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你到时光都苍老》有索无衣

1、全一篇

　　『我爱你，但与你无关。』

　　她在等一个人。
　　咖啡厅的转角一隅。透明落地窗折射秋日午后的阳光。她独坐松软沙发，手指轻叩瓷杯。她带耳机，听着不知名的音乐。神情慵懒，表情漠然，与生俱来携有淡淡的疏离感。
　　她的面容苍白，却无病态颓废之颜。她穿黑色手织毛衣，一袭浅褐色风衣。牛仔裤洗的泛白，有漂白粉的味道。脚上一双银链细长高跟鞋，露出小小的指甲，有贝壳的轮廓。
　　她抬腕看手表，已逾约定时间三十分钟。她忽而轻笑，低眸垂睫，阳光在她浓密的睫毛下形成一扇暗色的影。

　　我走过去时，她正在看一本书。是英国作家夏洛蒂•勃朗特的《简•爱》。我坐她对面。她从书本中抬首，对我微笑：“我刚好读到罗彻斯特在树林中对简•爱求婚的段落，那夜月光轻柔，温凉如水，仿佛就是他注视她的眼神。”她笑的时候露出腮边的小小酒窝，给她素白的容颜平添一分孩子气。她的笑容温和如幼童。
　　我唤来侍者，点了一杯黑咖啡，放少许牛奶和大量焦糖。
　　窗外的天空已染暮色，绛皓烟霞。流云为赤色所晕染，淡淡浓墨，恍若夜色前的温柔缱绻。我轻轻侧首，任霞光盈满视野。我喜欢这一刻的安详，犹如聆听对神佛的偈告。
　　她说：“我愿意找一个像罗彻斯特的男人，即使最后他瘸腿、眼瞎，行动不如常人，我也依然爱他不弃。我会做他的拐杖，他唯一的光明，他所能依靠的全部力量。”
　　我尤记得自己当时不屑一顾的神情，嗤之以鼻：“你也会在和他步入婚礼殿堂时，发现他犯了重婚罪，并且妻子是一个蛮力疯狂的神经病。”
　　她静静微笑，纯美如天使：“那是他的事，与我无关。唯一与我有关的，仅仅是我爱他。”
　　“你会比他的妻子还疯狂。”
　　我看见暮色垂柳梢，月影半掩。远处霞光盛大如虹，车辆迅速飞驰。

　　“我在等一个人。”半晌过后，她缓缓开口。她的表情仍是不变的安然，仿佛一潭不起涟漪的清池。
　　我路过这间咖啡厅，自落地窗外看到她。她离人独坐，萧索清寒，携有淡淡的疏离感。然而我知她在等人。她一直在等一个人。或许是男人，或许是女人。无人得知。
　　杯中的黑咖啡快见底时，她已合起手中书本，放进背包。抬首时，一丝黯然划过瞳眸。我捕捉到这一刹那，心中微些不忍：“你仍是没有等到那个人。”
　　“不。”她苦笑，摇头，“他只是误了时间。人的生命那么长，有那么多的时间，他可以迟迟不来。然而终归有一日我们会见面的。”
　　“人的生命又那么短，他迟迟不出现，你亦会永远都见不到他。”
　　我起身走向门口，不再看她一眼。

　　『我愿意，为你被放逐天际。』

　　夜晚的时候她睡不着。赤脚走到厨房泡咖啡。她打开音响，听上世纪缠绵悱恻的爱情旋律。她独卧松软沙发，将自己的身体深深地凹陷下去。她从不开灯，整个人身在黑暗中，四周是茫然一片的未知。
　　她说：“我喜欢这种感觉。这时的我与黑暗融为一体。我看不见任何事物，我看得见所有事物。我洞悉一切，我对一切一无所知。我是黑暗的，我仅仅是黑暗里的一隅。永远矛盾，又永远融合。”
　　我走进她的黑夜里，轻轻抱住她，她的身体非常柔软。她是个身材纤瘦，四肢矮小的女人。她将头靠在我的肩上，卸下所有的支撑，宛如一个无助的婴孩。

　　“会有一个人，值得我为他放弃所有。我痴痴地笑，仅为远观他的容颜。即使剧情的结尾，我会坠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亦甘之如饴。”她轻轻地说。话尾似有叹息，微薄如羽。她仰首看我，眨了眨眼睛。黑夜里，我看到她的瞳眸亮如星子，晶莹如珠。
　　“嗯。会有的。”我淡淡地安抚她。
　　我们一起沉入墨夜中，相拥而眠。安静地呼吸，直至遗忘了彼此的存在。

