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第三十六章 光（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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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苏颜，怎么好像忽然转了心性？”
扬州城郊竹林间，邵奕与莹雪正将身子掩映于层层翠色之中，并一齐望着一个方向。
那个方向，正有一位红衣女子单手按肩，缓缓前行。
那女子正是刚刚从凌华庄昂首离去的苏颜，她此次独闯凌华庄，却是废了武功，失了一只手臂，为的只是小小一包人肉药引。
莹雪知道，苏颜手中那小小一包药引救不了几人，看情形她应是按量索取，只拿自己需要的剂量。
这女人，似乎确是与以前大不相同。
以前么？可谁又知道，以前的她与现在的她，倒底哪个才是真实的她？
而她那样子，难道真是要为自己解毒么？
莹雪望着苏颜的背影嘿嘿笑了两声，眯起大眼道：“我知道了，这酷酷的冷美人儿定是在那冥镜湖底时，被逸云给吓到了。”
“被逸云吓到了？”邵奕笑了起来，轻声在她耳边道：“怎么我觉得这个苏颜，就是将她自己折磨得比逸云更加凄惨，她也不会害怕呢？”
莹雪咯咯一笑，与邵奕在这竹林中做贼似的挤作一处，小声嘀咕道：“你想想，若一个人自出生以来根深蒂固的想法忽然被他人打破，那人能不害怕么？她觉得自己与逸云一样，可最后逸云却带着一身碎裂的骨头站了起来，当时若你也在场，同样会被逸云吓坏的。”
她说着缩了缩脖子，抬起大眼开始望天。
“哦？”邵奕笑得依然温柔，开口满是宠溺：“那么莹雪大小姐，你是不是也被逸云吓坏了呢？”
“是呀……”莹雪轻快接口，望着天，眨着大眼道：“我和这苏颜同样，从逸云身上，感受到了世界颠覆般地强烈震动。”
“……逸云身上的一些东西，我永远无法企及。”
莹雪唇角上翘，似笑非笑地说道。
邵奕“嗯”了一声，笑眯眯地望着前方，不知怎地就将莹雪抱得紧了一些。
邵奕又道：“那么你觉得这苏颜刚刚对大家说来凌华庄探望一人，会不会就是探望逸云呢？”
莹雪缩缩肩，无所谓地道：“我怎知道，你何不直接回去问你家大哥？”
邵奕闻言挑眉，不由得轻叹一声，摇头不语。
这时苏颜已来到山林间一座石洞入口，石洞不大，其内有人影闪动，看似便是一些人的落脚之处。刚刚邵奕与莹雪从庄内跟踪而出，也顺便叫回了由邵一扬派出的另两位跟踪家将，邵奕知道自己父亲不会坐视苏颜等落玉门余党放任自流，即使他们已无心恶事，也至少要完全确认再做定夺。
而苏颜被他们这么堂而皇之地跟踪，在邵奕眼里看来，倒像是这苏颜故意引他们来此。
此时邵奕与莹雪远远地看着，正可以将那石洞内人们的一举一动看得清晰。
洞口，正直直走出一人相迎苏颜，竟然是——梅孤鸿。
归来的苏颜似乎也是一愣，抬头看向那苍老的伟岸身影。
苏颜眼底那丝冷情的嘲弄似乎因刚刚那一场决绝的对峙而缓和许多，此时她望着立于面前的梅孤鸿，竟带着一丝轻松地笑了笑。
“……您回来了。”
她轻声打招呼，那样隐着轻松的口吻，听得她自己都愣了一愣。
梅孤鸿也是一怔，漠然看着苏颜那苍白的面色与稍稍凌乱的发髻，以及她单手按压的肩头之下，已空落落不见手臂的半边衣摆。
苏颜又笑了笑，忽然轻缓而道：“武尊，她已经死了。”
梅孤鸿身形似乎动了动，负手长望遥遥远方，半晌后方才沉沉地漫声道：“她……是么？”
他似乎还想要再问许多，但最后，只余那简单的两个字。
苏颜美目微垂，轻声缓缓道：“我将她放在了你梅家那具祖传的冰棺中，那时候她利用赤血石造成时空错乱，我们便被困在冥镜湖底一座神奇的大殿，后来大家离开之时便把她留在了那里，所以你若想见她，恐怕已再不可能。”
