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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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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二月,浓云薄雾清散。
阴雨停歇,繁华京都,得四方来贺。
巍峨的城墙内,以居中的玄武道一分为二,分七十二坊,三教九流,尽归天下处。
正直清晨,骄阳徐徐,赶集的人们带着赶集的货物汇聚在城门口,待钟楼敲响铸铁城门缓缓开启,便都如游鱼一般散入城内。富贵人家的厨仆绑着围兜拎着菜篮子赶杀时下最新鲜的果蔬,若是家里有奢侈些的少爷小姐还得去往第一御点赶订第一笼新出的甜糕,可谓十分忙碌。
大街小巷里喧喧嚷嚷,交谈伴着吆喝声,也有不那么赶早的贩夫走卒们围聚在各处早点摊上,享受清早难得的悠闲。小茶馆里水雾袅婷,说书人手中醒木一拍,张口唱到:
“昨儿个说道,先太宗初定天下,四王八公勤王有功得厚赏,其中为之最的便是颍川谢家……”
“这谢家可是那个镇国公谢家?”摊点上有第一次到都城赶集的小伙子,对京里风云局势不甚了解,听了两句便有疑惑道。
同在一个摊点吃馄饨的隔壁桌是个热心肠大汉,扬声便答:“可不是,便是富可敌国的镇国公谢家。这谢家原是颍川世族,在前朝‘宦官之乱’里倾囊相助,扶持先太宗招兵买马,这才有了如今的太平之局。先太宗在时常言道十分感念谢家恩惠,”说着,他又压低了声音。“要不是这谢家实在子息克乏,一脉延传至今,愣是生不出一个女儿来,如今怕是该称作国舅爷了。”
与大汉同桌的熟人眉头一跳,低声斥责:“慎言。官家的事岂敢乱消遣。”
热心肠的大汉撇了撇嘴,但还是依言停住了。
此时说书先生正说到精彩处,堂下一片掌声鸣动,银钱打赏到台上的铜碗里,恰逢这时一辆薄纱锦络为幕,装饰着色彩艳丽的宝石的马车飞驶过,晨风拂起纱帘,隐约看到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女孩,红衣裳裙,瞧着年纪不大,尚未长成,但已能看出是让人惊叹的好模样了。
街上有瞬间的沉寂,有看客入了迷,筷子没抓稳,啪嗒掉落在地:“好漂亮的小姑娘。”
好热闹的旁观者忍不住啧了一声,“若我没看错,那车子上装饰的可是东珠?传闻东海特产,价值千金,那这车上莫不是谢国公家的……”几人对视了一眼,隐晦地用眼神交流着。
有人不解:“可是,我听说,这大小姐前几日赛马惹了祸事,被上头太傅大人参了一笔,如今应是在家思过才对啊。”
“难道……”
众人一顿,心头背后都泛起冷飕飕的凉意,一种诡谲的沉默延绵。大伙打了个哆嗦,墨守成规的不再去提那两个放在一起就要翻天了的名字。
然而新入城的小伙子初生牛犊不怕虎,对京都的认清忌讳毫无概念,见众人说的有趣,当下便自来熟地端着馄饨碗挤到大汉桌前,扬声便道:
“后来呢后来呢?这谢家真是一个女儿都生不出来?那儿子有嘛?”
“哪来的后生!可快住口吧——”
说着慎之又慎地四下观望,大汉回过头压低了声音:“贵家的事情不可如此喧哗,”说着又觉得这小伙不是个能善罢甘休的,于是又说道:“生不出女儿那是之前,谢家有条闻名的祖训,那便是娶妻娶贤,不得留恋美色,故而这么多代下来,哪怕是到了子息断绝之时,谢家人都没娶过一房小妾。但是大家都知道,男人嘛,特别是有钱的男人,见一个爱一个的天性很难抑制的,谢家之所以一路单传许就是这个缘故了。”
“但是现下又不同了,谢家仍是一脉单传,盖因十五年前谢家夫人因难产而香消玉殒,却为谢家留下了一子一女两个孩儿,这其中的女儿便是如今谢家的阿回大小姐。”
乡村小伙子难能听到这得隐晦密事,当即沉迷。
大汉叹了一口气,又道:“谢家一脉单传延绵几百年只得了这么一个好看的女娃娃,就刚刚那个,车里头那个,你看到了吧,多美啊——偏她小时候又虚弱多病,一出生就三灾不断,家里自然恨不得捧到手心里去,以至于到今日养成了这混世魔王的模样,三天两头上房揭瓦,实在让人捶足顿胸。”
馄饨摊老板抬眼一瞟,手边不停歇地挑着馄饨下锅,凉凉道:“几位客官怕是也才入城不久,对京都不甚了解。京都各家的车子是什么规制都有说法,且上头都有家徽,适才那位是李中丞家的阿俏大小姐。”
吃茶看戏八卦了半天的众人:“……”
穿过抄手游廊,一整块的青石阶蜿蜒铺陈入院,在这幢精致至极的小绣楼里,汉白玉浮雕的灯盏遍布,夺人心目的阆苑仙葩栽种在道旁,精致细腻的玩物遍地都是,红衣红裙的阿俏一路疾行,未入门便大声喊道:“阿回?”
