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海卷千波》阶前梧叶

91、第 91 章

　　快要到议事厅时，弦珠忽然随口问了句：“辛泽，接下来你想好去哪了吗？”
　　她的语气轻快平淡，就好像问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一般，但这句话落在辛泽心中，却掀起了巨大的波澜，“不是和你一起吗？”他心烦意乱地反问道。
　　走在前头的弦珠回过头望着他，微微摇了摇头，说：“刚才我在议事厅的时候，大长老和我提过，因你是我的朋友，所以当初才会同意带你回成山。但现在，鲛人去往冰凌海，期间行程路线是绝密的，不能走漏半点风声。再加上这次是长途迁徙，中途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危险，有些体弱的鲛人都可能受不了，更何况你是……”
　　更何况我只是一介凡人……辛泽在心里替她补充了后半句，他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原来自己对他们来说是累赘啊。
　　虽然心里很不是滋味，但辛泽也明白，自己无权指责任何一个人。迁徙到冰凌海是事关鲛人一族存亡的要事，作为领导者，大长老必须要思虑万全。自己作为一个外人——从种族划分上来说，确实是个异数。凡人们还经常说“非我族类，其心必诛”嘛，故长老有此担忧很是正常。
　　还有从与休狄他们的谈话中，他隐隐约约感觉到鲛人们还面临着一位强大的敌人，这个敌人之前还曾差点要了他的命。所以说，迁徙路上很有可能会遭到偷袭和暗算，届时，自己不但帮不上什么忙，还会平添麻烦。
　　可即使这样，他还是想留在弦珠身边，他很害怕，怕这次与弦珠分开后，余生他们将不复相见。想到这，他就有种无论别人怎么说，他都要跟着弦珠的冲动，但理智很快又压制上来，鲛人这次是全族迁徙，又不是游山玩水，自己总不能像个小孩一样死皮赖脸、撒泼打滚地硬要别人带上他吧。两种情绪缠绕在一起，他心里纠结得百转千回。
　　弦珠看着他面色很是不好，便开言安慰道：“呐，辛泽，别这么不开心嘛，等一切安顿好后，我会和千钟他们一起来找你的。”
　　辛泽听了依旧怏怏不乐，到达冰凌海后，只怕你们会投身于新家园的建设，到时个个都会变得十分忙碌，有可能你以后都不再踏上盘古大陆了。
　　“我不去议事厅了。”他闷声道，“反正长老们要说的事，应该和我没多大关系。我先回药堂了。”说完，他便转身就走。
　　“辛泽！”弦珠追上他，着急地解释道，“其实我也舍不得和你分开，但……但路上确实太危险了，而且我……我必须对整个族群负责……”
　　“我明白。”辛泽停下脚步，对上她那双乌黑明亮的双眼，一字一顿道，“你们的担忧，我都明白。”下一刻，他又恢复到往常散漫的样子，笑着说，“因此我需要回药堂好好想想，以后往哪个方向走，总之，出发前我会给你答复的。”
　　“哦，那……你好好考虑下，我等会再来找你。”弦珠心里有些忐忑道，她清楚辛泽此时是故作轻松。她还想与他再说几句，可远处却恰好传来了千钟与休狄的催促声，便只得作罢。
　　望着弦珠匆匆离去的身影，辛泽忽然很想喊住她问一句“有没有可能，你会和我一起离开？”，随即又觉得没这个必要，因为答案显而易见。

　　议事厅前虽然人潮涌动，但气氛却无比安静肃穆。弦珠接过鲛人卫士分发的小册，打开一看，扉页上白纸黑字的写着“迁徙途中注意事项”几个大字。
　　她焦躁不安地随意翻看了几页，旁边的千钟发觉了她的异常，小声问道：“你怎么了？看起来似乎心情不太好。”
　　“哎——”弦珠长长地叹了口气，将小册合上，丧气地说，“我刚才告诉辛泽，他估计不能与我们同行了。”
　　千钟闻言有些意外，看弦珠的样子似乎这不是她的本意，他依旧小声地问道：“莫非是长老们的意思？”
　　弦珠苦恼地点了点头，说：“我觉得有点对不住他，他的亲人好友此时都远在乌叶海，现在扔下他一个人孤孤单单，是不是太不讲义气了？”
　　“确实有点。”千钟脸上也露出了为难的表情，“可是如果带上他，对他对我们都没有好处。”他打开小册，翻到一页地形图指给弦珠看，“为了避免被凡人发现，长老们制定的路线没有沿着资源丰富的大陆架走，而是绕道远洋的亘岭，那地方你也知道，物资匮乏，洋流复杂，这是一场苦行，他身为凡人，还是回盘古大陆比较好，没必要跟着我们受累。”
　　弦珠静静地盯着那张图，心里慢慢下定了决心。