梅孤鸿摇了摇头，长望远方，再不言语。
就这样，梅孤鸿再次孤身离去，那苍凉孤独的背影缓缓消失于青翠林间，似乎带着不尽的落寞，与……自由。
从此以后，再不会有他希翼牵挂与愧疚之人。
而苏颜，已缓缓步入石洞。
石洞内还有几人，正是落玉门至今仍余的几位殿使役使。
苏颜微微笑了笑，长眉优美上扬，手一伸，已将那一小包可彻底清除体内流毒的药引置于众人面前。
“拿去罢。”她唇角勾翘，仍是冷笑，却已笑得坦然。
“从此以后，江湖之上再无落玉门。你们几人，该做什么，便去做什么罢。”
她说完轻轻一甩，那包药引已从她掌心弹落。
在场除苏颜外只余五人，这几人大多身在落玉门多年，既受其所害，却也同样害人不少。
生命之途已偏离正轨太过久远，而今回溯原来的那个自己，是善是恶，却已不辨分明。
或许这么多年身在偏离之途上曾想过要回归原路，但待到如今，却又谈何容易？
那几人望着苏颜已空荡荡的左边肩头，均是茫茫地不知作何感想。
苏颜又是一笑，依旧冷媚：
“怎么了各位？苏颜为了求得你们的解药，可是丢了一只胳膊。”
清清冷冷的一句话，仍是原本那丝抹也抹不去的讥嘲。
但众人听到那句话后却均是一震，而后良久的沉默，也许在那过程中，已决定了什么……
远方翠林暗处，莹雪与邵奕望着那边山洞中的人们一个个离去，最后只余苏颜一人。
莹雪抱起了肩膀，饶有兴味地盯着那山洞中一动不动。
苏颜仍在石洞中，却独自向洞内暗处走去。
莹雪与邵奕均是未动，他们的目光顺着苏颜的路线，忽然发现洞内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竟还坐着一人。
洞内光线昏暗，远远看得不甚清晰，但仍能看出苏颜正在缓缓地为那人抚拢衣摆，又给那人整理头发。昏光中那人应是一位女子，身体微微发福，似乎年纪已是不小。
莹雪与邵奕互望一眼，却见洞内的苏颜已款款走出。
她立于洞口，仰头默默地望了半晌翠林内湛蓝的天空，而后狭长美眸向一个方向淡淡一瞥，拂袖离去。
依旧是那一身冷媚的红衣，单人独臂，缓缓消失于密林深处。
那鲜红色的衣摆忽隐忽现，远远地望来，却已不再刺人眼目。
而她离去前最后一瞥的那个方向，似乎是——凌华庄。
另一边，邵奕与莹雪两人目送苏颜离去，即刻同时举步，向那石洞而来。
石洞内宁静整洁，虽仅仅是一个临时落脚之处，却也收拾得令人舒服。
莹雪站在洞口，眨一双大眼向四周漫望，而邵奕已径直向前，来到刚刚苏颜所俯身站立的那个地方。
那里，倚着石壁正独坐一人。那人眼眸轻闭，呼吸均匀，静默的脸上无丝毫波动，似乎正在闭目养神。
那人穿着一身普通的妇人粗布长裙，漆黑长发绾得端庄，静静睡着，一脸慈祥。
她的脖颈上有药布包裹，似乎受伤未愈。
莹雪亦已轻着脚步走了过来，看了那人，用她那柔润的嗓音含笑而道：“邵老头，你猜这会是谁？”
邵奕凝视那安然沉睡着的妇人，同样的声音轻缓，并含着一丝隐隐欣喜：
“我想，她应当是逸云的娘！”
他的目光熠熠生辉，语气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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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又回到了凌华庄。
邵奕不见踪影，其余个人各自忙碌，凌华庄地大院广，此时显得安静如夜。偌大一片院落除却巡视家将，就只有莹雪翩翩独行于重重亭廊之中。
她一身长裙扬得飘逸，脚步轻快，眼底含笑，嘴角逸着那丝优美的弧度，惹得午后阳光斑斑落于其上。
