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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第十三章 空寒(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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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都给我住手!”
慕容寒将剑抵在了纳回炎的喉咙处,他冷冷的看著逼近的剑客图纳宜,以眼神威逼著他。
霎那间,战场上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停止了杀戮。
战场上所剩的将士已经不多了,银钩铁骑几乎全军覆没,然而木突也好不到哪里,可以站著的恐怕也不过千人。
慕容寒冷冷的看著纳回炎,“你是故意的。”
纳回炎自然知道他在说些什麽,放箭的命令是自己下的。
在箭雨之下,他只为了杀一个慕容寒,可是却不得不牺牲自己的将士。
“为什麽?”
面对慕容寒带著愤怒的质问他皱起了眉头。
“成大事者该不拘小节。”他冷冷的扬起头,对上慕容寒红了的眼,那里面是责难,是对他的控诉。
霎那间他想起了当年在雅味,自己同他的一番交谈。
愿天下百姓,不染血祸……
可是,这是多麽难的一件事啊……
季太傅做不到,他慕容寒做不到,自己又怎麽可能做到?
从那个时候起,纳回炎就在想,是不是身为敌对双方的彼此,有一日必定会兵戎相向?
那个时候,他看到了慕容寒依偎在路霁轩怀里,那是一种嫉妒,嫉妒被这个男人全然信任的路霁轩。
想必这天下嫉妒路霁轩的人,不止自己一个吧?
慕容灼也是一样……
如果自己得不到,宁可毁掉。
所以才会让慕容寒来此,所以才会断了他所有的退路。
纳回炎想过无数种他们对战沙场的样子,可是怎麽也想不到自己竟会为了他失控,下令放箭……
这是第一次,他不顾自己的臣民,只是为了停住一个男人的脚步。
但是当他下令放箭的时候,他却也隐隐期待,期待这个男人排除万难,来到自己身旁。
那个时候,被慕容寒当做目标,看到他眼中只有自己的时候,纳回炎感到满足。
“难道成大事就要建立在杀戮上麽?难道当权者就可以这样不顾百姓的想法麽?”慕容寒的控诉不仅仅是对纳回炎,还包括了那个听不到他控诉的慕容灼。
曾经的信赖。
一个个都说著要为天下百姓谋取福祉,他们都说过愿意同季太傅一样,为了天下不染血祸而努力。
但是慕容灼主动在东方,与野项人挑起了战争。
而如今,纳回炎为了杀他,而牺牲了无数的木突士兵。
他无法理解,这就是当权者麽?
纵然在官场多年,纵然再怎麽勾心斗角,他都愿意相信这只是朝堂之上的黑暗,永远不会给百姓带来灾难。
可是如今……
他已经恨得无力在多说什麽了……
“退兵!”
“你说什麽?”纳回炎挑起眉,他很喜欢看到慕容寒此刻的表情,纵然眼里全是愤怒,可是这双眼睛此刻正看著自己,这是他无数个日夜所幻想的景象。
“退兵!”深吸了口气,慕容寒再一次说出了这两个字。
“为什麽,本王凭什麽退兵?就凭你将剑架在了本王的脖子上?”
“凭你已经让这麽无辜的人牺牲,凭借著这里没有人想要开战。”慕容寒瞪圆了眼睛,他扫向整个战场,放眼望去,全是一片尸横遍野的景象,大地已经被血水染红……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这里已经葬送了太多的无辜的生灵。
他扫过一个个木突的士兵,他们满脸疲惫。
从自己的家乡来到这里,任谁都会满身疲惫吧……
“你们也有家人吧?”慕容寒忍不住询问。
“你们也有想要回到那个人身边的人存在吧?”慕容寒想起了慕容淼,还有那个人……
“你们难道就没有想过,如果自己死在了这里,家乡等著自己的那个人又该如何呢?他们该怎麽办?他们以後要依靠谁?”慕容寒说著,眼眶已经红了。
“你们可有想过,每逢节日,独自一人孤独的感觉是多麽的寂寞……”慕容寒的泪水毫无预兆的留下了脸庞。
