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烬灰》白墨苏

30、叙事（二十九）

　　叙事（二十九）
　　蒋庆方和陈家的牵绊，已经是四十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蒋庆方才十三岁，因为老家的房子被冲毁，他带着他妹妹跋山涉水来到江安投奔父亲，找到信上写的地址，才知道他父亲不久之前，在施工过程中被掉下来石梁砸死了。那个年代干工程死个人太正常了。谁也没想到一个孩子能带着还小的妹妹找过去。
　　知道父亲已经死了无处可去的蒋庆方就守在了建筑工地的门口，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守着，好像只有那样才能有个去处。那时候他从家里带来的干粮已经所剩无几，他都给他妹妹吃了，自己饿的每天跑到路口的水井里面喝水，就在他快坚持不下去的时候，陈广发出现了，他带着十三岁的蒋庆方去找了老板。
　　那时候蒋庆方才知道，老板之前就说过，不许管他们姐弟，但是陈广发看不过去，他带着蒋庆方和老板谈条件，老板分文不赔，但是可以让蒋庆方以他父亲的名义在工地工作。虽然有了工作，但是蒋庆方还是无处可去，陈广发见他们兄妹可怜，要他们住进了他租的房子里，从哪之后蒋庆方一边赚钱，一边供妹妹读书，日子渐渐安稳了下来。
　　他十八岁那年，假象来信，国家征兵，问他想不想去，那时候他妹妹才十五，再有两年就要高考，他放不下，但是陈广发和他说：“你要是想搬一辈子砖，你就留下。”
　　蒋庆方就这么这儿决定回家参军，而他妹妹责备他交给了陈广发照顾，陈广发一个大男人怎么照顾一个小女孩，他在家乡的女儿叫来江安专门陪着蒋庆方的的妹妹，那段日子对于蒋庆方来说，虽然苦，但是满足，他走时候发了誓，以后一定要好好孝顺陈广发，当他是亲爹待。
　　蒋庆方一走就是五年，那五年他在边疆待了两年，又在云南边境当了三年，就像他和邬云华说的，那五年，是九死一生的五年，多少人走了一条没有回头的路。五年之后蒋庆方本来有机会转正，但是家里突然来消息，让他回去。
　　他买了最快的车票，但也是辗转半个月才回到江安，然而等待他的却不是他已经读了大学的妹妹的拥抱，而是一个疯子。
　　蒋庆方的妹妹是两年前考上的江安大学，收到这消息的时候，他一度觉的他吃的所有的苦都是值得的，然而他没想到，他以为的在江安过着很好生活的妹妹，其实一直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陈广发在蒋庆方走后，根本没有把女儿接来，他在当他是父亲的女孩跟前原形毕露，蒋庆方的妹妹经历了长达五年的凌辱，而且对她施暴的对象不仅仅是陈广发，还有和陈广发一起的工友。就在蒋庆方的妹妹以为考上大学就好了，就可以离开这里的时候，陈广发并未放过她，但是大学不比封闭式的高中，蒋庆方的妹妹和老男人交往的事情，很快传遍学校，原本清纯可爱的女孩子，成了众人口中的□□，尤其是曾经嫉妒过的蒋庆方妹妹的几个女孩子还联手找男孩子，欺负她。那些孩子家境都很好，她们搞到相机拍照，录像，极尽所能把蒋庆方的妹妹折磨成了一个疯子。
　　得知这一切的蒋庆方恨不得马上杀了那些人，可是他不能，他还有他妹妹，为了治好囡囡，蒋庆方放弃转正，他带着妹妹回了老家，或许就是老天爷看不得他们兄妹俩过得好，就在两人回到老家后不久，蒋庆方以为他妹妹快好了的时候，他妹妹自杀了，吊死在了老家的房梁上，死的时候被查出来，有四个月的身孕，孩子是谁，没人知道。