“这儿。”蔫蔫地声音从头上传来,仰头一看,果不其然,在绣楼二层回廊里。
二楼之上,富丽堂皇之间,一个穿着白色纱帛锦绡的小少女依靠着栏杆,娇美柔和的脸庞上不施脂粉,青丝散在身后,又随着晨风扬起。许是因为禁闭不得出,她便也偷懒没有梳髻,平添多少柔弱,往日横行街里的那些飞扬跋扈的神色竟一点都不剩了。
“我这才离家几日,你怎么就把自己弄成了这幅模样!”
“你这话说得不甚严谨,并不是我把自己弄成这样的。”阿回依靠在栏杆上,伸了个懒腰,探出头去看自己许久不见的玩伴。“你这半月来在你外祖家可有什么好玩的?”
阿俏登上楼,坐到一旁,好没气嗤笑了一声,“哪有什么好玩的。倒是你,这都被关禁闭了?要不是阿广传信我还不知晓。”
诚然被关禁闭并不是什么值得宣扬的好事情,大小姐她年少气盛,在外又一向好面子,当下便跳了起来。“又是阿广!这厮什么好的坏的都往外传,一天天的不倒腾点事就不舒服!等我能出去了,定要他知道不是什么话都能说的。”
阿俏没答话,热茶端在手里,一双飞挑的凤眼好没气一翻,阿回心知难糊弄撇了撇嘴不情愿道:“能有什么事儿,还不是赵文君!前两天春景好,太长公主难得想热闹热闹,办了个马球会,下帖子请了诸多小辈去玩耍,赵文君带着人说要赛马!你不知道,她衣服都没换,穿着那些裙啊纱啊的,偏偏还有不长眼的拥趸夸她骑术好,这我能忍?”
“于是?”阿俏一顿,心底里冒出不好的猜想。“你就上去把人打了?”
阿回一噎,顿时痛心疾首:“你怎么能这样想呢!我是个好人,纵使外头的人都觉得我是个混账,但你是我的闺中好友,你应该觉得我是个好人!我怎么可能打人!我是随便打人的人嘛?”辩解的声音停顿在阿俏质疑的凝视中,谁没有几件年少的糊涂事,况且好汉不提当年勇——“好吧,就算早些年不懂事,但是现在长大了已经不会随便打人了。我只不过是亲自教她该如何骑马罢了,谁知道她连马都没上过,没两步就摔下来了,偏她这个人还娇气,明明没什么事却哭得,哭得跟个什么似得!”
一提这事,她就来气,气上心头,生灌了两杯凉茶仍不得解。
身旁的小婢子都快哭出声来了,这还是一大早,两杯凉茶下去,怕夜里又得着凉,这可如何是好!好在掌事的侍女还没上头,借着倒茶点的功夫赶忙指派了两个伶俐的丫头去外院请老爷少爷。
阿回到底是谢家上下宠着长大的大小姐,虽打小混账,横行混迹着长大,该有的教养还是有的,就算这时就算气得头晕脑胀也没说得出什么市井混账话来。
阿俏吹着茶盏补充:“然后太长公主就知道了?紧接着太傅大人就把你参了?”
阿回颓然坐回回廊上,接踵而来的因果,着实让她挫败,她蔫蔫地点头,后又觉得有负大小姐的名头,又道:“那森舟泊看我不顺眼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三天两头参一本,也不是什么大事,我都习惯了。”
阿俏张嘴想些什么,又顾念她听不得这种大道理,只能劝慰道:“太傅出身世家,又年少成名,为人正直,眼底向来容不得一点不规矩,又是长辈,故而并不是故意跟你过不去,你又何必跟他过不去。”
阿回:“我跟他过不去?是他跟我过不去!他就是故意跟我过不去的,譬如说,上回在太宥园牌坊,我不过是多说了几句话,但是在场看热闹的人那么多,偏他就盯着我参本,这是何道理!”
太宥园是皇家工政局特设,专供世家子弟饮酒办宴,因都是特供,且背靠皇家,少有人敢在里头惹是生非。
往事许多,就太宥园这件事她还有些印象,那已经是两年多前的旧事了。当时是阿回十二岁及笄成年以来的头一回生日,这是个大事,谢家上下为之筹谋不下三个月之久,阿回为之筹谋也不下三个月之久。
谢家人主持自然是大操大办,写帖子盖章走程序宴请十里八乡的官商富户,连官家都遣使臣到访,另又在朱雀长街两头施粥救济贫困户,为阿回祈福,祈求她平安和顺富贵双全。而阿回的筹谋自然是出门邀朋唤友逛逛小街喝喝小酒——因当时大伙都还小,实在的银钱和行举方面都受到限制,吃喝玩乐也只能在吃喝上下足功夫。
而在吃喝这些事上,阿回自会走路起就常干,还干得十分熟练十分精细。
她这人就吃食这方面说挑口只是平常,往细里说是非珍珠乡的珠米不食,非梧桐苑的果酒不喝,非横川的源头水不饮等等,毛病实多,也就紧跟官家御厨的太宥园一家食馆能满足她以上的诸多忌讳,但太宥园这种地方自开店起就要求钱货两讫概不赊账,偏菜色比别处又贵上十倍不止,实非靠着月例零花生存的他们能常去的地方。
但为显生日那天隆重些,阿回她蓄了三个月的零花在太宥园置了一大桌酒菜,邀请她们这等同窗好友吃一顿好的。
酒宴之上谈笑风生自是不必说,酒足饭饱之后刚出门就碰上了一女子跪在太宥园外的石牌坊下,哭着要卖身葬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