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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杀:寻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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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膳时刻,少年们按次序排队后,十人一组,按命令行至指定好的竹制方桌边角上,且陆续就座。
只见方桌上,一碟花生,一碟豆腐乳,一盘凉拌豆角,一盘蒸馒头,以及十碗稠糊稠糊的稀饭。拾柒粗略浏览了下,菜式均是素食,色样黯淡,菜里貌似一丝荤腥也沾不上,可比她曾前在种将军府吃得太远太远了。肚子虽早瘪了,但胃仍停留在娇惯的阶段,眼见这些寒碜的食物,她真提不起一丝的食欲。有一少年偷偷用手试了一下馒头盘子的边缘,即时被虫蛰了似的缩回,放在口前拼命吹着气,语气里尽是欢怿的调调:“菜还烫着!真好,热乎乎的大白馒头最好吃了!可惜只有十个,我不能吃两个,真是‘停杯投箸不能食,馒头盘子心茫然’!”
少年言一出,当下有人闷声笑出来。拾柒循声望去,这少年身着绣着“拾玖”数字的粗衫,脚蹬一对庶几要暴露拇指头的棕黄色麻鞋。头发蓬蓬乱得似顶了一窠鸟巢,扎着数根小辫,额间落下好几绺呆毛,斜斜障住了左眼,面上虽是生得标致,如一个玉面小生模样,可眼角上蕴有淡红血丝,卧蚕下方黑色眼圈薄薄浅浅,像是好几日未阖过眼似的——一派疏于打理的作态,如果不是仗着他会吟些李太白的诗、掉掉书袋,拾柒会以为这厮是丐帮出身。
“安静!”领头男子在堂上一只空桌上置下一个小坛,坛中立有一柱香,香头正吞吐着着焰红色火星,细小烟气袅袅腾起。
“限半柱香内,整完早膳,并且盘中不许留有残余。现在坐下,马上用膳!” 男子声音似溅了血般,寒冷,急躁,众人听来毛骨悚然,感觉如不乖乖照做,就有被取下首级的厄运。拾柒与她这一组的少年们纷纷落座,此时她发现刚刚那吟诗的拾玖正坐在她身旁,左手啄住一个馒头,右手不安分地在搭起来的小腿上挠来挠去,像是在抓蚊子叮的脓包。而她的正对面——就是郭胖与鲔仔那伙人。
胸口猛然蹿上一股郁气,她突然万分想念以前的生活,想念在院中与种世瞻那徒子练剑的时刻,想念荇菜贫嘴的岁月,想念种将军府的一草一木。看到一叠豆腐乳,她就忆起了府中厨子做的紫苏鱼;看到一叠花生,忆起羊头签、鹅鸭签鸡签;看到一盘凉拌豆角,忆起棉枨金橘、肉牙枣。被抓来才多少日子,她感觉自己已经恋家了。她好像回到从前,可是······一份无力感,沿着她的脊梁如蛇般攀爬直上,周围大都是不中意的人,菜大都是不中意的菜,思及此,她眼眶涩涩的,伸手拼命揉了揉,鼻腔哽咽,一时有些想哭。
大概,想家,想亲人,就是一种类似于懦弱的、想哭的感觉,与冲动吧?
算了算了,种世念,皆是已往之事,已逝之事,记忆终不过风霜淘洗,变成过眼云烟,她凛住决心,自己一定一定、绝对绝对会逃出去,全须全尾的归乡! 计谋到这,她又很快振作起来。毕竟是才十一岁的小姑娘,情绪都是像夏八月的天时,一切都是不固定的,云雨来得快,去的也快,面上的晴雨表移时便不自觉的阴转晴了。
拾柒的思绪掉了个头,拐在当下——
“对了,阿拾呢?他坐在哪儿?”
她一边佯装动箸,一边左顾右盼,寻找他的座位。
“用膳时别东张西望!”领头男子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头顶上方砸来一阵瓢泼大雨般的斥责,她被唬得差点摔下凳去,还好拾玖及时揪住了她一只胳膊,一副扶正歪树苗的姿态扶正她。她刚欲开口,那厮却大口大口嚼着馒头,齿舌不清道:“不谢!不谢!小兄弟你把你的那份让给我就成!”