　　蒋庆方老家有习俗，女孩子未婚先育，不能带着孩子下葬，他眼睁睁看着人从他妹妹肚子里把孩子掏出来，又把肚子缝上，那场面，他这辈子都忘不掉。蒋庆方的妹妹死后，他很长时间都走不出来，每天醒过来不吃也不喝，只是不断的磨着他从军队里带回的那把刀。那把刀在最危险的时候，救过他无数次，最后却被他用来杀人。
　　蒋庆方在他妹妹七七的时候回到江安，他照旧没有以自己的名义回去，而是用了他父亲还没被注销的身份，他那时候的目的很单纯，就是报复，他先找到了当时欺负他妹妹最厉害的方蕊，接近之后，和陈广发在笔录中说的一样，将人打晕，然后用工地的推车带到郊外。他杀人和别人杀人还不一样，他杀人很利落，因为一样的事情他在外面干过五年，杀人之后，为了不让警方确定死者的身份，他用在边疆学到的处理尸体的方法，将尸体的眼睛缝上、毁容、开膛，打绳结，那种绳结在边境那个小镇的传说中，是困住人灵魂的，让被困住的人不得超生。蒋庆方在当兵的时候虽然不是侦察兵，但是他具备一个优等的侦察兵所有的素质，所以他没有立即对第二个女孩下手，他用这段时间找到那个不在江安大学念书的女孩子，他以是江安大学学生身份邀请那女孩寒假去他们学校学习，内向的女孩子，在面对帅气男孩的追求下，答应了。也正是黄薇答应蒋庆发的隔天，他以同样的方式杀死了程之晔。两个女孩的死让江安大学的校园气氛变得格外的压抑，每天都有警察来学校调查，而蒋庆方原本以为以他的杀人手法，没人能查到他，然而也恰恰是那种手法暴露了他，因为调查那案子的警察，和他一样也是从边疆回来的，和蒋庆方不同，那是正经的侦察兵，而那人也正是蒋庆方在那五年间留下的不多的美好的回忆之一。
　　程之晔死后，蒋庆方家乡就联系他，有人去他家乡对他的去处进行调查了，那时候以父亲的身份生活在江安的蒋庆方告诉家里人，他在北方之后就挂掉了电话，但是直觉告诉他，能找到他家乡调查他的人，一定是熟悉他的人，所以他决定在那人找到他之前，尽快对黄薇下手，他以一样的方式杀掉黄薇之后，在一次抛尸过程中因为疏忽，被人发现，为了掩盖自己的罪行，他找到陈广发，以他女儿的姓名为要挟，要陈广发帮他顶罪。陈广发早年和妻子离婚，他知道他女儿也在江安，但是从不敢去见他女儿，知道蒋庆方是为了他妹妹报仇，陈广发恨不得磕头求饶，他答应帮蒋庆方顶罪，只要蒋庆方放了他女儿。陈广发不知道，那时候，电视报纸上报道的那个被蒋庆方杀死的不知名的三号女尸，就是他多年未见的女儿。
　　之后就是陈广发被抓，他对犯下的罪，供认不讳，他那时候只想蒋庆方放了他女儿，没想到在判刑之前，他从蒋庆方的来信中得知，他女儿已经被杀，随着信而来的，还有他女儿的一颗牙，也正因为如此，陈广发决定翻供，但是警方并未采纳。而蒋庆方也因此脱身，又苟活了三十年。
　　随着蒋庆方话音落下，邬云华在烟灰缸里点了点烟灰道：“那宁小雨呢？她算是跟你无冤无仇吧，你为什么要杀她？”
　　蒋庆方随着邬云华的话，抬起头，烟雾蒙蒙中，他的神情哀伤，仿佛被重提的旧事不仅仅是旧事，更是他心口的致命伤，他用三十年时间，才慢慢让那道口子愈合、结痂，可是现在却要亲手将它撕开。
　　蒋庆方对于宁小雨的事情没有表态，邬云华喝道：“问你呢？为什么要杀宁小雨？”
　　“她不是我杀的。我再蠢，也不会蠢到杀警察的。”
　　“那为什么官方认定你杀了四个人？当时为你替罪的陈广发也交代是杀了四个人？”
　　“那就是你们的事情了。该说的我都说清楚了。”
　　“三十年前的事情，算你说清楚了，三十年后呢，为什么要杀周妙弟，你不杀她，藏到死也不会被发现。”
　　“这段，要下次再说了。”
　　邬云华从椅子上站起来，他重新走回蒋庆方跟前，弯腰看着他道：“蒋庆方，你当这是说书呢？还下回？是爷们就痛快点？”