“我们的士兵,同你们没有什麽区别,他们在家乡也有著家人在等著他们,他们也有不得不回去的理由。但是如今,他们已经回不去了……遗憾已经太多了,我不希望你们也成为牺牲者……战死他乡……”慕容寒哽咽了话语。
木突阵营中,有些士兵听了,想起了自己年迈的母亲,有些人想起了自己的新婚妻子,嗷嗷待哺的幼子。
此刻他们看著满地的尸体,悲从心来。
也许……自己也会是这些倒下的人之一吧,再也回不去了……
再也见不到自己最亲的人了……
一张张充满了笑容面孔就那样浮现在了自己脑海中,无法言语的痛苦充斥了心头。一想到今後就再也见不到了,心头便被无法忍受的痛苦所占据。
“喀拉”……
不知道是谁的武器掉到了地上,接著便是一片武器落地的声音。
纳回炎看著慕容寒,眉头皱了起来。
慕容寒的眼里满是悲哀,不仅仅是因为银钩铁骑,也因为木突的士兵。
这样一个细腻的男人为什麽会出现在战场上……
他的心里究竟装下了多少……
慕容寒看著木突士兵们一个个丢掉了兵器,一个个抱头痛哭。
他转过头,悲悯的看著纳回炎。
“大王,你曾经说过,你们不满世世代代生活在北地平原之地,冬日天寒地冻,夏日酷暑难当,你曾问我,为什麽我们就应该生在南方富饶之地,而你们就应该生活北方贫瘠之地。我如今想说,生活在哪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和谁生活在一起。”慕容寒将目光扫向战场,“您看,这里埋葬了千千万万的木突士兵,同时也埋葬了我苍朝千千万万的士兵子民,他们的家人也许正等著他们回去,就为了冬日里一口热腾腾的饭菜,即使在酷暑之日,可以和最亲最爱的人在一起,天气,物质的困难又算得了什麽?”
“可是如今,因为在位者的野心,他们不得不离开自己的亲人,也许是八十老母,也许是还不会讲话的孩子,也许他们这一去再也回不了家乡……那麽,就算生活的土地在富饶,没有最爱最亲的人陪伴,又有什麽意思呢?”
慕容寒哭了,无声的落泪。
而木突将士们却已经泪流满面……
“寄托了希望而生下的孩子,是希望他们可以活得开心,活得快乐。有谁愿意自己的孩子克死异乡,有谁愿意自己的孩子出生後便是孤儿?”
“大王,纵使你得到了天下,又有何面目面对自己的臣民?”
纳回炎看著慕容寒,他转动僵硬的脖子,看向自己的士兵。
然後用将目光转会到苍茫一片的大地上,被血染红的泥土散发出焦臭的味道,让他感到一阵恶心,他看著慕容寒,“看来本王今日不得不退兵了。”他自嘲的一笑,“赢了战争并不难,即使是面对不败战神的你,也不是没有机会。但是我今日退兵,不是因为输了,而是为了我的臣民,可以与家人团聚。”
慕容寒看著纳回炎,如同松了口气一般,柔和了面部的肌肉。
他扫向己方阵营,寥寥几人站在那里,卫尧,冷开以剑驻地,支撑著不让自己倒下。
他浅笑,“我替苍朝的臣民谢谢大王今日退兵之举。”他说著,松开了手里的长剑,摇摇晃晃的离开了纳回炎。
纳回炎看了他一眼,举起手,“退兵!”
仅是一声退兵,全场忽然欢声雷动。
纳回炎看著慕容寒,久久不能言语。
只有这个男人可以让天下的人如此为他臣服,不是依靠武力,也不是依靠权势,而是这个人一颗比任何人都要柔软的心,才能感染所有人,放下武器。
他咬著牙,不知道该怒,还是该笑。
早就知道慕容寒是这样一个男人,从开战以来,他从来没有想过会输给对方,但是直到昨夜,自己三万士卒陷入了城内,生死不明。今日清晨他看到慕容寒冲杀出来,就明白了那三万将士的处境。
他曾想过两人之间无数种结局,也想过这样在战场上拼个你死我活的场面,但是他从来没有想到到了最後竟是自己退兵的结局。
是输了麽?
不是……他比起对方只剩下了寥寥几人,自己不算输……
若是强行拿下团城,也并非不能。
可是被那人夹持的时候,甚至是那人颤抖著怒斥自己的时候,他都没有感受到那人的杀气,即使愤怒,即使痛恨,那人也没有对自己提起杀意。
“为什麽?”他忍不住开口,“今日不杀本王,本王他日必会卷土重来,那个时候既没有你慕容寒,本王也不会如此损兵折将。”
慕容寒抬起头,同样认真的看著纳回炎。
“我知道,大王是个好大王,大王所过的城镇,个个都是不染血祸,一片祥和,因此,我知道大王是个好大王,即使团城归於大王手下,也必不会受到责难。”
“那……为什麽,还要牺牲这麽多,同本王死拼到底?”