她那样子走得洒脱，虽已不复原本那清朗少年的扮相，却仍脱不去骨子里那分倜傥的肆意疏狂。
很快，她已来到逸云所居院落，院门大敞四开，仿佛正随时恭候她的到来。
莹雪在院门口呵呵一笑，瞥眼向上，正看到枝头落着的一只小鸟，她忍不住吹了一声口哨，与那鸟儿轻快的歌声相和。
几步过后她已来到房内，屋内空气比之上次已是清新许多，不过仍飘着一股淡淡而怡人的草药味。
一进门便见沈焰半靠在床边打盹，莹雪也不多话，径自拉起他的胳膊，直接便向门外拽去。
“你先出去一会儿，我有话要和逸云说。”
“……呜？”
睡得迷迷糊糊的沈焰还未反应，便已被房门“咣”的一声，挡在屋外。
门内的莹雪拍拍手，很满意外面没有传来那沈焰大侠一贯的大吵大闹，相信大师父已对他有所叮嘱，真是孺子可教也。莹雪一转身，踮着脚尖向床边走去。
床边依然纱帐重围，莹雪轻轻拢开，一低头，看向床上那静静躺着的婉然女子。
床上的逸云依旧眼眸微阖，静然沉睡。沉睡间她那眉目舒缓，唇色浅淡柔润，如软软一片净水。
而此时她的身上已被重重药布包裹得密不透风，双手双脚也被夹了板子以作固定。莹雪细细查了，见那药布包裹得很是细致用心，夹板也固定得很有学问，不由得眯起大眼悠悠点头。
“嗯，看来这几日我不在，大师父和沈大侠将你照顾得很是周全嘛。”
莹雪垂着眼睫，笑呵呵地对床上人念道。
她坐了下来，小心翼翼地揭开一段缠于逸云胳膊的药布，见那下面的伤口已有所好转，虽然速度迟缓，但仍在向愈合的方向悄悄进发。
看来，逸云腕上那神奇的紫玉手镯虽已黯淡无光，但仍会发挥一定效用。如此说来作为这镯子主人的逸云如果想要死，还是不大容易呢。
“嗯，落下悬崖仍是未死，看来这老天爷么，还是想你活着。”
莹雪说着轻轻拍了拍她的胳膊，又将其小心翼翼地放回原位。
接着她从衣袋中摸出一块小巧的皮质方包，将其平放于床边慢慢展开，露出其间一排一排长短不一的银针来。
她向那一袋银针点头一笑，又自怀中掏出一只拇指般大小的精致小瓶。刚刚打开小瓶瓶盖，其中的沁人清香便飘然四溢。
她轻轻地嗅了嗅，灵巧指尖一一划过针包内一排排的银针，最后选出一根，小心将其在掌中瓶内蘸了，而后凑于逸云面前。
她盯着逸云的头，仔细在其上寻找穴位，而后手起针落，熟练利落地刺于逸云头前一处。
就这样连施数针，半个时辰后，床上的逸云已睫毛微颤，眼珠慢慢地动了动。
莹雪唇角微勾，俯下身子，一动不动地望着逸云仍是微阖的眼眸，柔声唤道：“逸云，醒醒罢……”
逸云肩膀动了动，似乎是想要抬起胳膊，但最终只是胸口长长一次起伏，眼睛睁了开来。
睁了开来——那清丽婉然漆黑眸子中，满是挥之不去的深深倦意。
莹雪眨眨大眼，托着自己可爱的娃娃脸，立即给逸云来了个特大号灿烂微笑。而后想是觉得仍不够劲，下一刻便嘟起嘴来，凑上红唇，对着这病弱清淡美人儿脸袋上就亲了一口。
“哇！我亲爱的逸云，你终于醒了！”
一声可爱的哇哇大叫，惹得床上刚刚苏醒之人重重一愣，不由得抬起那双倦然睡眸，茫茫望向前方。
前方光线不明，却也刺得她久未见天日的眼眸闭了一闭。眼前景物对她来说略显昏暗灰白，却仍能看清对面的莹雪笑眯眯地挪了身子，为她挡去些许刺目日光。
她深吸一口气，只觉全身四处皆是麻木般地无丝毫感觉，大脑混沌，仿佛犹在梦中。
她缓缓转动眼珠，已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不由得幽幽望向床边上方，哑着嗓子开口道：“……莹雪……”
或许是久未开口说话，听得自己干涸暗哑的声音令她不由愣了愣，尚在迷茫混沌间，就已听到身旁莹雪柔柔缓缓地道：
“逸云，韩佑峰已经死了。”
…………！！
她整个人一愣，茫茫然望着前方那可爱的大眼睛姑娘，轻轻地眨了眨眼。