她抽了一口凉气,调整呼吸,余光瞥见男子的身影远去之后,便起身,伸箸到那个馒头盘子里夹了一个馒头,放到那厮的碗里,奈何看他那副装成楚楚可怜的颜姿,忍不住调侃道: “看你可怜,赐给你的。”拾玖夸张地抱了一下拳,露出一口白牙,可齿隙上还粘有好几粒馒头滓,她看他又准备扯些什么鬼话,忙戳起他饭碗中的馒头,一把塞入他口中:“拾玖兄,食不言寝不语。”
拾玖干瞪着她,发出“呜呜呜”的模糊声,末了抬起一手指她,在空气中比划着,进行无言的控诉,嘴上的功夫倒是慢了下来,那馒头咀嚼了好半天才完事。“活该。”她看拾玖这滑稽搞怪的样子,不由乐了,食欲无形之中归位,眼前的粗菜淡饭虽然姿色确实不咋地,但也可以浅尝一二。
于是乎,她先小啜了一口稀饭,先吃哪样菜才好?嗯,吃花生好了!
只是目下花生碟子离她的距离有些远,就放在对面郭胖的面前,而且他正抄起花生盘子,十分不客气的把一半花生倒入自己的粥碗之中,除他以外,几乎在座的少年都是默默喝着稀饭,偶尔有人会夹菜,但夹菜也是战战兢兢地夹离自己最近的菜盘。见到郭胖如此霸行,众伙竟也不敢吭一声。
她偏首,看拾玖这厢的粥碗已空,微怔:“你吃饱了?”扫了扫了上堂坛子的香柱,离半柱香还差一拇指头的距离。
“嗯,饱了饱了,”拾玖泼了一个气嗝,“为兄的胃可很好养的,对食物一向来者不拒,绝不挑食,”说至此时,他眯眯眼睛,溜里溜气地睨她,“哪像你,胃这么精贵,跟个婆娘家似的。”
她懒得跟他贫,不予置计较,反而开门见山道:“我想吃花生。”
“那你去夹······”拾玖边跟她斗嘴,边视线偏转,不巧瞄到郭胖饕餮般的吃相,话直直鲠在口腔里,随后了悟拾柒的话里是何用意。
“啧啧啧,童版夸父吧这是,小兄弟你学过《夸父逐日》没有,听说其感到饥饿时,能把泰山给吞了大泽给喝了······”
拾柒左脚踢他一下:“别光顾着跑马,我叫你夹花生!”
他一副“得,为兄给你夹就是”的无奈表情,俄而大摇大摆地起身,长臂一探,指上筷箸灵活一伸,如鹰隼叼食般,迅速在郭胖面前的花生碟子一勾一捞,等捞起来看,杵在筷子缝上的花生数量蔚为客观,拾玖遂扭转过头,得意地对拾柒道:“你看我厉害吧,一次夹八个呢。”正欲抽回筷箸,谁知郭胖的大掌就掀上来了,拾玖只感到手背瞬时传来一片痛感,痛感牵连筋骨,很快转化成火辣辣的疼苦,他连筷箸都拿不稳当了,这不,花生脱离筷箸的钳制,一颗一颗滑溜溜地又滚回盘中。见此景,惹得在座的人忍俊不禁,笑点稍微低点的,如鲔仔,那笑容的幅度可是要成一个满月,但见郭大哥面目严肃,只好不露行迹,硬硬憋出一个“哈”的单音。
拾玖讪讪的坐回座位,对拾柒摇了摇脑袋,龇牙咧嘴道:“小兄弟,这么多菜你不吃,偏要吃花生?为兄告诉你,吃花生一点也不好,轻者容易致使腹泻便秘,重者会腐肠烂胃,溃髓蒸筋,损腑亡精!”说着,自顾自地夹起一块豆腐乳放入她碗中,“不妨吃吃豆腐乳,杀百邪,祛恶气,通血脉,厚肠胃,润皮肤,散石气,消忧发怒,宣言畅意,壮神御寒!”
