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北是长安》安北执

2、小女卫猫儿（二）

　　站在巨石上眺望着远方，宣和二年七月十八，正午的阳光暖暖的洒在元嘉和悠南的身上。悠南瞪大了眼睛，想要看得更仔细些，那个父亲称为故乡的地方。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回到故乡，也不知道那里的人是否同自己一样，吃一顿烤羊肉就是幸福？
　　“悠南，你现在还小，不知道什么是战争，也不知什么是背井离乡。你就把幽州当作是自己的故乡吧，你娘亲是到了幽州才生下你的。”元嘉摸了摸女儿肉嘟嘟的小脸，不再去远眺，而是拿出随身携带的小包袱，从里面拿出烧饼与水壶。
　　拔开牛皮水壶的木塞子，递给悠南：“你刚才肯定只吃了烧饼，没有喝到水吧。”
　　悠南有些不开心，她还沉浸在父亲刚才没有说明白的问题里，她不喜欢被否定的感觉。可是她确实没有经历过战争，也没有离开过自己的故乡。可是，他能够感觉到父亲对河间府的渴望，他看向远方的眼神是那么迫切，又饱含泪光。
　　喝了一口水，悠南低声的说道：“那以后大塔他们再问我是哪里人，我是不是要告诉他们，我是契丹人？”
　　原来是大塔那些坏小孩，他们总是喜欢为难人，但是都没有坏心。有几次，大塔吃撑了肚子疼，还是元嘉给他揉好的。
　　“不喜欢回答的问题，你可以不回答的，傻孩子。”元嘉很快吃完了一个烧饼，也灌了两口水，才觉得没有那么噎。为了换一个话题，他拿着手中的饼说道：“其实，还是木伦大婶烙的肉镆镆好吃，也不会这么噎人。下次啊，爹爹去跟她好好学学，回来多给悠南吃好不好？”
　　说道吃悠南也是个小馋猫，她可不欣赏木伦大婶的厨艺。说起来村里做东西最好吃的，还是德实大叔，他会做烤肉，他家的牛奶羊奶都好喝。
　　悠南一边滔滔不绝的跟爹爹说着德实大叔做得东西如何好吃，一边为了止住即将流出来的口水，不得不从爹爹手中接过半张烧饼，塞到嘴里。沾在脸上的芝麻，依旧被爹爹吃到了肚子中。悠南知道，他很爱惜粮食，况且芝麻可不是便宜的东西。
　　其实，在元嘉能够承担的范围内，他已经尽全力给女儿最好的了。
　　他与妻子原先在河间府就是远近闻名的大夫，也因为如此，才被南下的契丹人点名掳走。契丹，可能真的很缺大夫。他还记得，一到幽州就遇上了一场瘟疫，妻子挺着大肚子还在帮自己熬药。
　　由于过度操劳，没有足月的悠南着急的来到了这个世上。妻子月中没有得到好的照料，还染上了瘟疫，从此撒手人寰。
　　抱着悠南软软的身体，她是那么脆弱，每天都因为饥饿而哭泣。于是，他学着老人们的样子，用面粉熬糊糊喂悠南。可是，她太小，根本不会吞咽。往往熬了一锅糊糊，最后只能自己含泪吃下。
　　妻子，已经离开他了。如果再让女儿也离开他，那么老天爷未免过于残忍。
　　女儿已经两个月了，几乎没有吃饱过一次，她总是彻夜哭泣。元嘉就抱着她，在屋里不停的走，走到人也乏了，手也酸了，七尺男儿眼泪打湿了衣襟。
　　那一夜突然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他以为是邻居再也受不了孩子的哭泣，要来找他理论。契丹人是野蛮的，他害怕这些人会冲进来，摔死自己的女儿。所以，他不敢出声音，也不敢打开门。
　　“申大夫，我们......我们，有奶！”
　　门外传来几个女人生涩的宋话，她们是要来给自己的孩子喂奶吗？元嘉不敢相信，他隔着门喊道：“不用了，她只是睡不着才哭的。”
　　可是后来，他才知道恶意往往是自己生出来的，当门外没有了动静，他才悄悄开门。就在他的脚边，放着七碗刚刚挤出来的奶。而那群女人，已经不知道去了哪里。他甚至不知道，这些奶是谁留下的。
　　那一夜，悠南第一次吃到了人世间的美味，也第一次打了一个饱嗝。
　　元嘉小心翼翼的将剩下的奶放好，只要悠南饿了，就可以拿去喂她。吃空了的碗，他会放在门口，因为不知道是谁家的，便只能这么放在等待它的主人来取。