莹雪低头一笑，灿烂的眸子光彩夺目，并不戏谑，亦无悲痛，说出那句话的时候，直直地盯着逸云的眼睛。
“逸云，你的阿峰已经死了。宛镜也已经死了，你吞了她的力量，做了赤血石的宿主，阻止了那个吞噬一切的黑洞。你身上的伤本就已无从医治，后又掉落悬崖，到了现在若想要恢复如前，依照寻常医法，只能勉强保住性命做个废人……”莹雪那双金色的眼眸一动不动地望着她，每说一段便略做停顿，让逸云听得清晰，更让她有思索的时间。“逸云，如上这些，你可都清楚么？”
她说完，轻舒一口气看着她。
逸云亦动也不动地望着她，初醒的眸子中仍落了些许的迷茫幽倦，眸光却是清明。
她沉默半晌，而后缓缓点头。
是的，她很清楚。莹雪那样清晰而直白的话语中，不容许她有半分逃避。
莹雪见到逸云点头后勾唇一笑，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嗯，逸云，还是清楚些好。”
逸云眼眸微闭，扯动唇角艰涩地笑了笑，无力的声音轻轻叹道：“莹雪……你当真是……”
她仿佛又是极轻地叹了一声，而后缓缓阖上眼眸。
而莹雪却叉起了腰，很是不悦地“喂”了一声，瞪着床上人道：“逸云，怎么我才将你救醒，你就又要睡回去？”
逸云胸口微微起伏，却不睁眼，沉默许久才终于哑着嗓子轻声而道：“莹雪，你这是何苦？”
她似乎又笑了笑，但那笑容已不再苦涩，只带着一抹浓浓的倦意：“莹雪，我记得我在昏睡之时，曾隐隐听你在我耳旁念过，说已不想救我，而今，又是为何？……真是对不住，我的自我放弃怕已令你灰心丧志，枉费你甘冒大险将我救回……”她说得很慢很慢，但似乎并不太费力，仿佛那些言语只是从她早已空洞的躯壳之中缓缓飘出，如同她的灵魂一般，混入空气，分散无踪。她又微微轻吸一口气，飘飘道：“莹雪，我已不想活，为何还要让我清醒？”
莹雪向她笑了笑，坐下身来，凑近她身边柔柔地道：“逸云，你知道么，我叶莹雪这辈子从未真正佩服过什么人，而你，是第一个。”
她眨着大眼，看着对方那默默轻阖的清淡眉眼，不急不忙地含笑而道：“其实很简单，逸云，你既听见那时我在你床前所说的话，也应当听到后面大师父问我的那些罢？他问我是否心甘情愿看你这样去死，我不愿答他，便与他胡扯了一通。可是哦，我确是很不情愿看你去死的。”
“只要有一线希望，我都会救你，只要还剩下一种办法，哪怕是邪魔歪道天理不容，我也很想放手去试试，只要你给我机会逸云。”
她笑笑地说着，语气很是不严肃，望着床上人儿那毫无反应的苍白容颜，状似无奈地耸了耸肩：
“逸云，其实么……自我出生起始，呃，是在炫珠大地出生哦，待到现在，实在已做了很多令自己后悔的事。有什么人，有什么事，在进行的过程中真的不知是好是坏，是对是错，不过回头想想，即便有些事日后我会后悔，但当时还会去做。逸云，我是个只会顾着眼前的人，实在不想看着某些悲痛一次又一次地发生，已经有太多人死在我的面前了……呼……”她说着长出一口气，依然笑眯眯地道：“所以我想如果我还有什么办法，就一定会拿出来尽力挽留。”
“逸云，你就当一次我的试验品，怎么样？”
她说到最后笑意更深，歪头看着逸云，眯着大眼乐呵呵地一动不动。
静了一会儿，逸云依然轻阖眼眸，躺在床上不做言语。
她并非不想答她，只是沉默良久，仍只能淡淡而疲倦地道：“对不起莹雪，你这样说……我明白。只是……我做不到。”
做不到……确实无法做到。
莹雪撅嘴，重重长叹一口气，幽幽问道：“逸云，你真的已不想活了么？”
逸云神情清淡宁和，轻声道：“嗯。”
作者有话说
第103章 第三十六章 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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