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9、疫病 ...
-
雨水冲刷着宫殿瓦片上残存的青苔,青灰的瓦片上笼着水汽,来不及盛满的雨水顺着瓦片坠落。雨声被宫墙锁在空旷的四方天地里,更加震耳欲聋。乌云遮住了本该美好的夜色,繁茂的树木摇动着各宫点起的宫灯,黑影重重。
各宫守卫不敢懈怠,打着十二分的精神来回巡逻。
“国主歇下了吗?”
一队守卫路过后,颜又青站在恩和殿前朝曹阿七打听。他的面容苍老了许多,身型也伛偻了一些,炯炯有神的眼睛下挂着两个青黑眼袋。
曹阿七拱手:“颜大人,待老奴去禀报一声。”
推开恩和殿的门,殿上伏案的人被惊扰后略略皱着眉头,问道:“何事?”
“主君,是颜大人求见。”
祝昂放下了手里的卷宗,疲惫地揉着眉心,宣了颜又青上殿。
“主君,契朔山来报,营中士兵感染疫病的已经过百,现在各军将领已经把染疫的士兵都关押起来了。靖国同样受到此次瘟疫影响,目前前方战事已经全部停止。”
“除了契朔山,其他驻军的数量有了吗?”
“有了...”颜又青颤巍巍的手地上一份文书,祝昂从侍者手里接过来。他的脸色越发铁青,将文书放在了自己面前。
一个个可怕的数字浮动在祝昂眼前,催促着他要立刻找到解决之法。
不说各个驻军点,光是樊都染疫的就已经有近三百人,每日失去五感人数还在不断地增加,徐岚奉命携执令司在城中抵抗感染疫病后疯魔的人们,可是收效甚微。
祝昂提起笔,写下一封诏书,对颜又青道:“从现在起,一切以寻找疫病解决之法为重。”一封诏书颁出,边远之地的战火熄灭,燃烧尸体的火焰却高高升起。
接连数日,恩和殿的烛火就没有熄灭过。那些记载有疫病的典籍已经快被祝昂泛滥,可看瞎了眼睛也没有找到任何线索。
曹阿七捧着他的大氅送来,却被祝昂不耐烦地推到了一边。
宫人们更是不敢打扰,便都鸦雀无声地站在殿下等待祝昂差遣。
连着熬了几夜,祝昂终是有些撑不住了,他伏在案上沉沉地垂下眼皮。曹阿七悄无声息地遣走了殿里的人,关上门。
“主君终于睡下了。”
“小声点,别吵醒了主君,熬了五日了,你去吩咐御药房给主君备些枇杷露。”
小宫人有些为难地挠挠头,曹阿七问:“怎么了?”
“御药房那边...所有的太医都被主君调出宫去了...”
“什么时候的事儿!我怎么不知道!”
“主君特意交代的,怕您多想,便瞒着您下的旨。”
曹阿七看着祝昂长大,定然会三番五次地劝阻他这样不顾及自己的身体。曹阿七只能无奈地叹气,那小内官又怯懦地开口:“曹公公...小的...想请一天假...”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敢请假?”
小内官倏地跪在地上,求道:“公公有所不知,小的家在樊都之外,小的...想回去看看父母姊妹是否安好!”
此话让曹阿七不免长叹一声,他挥手,于心不忍地点点头。
疫病洪水猛兽般地袭向九州大陆,朝中各臣各执己见,每日的朝会变得乌烟瘴气,你来我往的推诿中总是夹枪带棒,祝昂终于不愿再这样无力地等待在庙堂之上,一把抽出御座上的佩剑来砍在了面前漆红的桌案上,一道扎眼的剑痕令台下人不敢再抬头,纷纷跪在了地上。祝昂震怒不减,本就缺乏休息的虚弱身躯此刻因为怒意而颤抖,威严地眉宇之下,一双洞若观火的眼睛将那些瑟瑟发抖的朝臣挨个审了一遍。
“樊都子民数十万,辰国子民数百万,九州子民数以千万!而你们,受百姓瞻仰,俯身却只看到自己的脚底!你们何德何能,站在这片土地上!你们何德何能,食他们种下的稻米,着他们织下的布匹!”祝昂虽然声线已经沙哑,一声声却如夏日的惊雷劈在大殿的穹顶上,“你们在这里争吵,有没有想过,宫墙外,那些家破人亡的子民。你们以为把亲眷锁在府中便可安然度日,若有一天你们漆得油光水滑的朱门外遍地尸骨,你们又何以生存!?辰国又何以生存!?九州,又何以生存!”
祝昂扶住剑柄咳嗽着,利落的目光从两缕额发间扫过朝臣,咬牙切齿地拔出剑来掷在堂下,只听得哐当一声。
“本君从今日起,便要去这宫墙外,一日疫病不除,本君...一日不归!”
就在众臣的震惊和阻止声中,祝昂拂袖而去。他回到恩和殿,将曹阿七的声音挡在了高门外,独自立在鹰架前。
他抬起手,解开了鹰隼脚上的链子。
这生灵站在架子上愣了片刻,便被祝昂捧起来。
他缓步走到门前,打开了门。
天空中已经渐渐晰出了微白,若是云少一些,应当能见到阳光。
曹阿七担忧地跪在地上,还是没有停下对祝昂今日所做决定的劝阻。
那人捧着鹰,踱出门槛。他抬起手一扔,鹰隼便振翅向上飞去,羽翼间的声音煞是好听。祝昂追随着它的身影,望着它越过高居屋檐的脊兽,直到它雪白的身影和空中的微白融为一体。
“阿七,不必再劝。”
长安宫中不再晨钟暮鼓,但宫外却多了许多庇所。庇所以各坊坊主为首,上禀执令司各分队掌事,下抚各坊流民。各坊主每日登记庇所名录,受疫病感染者由执令司带入不破狱,暂且看押,等待医治。尽管各官员已经应了祝昂命令,却收效甚微,不破狱中的人越来越多,而庇所里的人却每日都在减少。
东市设立的粥棚下,流民正等候着热腾腾的清粥,一个女子被人从队伍中推搡出来,伴随着闹事者的嬉笑声,女子一个踉跄摔在地上。
闹事者指着女子哄笑:“这不是送烟河的秦丝丝么,这么有名的头牌,也有脸来粥棚?”