“因为慕容寒曾经在将士面前发过誓言,总是拼著只剩一口气,站到一兵一卒,也绝不会背弃团城。团城的百姓与我银钩铁骑共同进退!”他说著,身後的城门大开,从里面纷纷涌出普通百姓。
纳回炎看著,感叹道:“即使牺牲了整个城池,你也还是保住了城中的百姓……”
慕容寒回过头看著那群百姓,笑道:“因为我知道,他们不肯离开这里,一定是在等著谁,为那个人点亮一盏灯,引领那个人回家……”他再次转过头,看向纳回炎,“大王日後出兵,两国为敌,死伤难免,但是慕容寒希望,大王至少可以替那些征战沙场的人想一想,他们的家中一定还有人等在那里,等他们回家……”
纳回炎盯著慕容寒,忽然问道:“你……可有人等待?”
“有。”慕容寒扬起笑容,“我有一个儿子,年方十岁,无论我在哪里,都会记得,他在等我,也同时提醒著我自己,在我身旁的每一个人,都会有这样一个人等著他,因此,生死与共,祸福同享,是我对兄弟们的承诺,不离不弃,不轻言败,是我对亲人的承诺。大王,慕容寒只希望你可以将心比心,体会下属。”
纳回炎笑道:“难怪季太傅,苍朝先帝都推举你做皇上,这份悲天悯人的心肠,恐怕是我同慕容灼都没有的。”他牢牢的将目光锁在慕容寒脸上,忽然幽幽叹道:“若你我不是敌对,该有多好。”
慕容寒也仰起脸,看著纳回炎,“若真的只是当年彼此各奔东西的旅人,该有多好。”他感慨,不是对著纳回炎,更是对著自己,不仅是说纳回炎,同样是说路霁轩。
眼神中一霎而过的落寞,逃不过纳回炎的眼睛。
真诚的笑容,还不掩饰的喜悦,只有在当年的雅味中得以一见,如今的慕容寒褪去了喜悦,只剩下缅怀和无尽的落寞。
纳回炎看著忽然一阵心疼,他却抿起了嘴唇,沈下了脸,“即使今日本王退兵,也不能放你离开,不然本王无法向牺牲了的士卒家属交代。”
慕容寒平静的笑道:“我知道,从我用剑架著大王的时候,我就没有想过可以活著回去,你我各为其主,这样的结局我早已想到。”
对於慕容寒的平静,纳回炎有种说不出的难过,“你不後悔?你的儿子还在等你。”
慕容寒浅浅一笑,“即使此身不能回,此心一样可以传递思念……我相信他懂,亦相信今日这些牺牲都不是白费,我相信总有一日,天下百姓,可以不染血祸。”带著笑容,温柔的扫过此刻还活著的每一个人。
很多人,即使是木突的士兵,也都因慕容寒的话语,因慕容寒的淡然而落下了眼泪……
纳回炎抿紧了嘴巴,再一次举起了手,“退兵吧……”
那一霎那,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在众人的拥簇下,他掉转了马头,不在回头看伫立不语的慕容寒。
那样悲悯世人的目光,他却一生都无法忘却。
图纳宜缓缓的走到了慕容寒的面前,他神色复杂的看著慕容寒,想说些什麽,却无力张口。
慕容寒笑的温柔,“动手吧,至少你动手我不会痛的太久。”
图纳宜抿紧了嘴巴,抽出自己的佩剑,眼神一晃……
慕容寒只觉得眼前一道白光划过,嘴角溢出了鲜血,身体并不觉得怎麽痛,他的目光始终看著远去的木突军队,很多人都转过头看著自己,红著眼眶,流了泪水。
慕容寒只觉得眼前的世界渐渐的暗了下去,在失去所有光芒的霎那,他仿佛看到了路霁轩,那张飞扬的脸孔,正向著自己伸出手来……
再有两日就可以赶到团城了。
路霁轩靠在树上擦著汗水,忽然间他胸口一阵剧痛,他身形不稳的抓住树干,一阵恶心从胃里泛上,他不住的干呕。
李如风立刻扶住他,“你怎麽样?”
路霁轩捂住胸口,苍白著脸摇著头。
他无法说出心底的感觉,那一霎那仿佛什麽重要的东西自体内流失掉了……
他摇晃著头,看向一旁沈睡的慕容淼,对李如风说道:“咱们快些赶路吧。”
“可是你……”
“我没事,再晚些,我怕我会见不到他了……”
被恐惧攥住了心脏,路霁轩抱起慕容淼,跨上了马背。
在他怀中的慕容淼,轻声梦呓,“爹亲……”接著,他在梦里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