几岁的年纪毅然决定同父母为自己设下的未来人生划清界限,一条路走至尽头也不再回头。
      所以齐培天到底还是不懂他的。
      他的身边不是没有什么不爱他的人。陆逢生和齐培天都很好,但都不是他想要的。
      他注定还是流着扶家身上的血,一生把自由看得尤其珍重。陆逢生太霸道,而齐培天又管得太宽。他自己其实相当清楚,自己并不是如同外人所想的那么温吞的性子。
      他锋利,他坚韧,他其实比好多人都还狠得下心。
      也是因此,才绝对不能跟同样这么锋芒毕露的人在一起。
      年年岁岁,岁岁年年。
      但是偏偏,彭定就可以。
      “他很善良,很正直,很单纯,也很笃定,”石分说,“他跟我们都不一样,所以我喜欢他。”
      “你只是因为他是个警察,才这么觉得,”齐培天冷笑道,“小分,你不要把人想得太单纯了。”
      “你看,小裴,”石分淡淡道,“你和他们都是一样,想什么事情都是往最恶的那个层面想。你记得么,你以前看厚黑学,跟我说人都是戴着面具在活着的,我其实很不喜欢,虽然我也戴着面具。”
      “你怎么就知道彭定他没戴着面具?”
      “我不知道,”石分说,“但是我知道他不会去想别人戴不戴面具这个问题。”
      “小分,你知道么,你这么说,石叔叔会很伤心。”
      “我知道,”石分说,“我们都做过许多坏事,因为自身的立场对许多人的问题置之不理,其实这样难道不比直接将他们杀死更残忍?爸爸也是,他应该也没想过害人,但终归是在那个位置,就要遵守游戏规则,所以我并不怪爸爸,也不怪你,更不会怪我自己。”
      “我只是想,总能有这么一个地方,让我自己觉得,这个世界还是有人在努力去为拯救别人而活的。”
      齐培天终于不再说话了。
      许久许久,他才终于叹了口气。
      “如果你真的这么想,那哥哥祝你幸福。”
      石分笑。
      “谢谢你,小裴,谢谢你陪我长大。”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候鸟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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