女子不恼,从地上淡然地爬起来,脸上乌七八糟地都是灰尘。
她掸掸衣袍,重新走到队伍的末端,一言不发。
议论声此起彼伏之间,粥棚前施粥的男子端着一碗粥来到秦丝丝面前。她茫然地抬头,男子含笑的双眼正关切地望着她。
“谢谢善人,只是...队伍还未排到奴家这里。”
男子还是举着那碗粥,道:“早该到你了,他们看你穿得体面,所以才口出恶言。”
“无碍,”她摇摇头,“各自都有难处,这粥...奴家谢过了。”
男子轻轻点头,直到她接过碗方才放下手。
施粥结束后,男子收拾了摊子,回身进了屋内。屋中众人见他回来,便跪下叩拜。男子正是布衣打扮的祝昂,他放下挽起的衣袖,扶起前方的老者。老者正是御药房司监吴克之。
“今日有何进展?”
“太医院召集的民间医士今日呈报了各坊的感染人数,另有几个游医递上来了几份民间秘方,只是臣等研究过,并无可考之处。倒是昨晚主君让臣等寻找的《沉疴录》中找到和此次情况极其相似的例子。”
祝昂心底闪过一丝希望,从吴克之手里接过竹简。
九州的确曾经有过这样的例子,只是那一次受染者极少,且很快就被控制下来了。其中提到,有一仙草可洗去体内瘟疫,只是这种仙草可遇不可求。
他的希望又再次渺茫,这一番说辞听上去更像传说。
再向下看,记载了仙草的图样。
是一种根茎,形状奇特,倒像是手背上分叉的经脉。
“此刻已经派司天监那些童子们去各处寻找了。”
“共有多少人在外寻药?”
“加上那些游医,总共一千多人。”
“这样无头苍蝇似的找不是办法...”
“臣等按照沉疴录记载的仙草药性寻找了一些类似的草药,希望能代替这种仙草,臣已着人去不破狱选一个受染者试药。”
祝昂摇头:“不可,这种疫病本就不在我们的掌控内,若是直接在受染者身上试药,本君担心有更大的隐患。”
吴克之左顾右盼一番,不知该如何应对。
“把药都送到这里来,本君试。”
“主君不可!”
祝昂把吴克之从地上拉起来,坦然道:“吴老不是不知道本君的身体,在离宫前就已经不堪一击,既然时日无多,又有何可担心的?”
他又道:“本君实在帮不上你们,也只有这个方法能让本君好过一点。”
“既然如此,臣等也可试药!”
“吴老,你们是本君唯一的希望,本君不想冒险。”
吴克之的眼中不知何时蒙上了白雾,期期艾艾地又往地上跪,若不是祝昂扶着他恐怕这地板都要被他的膝盖砸裂。
送来的药呈褐色,入口极涩,下喉极苦。祝昂每日外出施粥巡查,回到木屋便一碗一碗地尝试不同配比的药方。渐渐的,那些药在他的口中已经失去了原先的苦涩,像白水一般稀松平常。
祝昂这一晚掌着灯翻阅着这几日试药的结果,各类药性和祝昂身体所出现的症状一一对应起来,方便医者研读。
烛光影影绰绰地摇动在窗上,天边的云悄悄让出了一捧月光,照在祝昂的案上。
他手边放着粗糙的陶碗,里面的药渣已经被祝昂倒在手上研究了一夜。他专注在案上的竹简中,丝毫没注意出现在自己身后的黑影。
祝昂的肩膀微微向下一沉,暖意透过肩头衣料渗进皮肤。
他抬头,便见到姜兖。
“玉戈!”
祝昂腾地站起来,抓住姜兖的手臂。原本忧愁的脸上终于浮起惊喜的笑容,可是那消瘦的脸却让姜兖怎么也笑不出来。
“你可找到吉星了!?”
“没有找到...”姜兖低眸,回避了祝昂投来的期待。
“怎么会...你不是魔狼吗!你有法力!你是神使!你怎么会找不到!?”
“我去晚了,吉星已经死了。”
“死了...”祝昂喃喃,“死了,人死了不应该在黄泉吗,你...你能去魔界...那也一定能去黄泉对吗!?”
姜兖闪烁的目光不忍在祝昂急切的脸上再停留,他侧过头去,身体被祝昂死死拽着。
他反手握住祝昂冰凉的手心,温声道:“主君,您累了,明日我们再说此事,好吗?”
“不,”祝昂摇头,“外面本君的子民还在挣扎,本君慢一刻,他们便要挣扎一刻,姜兖,你究竟见到吉星没有?”
姜兖喉头干涩,也了解祝昂的性子,只好点了头:“见到了...”
“果然!你告诉本君,他说了什么!”
“此疫...无解...”
他眼看着祝昂的身体垮了下去,月光让那张脸更加苍白,他的眼神在这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光彩。
姜兖胸口的灵根在隐隐发烫,似乎是很急切地想要冲破姜兖的压制。他此刻无比希望祝昂能崩溃地发泄一场,可是祝昂只是背过身去,摆着手,道:“本君累了,你告退吧。”
他上前半步,又退了回来。
进退维谷,不知该如何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