众人:“······”顿住进食的动作。
拾柒:“······”诸位,抱歉,我并不认识他,真的不认识。
唉,这厢真是不靠谱,还是自力更生为上策。花生吃不了,那就豆角,其遍身莹绿,盘子所处位置离自己近,虽被鲜少人动过,但味道应该不算差吧。
一思及此,她又喝了一小口稀饭,有点凉了,不行,动作给快些,遂急急拂袖,去夹豆角。
她筷箸甫一落如豆角盘中,便被突如其来的另一双筷箸夹住——两双筷箸共夹住同一根豆角。
拾柒诧然抬头,筷箸的主人朝着自己痞痞地微笑。
不是郭胖那小子还有谁!莫非自己夹得菜跟他重了?拾柒收回筷箸,去夹另一边的豆角,讵料郭胖的筷子又尾追上来,夹住她的菜。两人再次夹住同一根豆角。他是存心的?她抿抿唇,指尖稍稍施力,企图把那根豆角挪向自己这边,郭胖那方竟也不甘示弱,施箸以蛮力,两双筷箸就这般一时僵持不下。
拾玖在她耳边撺掇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一根豆角而已,有什么好争,你让他好了,当做你被恶犬咬了。”
“你知道吗?我现在真想干一件事。”
“何事?”拾玖殷殷勤勤把耳朵凑上去。
“点了你的哑穴!”
说话时,她蓄意一松手,那根豆角就随郭胖方向漂过去,此时郭胖手指的力度失衡,两根筷箸在盘中打了个滑,那豆角就借力往别的方向倾移,自盘上斜斜弹出,在低空中旋转了五周,滑出一个半圆形的线弧,不偏不倚弹到鲔仔脸上。
嘶,这情景还真是不堪入目。
鲔仔觉得全桌人的视线皆焦距在自己脸上,像之前被人平白无故剜了两大刀般,平白无故当成了人肉靶子,心中异常不安、难受,他把无辜的豆角从脸上摘下来,苦着一张笑面,不好浪费,不情愿的把豆角捻着吃了。
拾柒不欲再与这郭胖多有交缠,夹起眼前的馒头,郭胖不死心,那双筷箸又尾随而至,她心下灵机一动,一不做二不休就打蛇随棍上,眼疾手快地夹起一只馒头,眼看那双魔筷绞上来,她手指力道骤减,松开馒头,作势去夹豆腐乳——那边,郭胖处于好胜心强的年纪,遂以为这个小白脸有意要与自己在筷功上分出个伯仲出来,脑中血气上涌,干脆捋起两臂袖子,立起身,右手大拇指摩挲着筷身,将筷子击得咚咚响。
此时,他嗅到对方那对筷箸耍诈的气息,于是原本向着馒头盘子的动作一刹,重新锁定后方目标——豆腐乳,欲来一次气吞山河的俯冲!
拾柒狡黠的用筷箸将盘子一推,郭胖没看清,魔筷保持长驱直入的架势,不出意料扑了个空,不巧的是,还卡在了竹桌的罅隙之中,进退维谷。
众人见郭胖脸型绷紧,下巴拉长,晓得局势不妙,自觉的把凳子后挪。
鲔仔耷拉着眉毛,摆摆手打圆场道:“郭大哥,你瞧那香快烧到一半,咱们还是快点吃吧!”说着,转向拾柒:“小兄弟,你也老实一点——哎哟!”
这厮突然如鲤鱼打挺般,往后一倒,做了个倒栽葱,整个人滚在地上,双手捂着□□部位呻吟:“操!刚刚哪个王八羔子,踢我‘那里’!”
众人哗然,哄笑一片,而场面开始乱作一锅粥,领头男子闻声立即赶来。
拾柒问拾玖:“为何踢他?”
拾玖摆出一个“阿弥陀佛”的手势,一本正经答:“身是菩提树,心如济世壶,时时断人欲,毋使众生哀。”
这什么乱七八糟的!?
她盯着他:“你刚刚到底踢他哪儿?”
拾玖耸了耸肩,趁人不注意,又夹了一个馒头,掰作两半:“我在桌底下,简简单单伸个腿,在他两腿中间随意找个位置简简单单踹了一下。”
拾柒:“······”她竟无言以对。
“请你吃花生——”
陡然,郭胖把盘中剩余不多的花生甩到她头上,在她那张被油纸弄花的脸流连几回,嘿嘿一笑。
真是气煞我也!从小到大,她从没这么被人愚弄过,今日还真是头一遭。女儿家的脸哪是这登徒子可以随便蹂躏的!