　　女人们与元嘉似乎形成了一种默契，她们晚上会送来一碗奶，又将前一天的空碗拿走。渐渐的，元嘉门口的碗越来越多，羊奶、牛奶多得悠南一个人根本喝不完。
　　“我一定要看看，谁才是我的恩人。”元嘉暗下决心，夜里就偷偷趴在窗户口往外看。看了三天，他决定不再看了。因为，每天来的人都不一样，有女人也有男人。各色的碗，堆满了元嘉的门口。而土炕上，元嘉止不住的低声哭泣。
　　他一直将这世界上的人分为宋人与契丹人，而宋人似乎是文明高尚的象征，契丹则是落后野蛮。可是现在，他知道人都是一样的，高尚可以用来形容这世界上的任何一个民族。
　　第四天夜里，元嘉没有关门，当人们抬着碗过来的时候，都惊讶的互相看了一眼。元嘉在契丹这些日子，一直听到一个词语。直到前几天，他才知道，那个词是“谢谢”的意思。于是，他对每一个出现在门口的人亲切的说着谢谢。
　　六个月后，这场瘟疫彻底平息了。没有人告诉元嘉他是否可以离开，但是也没有人再防备他随时可能做出的逃跑。他也就这么留了下来，随他一同被掳来的宋人，很多也开荒种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着。
　　停止了对过往的回忆，父女俩也休息的差不多了，白附子还没有找到。元嘉想再找找，如果实在找不到，那便多采一些其他的常用药吧。
　　女儿悠南多少认识一些药材，很多元嘉没有发现的药，被女儿一株株挖出来。可能是悠南还很矮小，更看得清楚些吧。眼看着背篓装满了，白附子却不见踪影。
　　“下山吧，等回到村里，天都黑了。”
　　他们要在日落前过居庸关，否则会很麻烦。女儿点点头，拉着父亲宽厚的手掌，沿着上山的路一步步向下走去。
　　悠南渴望赶紧回家，因为山上已经冷下来了。更让她期待的，是马车中还有一个“小猫”在等着自己。一想到晚上可以抱着它香香的睡一觉，悠南就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
　　“小丫头，笑什么？想小猫了？”父亲总是这么了解自己的女儿，为了加快速度，让女儿见到心爱的“小猫”，他一把抱起女儿，迈大了步子。
　　“爹爹，爹爹！”女儿急促的叫起来：“停下来，你看那是什么？”
　　自己只是将白附子画作图给女儿看过，没想到她竟然记住了植株的样子。发现了父亲一直想要找到的白附子，悠南激动得无法自已。
　　元嘉也觉得异常欣喜，走近了一数有十来株的模样。可是现在才七月份，有几株已经开花了，有的却还没有到花期。
　　“再等两个月，咱们可得记住这个地方，九月份再来挖。”元嘉高兴的告诉女儿。
　　女儿点点头，又提醒父亲在旁边的树上做好标记。元嘉提起砍刀，在粗壮的树干上刻了三横，算是做了记号。
　　心情愉悦了，步伐更加轻盈，不多时元嘉父女俩就到了先前下车的地方。
　　然而，心中的喜悦还没有维持多久，元嘉就感到一阵寒意。他在这里停了无数次马车，他的马熟悉这里的每一块草甸。可是，这一次他的马车不见了，马也像听不到他的呼唤一般，没有飞奔到他面前。
　　“爹爹，我们是不是回不去了？”悠南问完，眨了眨眼睛，便开始放声痛哭起来。
　　“安静，悠南！”元嘉不是因为女儿的哭声而烦躁，而是因为女儿忘记了自己对她的教导：“越是困难的时候，你越是不能哭，不能自己乱了阵脚。我们怎么可能回不去？就算没有马车，我们还有双脚不是吗？”
　　悠南抽搭着止住了哭声，小声嘀咕：“可是，那会很累，很困难啊！悠南不想爹爹太累......”
　　元嘉替女儿擦去泪水，也告诉她：“生活从来不是一帆风顺的，爹爹都不怕累，你也不要为爹爹担心，好不好？”元嘉料定，自己的马车和马匹一定是被人偷走了，这几年幽州可谈不上太平。
　　只要自己不与坏人遇上，便是不幸中的万幸。沉住气，他必须得先沉住气，否则就无法说服女儿不哭泣。“走，我们相信自己，一步步也能走回家里！”元嘉给女儿打气，女儿懂事的点头，迈着小脚一步步跟着元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