　　议事厅的大门中开，几位长老走了出来，厅前的人群视线瞬间都集中到他们身上。
　　二长老清了清嗓子，开始讲沿途队形与纪律。在他之后，三长老展示了有助于迁徙的工具与防御武器以及它们的使用方法；四长老则着重于途中通讯顺畅；五长老没有发言，只是给众人分发了可食用生物图册；轮到七长老时，他挽起了袖子，露出手臂上的肌肉，双手叉腰声往前一站，声如洪钟道：“路上你们一旦感觉到不适，要及时通知我的医疗队，千万不要硬撑！明白了吗！”
　　“明白！”
　　七长老很满意众人的回答，一边点了点头一边将自己的位置让给了大长老。
　　大长老负手上前，不急不缓地开始发言，虽然音量不高，但议事厅前的每个人都能够听得清楚：
　　“诸位，我知道对于这次迁徙，大家都有很多想法，有些人舍不得离开成山，有些人害怕途中将会遇到的困难与危险，有些人担心不适应冰凌海的环境，还有些人则是忧惧将来要与盘古大陆上的凡人打交道……作如是想者不一而足。说实话，不仅是你们，我们这几个老家伙也有顾虑，但事情已经迫在眉睫，成山周围的火山状况大家也有目共睹，更别提前几日兹城发生的事。因此，我现在就可以把话撂在这，我不管你们某些人心中如何想，如何不情不愿，如何畏难，反正就是绑，也得把你们一个不落地绑到冰凌海去。”
　　说到这，大长老停顿下，眼睛半眯笑着问道：“你们有人想像个囚犯一样被绑着带离成山吗？”
　　厅前众人立即异口同声地回答道：“没有！”
　　“很好！”大长老微微颔首，继续往下讲，“你们应该也曾听五长老说过，先祖们从琼英山迁移到海底的事，期间的困难莫非比我们现在面临的少吗？那时先祖可有退缩？在他们的拼搏下，我们才在成山享受了千年的安宁。如今的我们难道就失去了为后辈成长建立良好环境而奋斗的勇气吗？”
　　这一连串的反问，使得在场的众人俱沉默无语，片刻后，一道柔弱但又语气坚定的声音响起：“我们有勇气！”
　　说话的是一位母亲，她怀中还抱着一位刚出生没多久的小孩，小孩的父亲搂着妻子的肩膀，也抬头高声道：“我们有勇气！”
　　他们两人起了个开头，越来越多的人附和他们，开始时声音还很小，到后来出声的人语如波浪一般，一声比一声高，每个人都尽力用自己最大的音量，吼出那句誓言：“我们有勇气！”
　　大长老面露微笑，高高挥动右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去年，你们中大部分年轻人都曾去往盘古大陆，回来后，我要求你们每人都提交一份报告，记录你们一路所见所闻及思考总结。”
　　“其中有人在报告中这样写道：貔貅一族依靠金钱与武器，以一岛之地，纵横捭阖，挑起周边国家相互纷争，那些国家的人虽不敢言而敢怒，终有一日，数量不占优势的他们将会受到反噬；蓐收一族以宗教的方式依附在凡人政权之下，掣肘太多；而菌人们则隐居世外，生存环境脆弱，抗击风险能力小……”
　　弦珠瞳孔骤然一缩，心中很是震惊，同时又有些小小的窃喜与自豪，因为大长老念的正是她提交的那份报告！
　　站在高处的大长老对于她的表情变化一目了然，他不动声色地念出了报告中的最后一句：“不同于以上族群，我认为，我们鲛人要走的是一条既不依靠他人力量，也不干涉他人生活，凭借自己双手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独立自主道路！”
　　大长老话音刚落，底下众人瞬间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起来，场面一时之间有些嘈杂混乱。这时休狄凑到弦珠身旁，看到她脸上有些发红，不禁调侃道：“你不要告诉我，那份报告是你写的？”
　　弦珠默然地叹了口气，以手掩面：太尴尬了！真的太尴尬了！她没想到自己那些不成熟的想法竟然被当众念了出来，还被人评头论足，简直跟大庭广众之下被人鞭尸没什么两样！
　　就在这时，空中忽然响起了霹雳巨响，众人抬头一看，原来是三长老的长鞭划破空气的声音，只见他斜睨冷声道：“安静！”
　　大伙登时都闭口不言，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刚才我念的，虽然想法还略为粗浅，但也不失为未来的一种选择。”大长老神情庄重严肃道，“先祖们筚路蓝缕，才有我们之前的幸福生活。身为后人，我们理应继承他们顽强不屈的精神。希望大家记住：过去不代表现在，现在不代表未来，我们要如奔涌不息的潮水一般，永远向前，永远向前……”

　　次日清晨，收拾好一切的鲛人们依次走出成山，浮游在结界上方，无尽黑暗的深海中，下方的光亮是肉眼可见的唯一温暖。
　　但这份温暖随着二长老切断结界的能源后，也瞬间消逝不见。
　　辛泽拉着弦珠的手，看着她眼眶中的泪水顺着脸颊，流入海水中，化为一颗颗晶莹剔透的珍珠。不止是她，无数鲛人俱是如此，黑暗中一颗颗光彩夺目的珍珠环绕在鲛人们的身旁，然后如他们的家园一般缓缓消失在无尽的深海。年幼者虽然不懂背井离乡之痛，但看着大人们哭，也跟着掉眼泪。
　　“走吧！”
　　大长老一声令下，鲛人们纷纷转过身，排好队形，朝着北方游去。无声的哀愁笼罩着这支远行的队伍。
　　辛泽也被这种气氛感染了，他现在无比想念大哥，想念大厨的话本与美食，甚至还有那么点想念那个不好惹的女人和她的宠物鹰。
　　是时候回“迦楼罗号”了，他心中默默念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