拾柒望向那位整饬秩序的领头男子,他好整以暇的矗在一边,眼神淡漠地观察事局,发现她的目光,只是唇角噙起一个浅弧,继而用众人都可以听见的声音道:“既然是比拼,你们俩就认真点,按暗鸦的规矩,但凡比拼,必须分出个赢输。”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一震,视线均齐刷刷凝在她和郭胖身上。
男子补充道:“胜者则生,败者,可就永无苟活的道理。”语毕,他弹掉已燃至半截香灰,“另,提一下,你们的早膳都羼了剧毒。”
什么?剧毒!
众人面面相觑,一副不可置信的惊唬样子。
“你凭什么投毒!?”
“我要报官!”
“解药在哪?速速递上来!
“我就、我就告诉我爹,让他派兵抓你们!”
······
拾柒看见领头男子好像轻笑了一下,抬臂快活地甩袖,仅见半空之中急急划出数十道暗芒,掠起一串泠泠镖风,她耳际泛起几声粼粼鸣音,男子手法好快!数秒后,争吵喧嚣声戛然而止,像时之步履被强行曳执住,沦落地一室惨寂,静得可以听到各人压抑的呼吸声,时起时伏的泣音。
甚至,空气里有血腥的漫漶气息。她突兀地回忆起数个时辰前,小黑汉被一刀封喉的画面。
她缓缓回转身,欲探探背后是何种光景,眼睛却被一双手捂住。
别看。
是阿拾的手。并且嵌着澄净的气息,正好冲淡了血的腥味。他来至她身旁,在这死沉的空间里,这种声音成了特殊蕴藉,仿佛随时可以候在她身旁,予以歇息的自由。
“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你们习过《论语》,应该都懂得这话何意吧?”男子从容道,“刚刚那些人,就是‘大事不成’的下场。”
“试问一下,”有少年不卑不亢问道,“我们该如何遵照您的吩咐,才可获得解药?”
“待拾壹号——”男子指着郭胖,“还有拾柒号——”指着她,“分出胜负,你们就可以得到解药了。他们俩越早分出胜负,对你们——就越有利。”其言下之意便是,剧毒在众人体内停留时间越长,就往往有暴毙的忧患。
她听罢,感觉自己成为了众矢之的,手心都是冷汗,尤其是握剑的那只手,竟然不受控制的颤抖起来,连四年前的武试她都没如此紧张过,现下她该怎么办?退一步是亡,可进一步呢?她不由看向与自己仅一桌之隔的郭胖,那厮看起来也有一点点紧张,但面上挂着一张成竹在胸的笑容,左臂还自豪的抬起来,向众人展示自己的身体,似乎能预料到此次比拼的结局似的。
她咬住唇,觉得自己有些屈辱。
“你一定能赢。”倏然,阿拾在她掌上写道。
她感知到,呆呆的转过身,面上呈现三分是喜、七分是惊的神色:“为什么?”
阿拾捏住她的左手食指,让在她自己的佩剑剑柄上摸了摸——甫一触及指头下的纹路,她整个人愣住。
阿拾给她摸的,是剑柄上錾刻的“种”一字。
非“种树”的种,而是大宋名将种师道的种,是种氏武门的种,是她种世念的种。
“夫为剑者,示之以虚,开之以利,后之以发,先之以至。天子之剑,直之无前,举之无上,案之无下,运之无旁,上决浮云,下绝地纪。此剑一用,匡诸侯,天下服矣。”
庄周的《说剑篇》历历在目。
这些东西,阿拾都看出来了,而她自己,怎么说忘就忘了呢?自己这番模样如是被种世瞻那小子知晓的话,那还得了!
种世念,你该出点真正属于种世念的勇武出来,你是种氏氏族的子弟!
思绪畅顺后,她朝阿拾莞尔一笑,用耳语道了声谢。
正待前去时,拾玖这厮又冒出来:
“拾柒你真要跟那夸父决斗啊?此行九死一生,要不我代你去?”
“闭上你的乌鸦嘴,咱们打个赌如何?”
“赌什么?”
“若我赢,你就称我一声‘姐’,啊不,是‘爷’,并且任我使唤,如何?”
“若你死掉了呢,那我为什么也没捞着啊!”
“你们这些犊子在那唠嗑什么?”郭胖猛力捶了捶桌子,把手关节拗得咯咯响。
她不得不收住话茬,深吸一气,前去迎战。
此际,背后跟来那滑头的声音:“若我赢了,我代你杀死拾壹号,你就当我的小娘子成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