　　“邬警官，我老了，和你们年轻人不一样，我坚持不了太久。我得休息，我休息，也是给你们时间？”
　　“给我们时间？给我们什么时间？跟你逗闷子，耍心机，兜圈子时间？那要不要再给你点讨价还价的时间？”
　　邬云华极为不屑蒋庆方的态度，但是直觉告诉他，蒋庆方的状态，并不想要讨价还价，又或者是想要得到大众的关注，因为如果他要关注博眼球，大可以去报社自首，没理由直接来市局的。而且，他自认是三十年前的震惊全国大案的凶手，从他自认的那一刻，他人生也基本就报废了，所以交易什么的，根本没意义。
　　邬云华分析完蒋庆方手里所有的底牌之后，等着蒋庆方说话，蒋庆方沉默良久，再次抬头，只是这一次，他没有看向邬云华。他像是知道在哪里，又有谁在看着他一样，看向了单向玻璃的方向，他的眼睛像是能透过那层薄薄的玻璃，直视到坐在对面的季寻和张敬斋，他对着那个参与过三十年前旧案的老警察和季寻道：“给你们时间查清三十年前，杀死那个女警察的，到底是谁。”
　　末了蒋庆方沉沉一笑道：“你们查清楚了，我欠他的债也就还清了。”
　　那之后邬云华不断追问蒋庆方，他说的欠债，到底是欠谁的债务，但是蒋庆方如老僧坐定一般，再没说过一句话，邬云华只能让人把他暂时收监，蒋庆方被人带走的时候，原本该在单向玻璃那间房间的季寻却出现在了走廊里。
　　蒋庆方在审讯的过程中，还在想，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那个姓季的警察，离开审讯室，见到那人靠在墙边，远光的照射下，蒋庆方仿佛回到了多年前的军营里，他隔着栅栏给他送跌打药时的场景，那时候说起以后的打算，那人和蒋庆方说：“回去当警察，你要是转正熬几年去江安找我吧，咱俩还一起战斗。”
　　蒋庆方这一生，恨过，颓过，为了保护自己，在人前永远要藏起来一半，但是唯独面对那人的时候，他是坦荡的，所以他与他击掌发誓。那时候的他们谁都没想到，二人再见时，他成了警察，他却已经沦为杀人犯，然而三十年前就该死掉的杀人犯活到了现在，三十年前不该死掉的警察，却已经失踪整整三十年。
　　蒋庆方从季寻身边走过的时候，他道：“你和我的一位故人很像。”
　　“很多人都说，我和他们的故人像。能问问您那位故人是谁吗？”
　　“他原来也是这儿的警察，不过已经失踪三十年了，三十年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听您这口气，你们感情不错？”
　　蒋庆方看着面前这张陌生又熟悉的脸，他像是对当年的那个人说，又像是对季寻：“他当我是朋友，我却辜负了他。”
　　“为什么要辜负他呢？人和人之间的信任，可不是那么好建立的。”
　　“人真的不能太贪，原本只想等一年，她嫁人，我就去自首，可是她就是不嫁，就这么等啊等啊，一等就是三十年。不过虽然晚了的点，我也算遵守诺言来了，可是他呢。口口声声要亲自抓我的他，却不在了。”
　　蒋庆方的声音颇为惋惜，季寻却笑了起来，他说：“怎么就不在了，这不满地都是警察。”
　　季寻话音落下，转身离开，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蒋庆方愣在那里，久久才在一旁警员的催促下回过神，而与他神智一起回来的还有那个他从未忘记过的名字：冯清。
　　光吞噬了远走的季寻，蒋庆方不知道再问已经走远的他，还是在问自己：“你回来了吗？隔了三十年，终究还是回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