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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健忘 ...

  •   是陆绎先发现今夏有些不对劲的。

      最开始的时候,是今夏记错了她最爱吃的桂花糕是城西的永芳斋卖的,而不是她口口声声说的漱玉斋;再后来,是今夏认错了她多年的挚友红豆。

      上一回今夏听说红豆病了,陆绎同她前去探望,只见她拉着红豆女儿的手叹道:“我说你身体还好呢,怎么说病就病了,看你气色还好,怎么说病就病了。年纪大了,诸事都应注意些。”

      红豆的女儿小南笑道:“夏姨你糊涂了,我妈病着躺在床上呢,我是小南呀。”

      今夏看着小南看了半天方才反应过来,笑嘻嘻地说:“果然是小南。人老喽,眼睛也花了。”说着取出一包刚买的柿饼递过去:“我记得你家的华儿最爱吃这个,特意买了些。柿饼小孩子吃了不好克化,你看着点他。”

      小南边接过柿饼边说:“多谢夏姨记挂——不过夏姨,华儿是我弟弟家的孩子,他这回和我弟弟去扬州做生意了,这柿饼,他可没福气吃了。”

      “是吗?”今夏怔怔地说道,“一转眼,连华儿都这么大了。”她偏头转向陆绎,正撞上陆绎也笑盈盈地看着她,知道他也想起了五十年前二人在扬州相知的往事,布满皱纹的脸上也浮现出了少女的娇羞,二人目光流转之间,是数不尽的深情。

      回家的路上陆绎点了点今夏的额头笑道:“我说的没错吧,你呀,果然是老糊涂了。”

      今夏“哼”了一声,气鼓鼓地说:“你比我还大,要老也该是你先老。”

      陆绎看着今夏愤怒的样子就像一只炸毛的猫儿,不禁含笑哄着老妻:“好好好,是为夫说错了,为夫是已经老了,可我们夏儿还小呢,我还要长长久久地照顾你。”

      今夏满意地点点头:“这才对嘛。”陆绎伸手替今夏抿好鬓边的散发,见她昔年漆黑如墨的秀发已然变成点点银丝,想起二人携手走过的数十年恩爱光景,心中满是甜蜜。他牵过今夏的手拢在掌中,低低地说:“夏儿,若有来生,我还愿意为你画一辈子的眉,梳一辈子的发。”

      今夏回握住他的手,仰起头,脸上笑容明媚:“那就一言为定,到时候哥哥你若找不到我,我可是要狠狠地罚你的。”

      马车慢慢向家中驶去,往日熙攘的街市上今日不知为何显得分外安静,也许是上天也想一窥何为不渝的钟情。

      再后来,今夏做的糊涂事竟愈发多了。有一回陆绎听她在院中喊了半天“大虎”,踱步出来见今夏明明想喊的是大虎的不知道第几代孙子小花,他还笑今夏越活越孩子气了;有一回她疑惑地盯着庭院中的芭蕉自言自语:“我怎么记得这儿应该是棵桂花树呢?”让陆绎甚至起了将庭院中的芭蕉换成桂树的心思;有好几回她对着院中服侍了她十多年的侍女喊“阿若”,那是她前一个贴身侍女的名字,辞了工回家乡照看孩子已经有近二十年了,陆绎还派人打探这位侍女的下落,想将她悄悄请进府来,给今夏一个惊喜。

      陆绎也请过林菱的女儿来为今夏诊治。

      “夏姐姐这是失智了。还好,现在不是很重。”她见陆绎面上浮现出了欣喜之色,心中不忍,顿了顿还是如是说了:“这个病不会危及姓名,但是得了这个病的人一开始只是忘性大,做事糊涂,到后来,也许会慢慢忘记身边亲近的人,记忆错乱...”她看着陆绎神色黯淡下来,咬了咬牙继续说道:“我医术低微,实在是无能为力。我娘留下来的那些医书里,也只记载了这个病的症状,没有破解之法。”

      陆绎垂头凝思了一阵,再抬起头来时已是面色如常:“如此,多谢了。”

      后来陆绎并没有告诉今夏她究竟得了什么病。他只是陪着今夏走遍了京城里曾留下他们夫妇相爱印记的各个角落,在今夏犯迷糊的时候温言同她讲述他们曾经共度的美好时光,在今夏佯装生气的时候逗她开心。无论二人身在何处,今夏总能感受到陆绎脉脉的目光。她打趣陆绎是年纪越大越不正经了,陆绎只是笑而不语。

      若有一天我终是不能留住你的记忆,那么我能多让你想起一刻我们二人的美好时光,那也是好的。

      到最后今夏认不出她最宠爱的曾外孙女绮儿的时候还是让所有人的心中都沉了一沉。在此之前,今夏已经将平熙喊成了“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野孩子”,伸出手勾着念念的下巴说:“这位姑娘长得好生俊俏,愿不愿意和小爷回家”,已经怒气冲冲提着刀地把她的孙子赶出了陆家大门,说她和大人成亲之后还没有孩子哪里会有孙子。

      今夏的病是越来越重了。她如今忘却了同她有过交集的好友,亲人,在这世上,她也只认识陆绎,只信任陆绎了。

      陆绎时常害怕,有一天早晨,今夏醒来时会推开他,冷冷地说:“你是谁呀?”他开始愈发频繁地给她讲起这几十年中的点点滴滴,讲起他和她在杭州遇险时于枪林弹雨中的拥抱,讲起二人分别三年时他是如何日夜在心中一遍遍描摹她的容颜,讲起她生念念时他未能赶回的愧疚。他给她所有的衣物上都绣上了陆府的地址,这样无论她走到何处,总有人能送她回家。

      他想,总有办法留住今夏的记忆的。

      渐渐今夏犯糊涂的时候也开始记不清陆绎的名字了。她会在陆绎看书时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陆绎问她在在看什么,她答:“我觉得你好像一个人。”

      “像谁?”

      她又看了他半响,终是摇了摇头。

      没有关系的。她不记得我也没有关系的。陆绎有些苦涩地想。至少,她还在我的身边,我可以照顾她,和她度过朝朝暮暮。只是今夏,你说我若是忘了你你定要罚我,现在反是你先忘了我,我又当如何呢。

      初春时陆府的桃花开得正盛,陆绎牵着今夏到院中赏花。陆绎照顾今夏凡是尽求亲历亲为,终于在隆冬时小病了一场,春天天气回暖方才好些。二人好久未曾出门,今夏早就坐不住了,嚷嚷了好久。

      她把手置于他的手中,抬头见风吹地桃花瓣翩翩落下,落在二人的衣服上,发梢上。她见陆绎的白发上也沾了不少花瓣,不由伸手替他拂去。陆绎惊诧地回头,怔怔地看着她,听她在耳边说:“哥哥。”

      他看向她的眼睛,眼底是从未有过的清明。于是他终于笑了,重重地将依在肩头的人儿搂到了怀中。

      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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