　　她听王菲的歌。和着音乐一起唱：“愿意为你，我愿意为你，我愿意为你，被放逐天际……”她的唇角上扬，笑容单纯。她说：“我相信爱情，相信海誓山盟。于是我一直在等。这是支持我漫长而苍凉人生的全部信仰所在。”
　　她与生俱来的淡淡的疏离感，只是对自己的一种保护。我拨开她的外壳，轻抚她安静而柔软的心脏。

　　『我甘愿，赴一场注定散场的宴席。』

　　她遇见你时，已至寒冬时节。你独自走在无人的街，不经意的转首间，望见落地窗内她独坐执书的倩影。那时她已换上羊绒夹袄，裹手织的毛线围巾。她仍在看那本英国18世纪中期的爱情自传小说《简•爱》。她用画笔描绘爱德华•罗彻斯特的轮廓，然后小心翼翼地覆上自己的吻，如水温凉。
　　你与她结识的那段时光，我远在他乡。依旧日日在互联网上获取有关她的消息。她对我展开笑颜，已不同往日的清淡无波。她阳光下的明媚笑靥，仿佛向全世界昭示着自己的欢愉。
　　我淡淡地笑，为她祝福。然后关闭电脑。

　　我的窗外下着淅沥的雨。我从来都知伦敦是多雨的城市。雨中氤氲的哥特式的建筑，远处钟楼敲响午夜的钟声。我伏案而坐，思绪无法安宁。
　　我赤脚走进厨房泡咖啡。放少许牛奶和大量焦糖。我想融进夜色里，却一直朝着月光的方向。

　　我以淡然的面孔迎接春天的来临。独自走在伦敦的郊外小径，雨水淋湿的枝叶，绿意尤显。空气中芳草的清香和淡淡雨水朝露之气。我想起她尤爱穿风衣的嗜好，无论春秋，总是一身色泽冷淡的风衣，或浅褐，或灰白。
　　我上个星期收到她的消息。你和她牵手、拥抱，在黄昏中相依、相吻。暮色浸染的苍蓝天空，她浅笑如兰，笑声如铃：“我在等一个人，茫然追寻，毫无结果。”
　　“希望你获得幸福。”
　　很久以前的某个夜晚。我亲吻她冰凉的额头。我抱住她，想递予她温暖。
　　她说：“爱情并不会使我盲目，这一刻我很清醒。我在赴一场注定散场的宴席，卧花醉月，歌舞言欢。我们相拥、亲吻，或者做爱，这只是我等待的另一种方式。我需要温暖，来自于肉体的传递。”
　　幸福仿佛是一个谶语，在那些望而不可及的年月里，如同年年轮回，年年未绽的无花果，使我们的心迅速衰老。

　　『我等你，到时光都苍老。』

　　她眺望落地窗外的车辆行人如水，或喁喁独行，或飞驰而过。她点起一根烟，细长的烟梗夹在她苍白的手指间。她吐出淡淡烟圈，神情漠然。
　　她的背包里已经失去了爱情小说的踪影。她牵起一丝笑，清寒如水：“比起童话故事，或许性爱电影更有观赏价值以及实际意义。别去整天幻想白马王子或者佩剑骑士会拯救你的悲惨人生，男人只会在床上展现他唯一雄性的地方。”
　　我自伦敦归来，首次听到她与你分手的消息。我知宴席注定散场，却不是不欢而散，而是各自扬镳。你和她有不同的道路。她在等一个人，你一直在前行。即使短暂的停留，也不足以凝固成结。
　　她仍独坐独卧，独自等待。她穿暗色的风衣，一路涉过江南水乡，润雨泽国。她在江南的某个小镇安歇下来，那里夏季会迎来梅雨天，湿润的气息仿佛将一切彻底覆盖。她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蜷缩起身体。
　　而我已离开她，回到伦敦。我们共同浸湿在湿润的空气里。被雨水冲刷着身体，冲走旧日划痕。我一个人在咖啡厅时，遇到前来搭讪的外国男子。忽而想起她来，于是回答：“I'm waiting for a man。”

　　我在等一个人。
　　一杯咖啡，一本书。待到日光西沉时，伴着暮色温柔，扬郊外小径一路回家。我找不到英格兰的桑菲尔德庄园，亦无法与罗彻斯特于黄昏小道相遇。我等的，只是一个属于我的人。
　　夜色下的钴蓝天空，流云湛远。她说：“已逝的，便无法再回来。包括年少，包括爱情，包括时光。”然而固执的人还在等待。执迷不悔，路远难回。
　　夜幕与星辰，一日一轮回，一生一场梦。有些事情一旦开始，便难以结束。等你，即使到时光都苍老。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