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烟花》深灰色

1、一世烟花

　　兖州三月，杨柳依依。
　　青黑的石桥下，是穿州而过的清江。韩竹生百无聊赖地靠着桥栏，远远望着那江水，随着那小船的行进，无声地荡漾开来圈圈点点的细纹，一如江南女子的温婉。
　　细长的眸在看到小船上的人时突地挑起，一女子正负手立在船头，任蒙蒙的细雨打湿衣裳，竟是不躲不避，虽然隔得有些距离，他隐约能猜测到，此刻那脸上眉眼应该是舒展的。
　　“王……少爷，下雨了，还是回府吧。”小厮打扮的青桃调皮地吐吐舌，差点就说错了嘴。
　　恰在这时，一个清脆的声音也从江上传来，“小姐，淋坏了身子可怎么是好，快些进船来。”
　　韩竹生寻声看去，那人也正好抬头看向他，眉若弯月，眼似星辰。他友好地朝她微笑，那女子先是一楞，也向他微微点头示意，弯腰便钻进舱里。
　　小船静默地划过水面，消失在了桥下。
　　韩竹生抚着被细雨沾湿的衣袖，回味着那人清丽的笑容，干净而又透明。不知道是哪家的小姐……
　　“少爷又是看上了哪家的姑娘？”递上一块熏了青松的干净手帕，青桃白他一眼，了然的神色。
　　“佛曰，不可说。”韩竹生轻笑着接过，满是年少轻狂的自得。
　　青桃叹息地看着他骄傲自信的背影，生为皇上最为宠爱的小王爷，容貌生得俊雅不说，年纪轻轻已经拥有了众人奢望的一切，风华正茂，天之娇子，他的确有骄傲的本钱。
　　不知道是哪家的小姐，她若有所思地盯着那抹行远了的乌色，眉间有丝轻愁。

　　四月，江南的天气仍像是笼着层水雾，拖拖沓沓的始终不见晴日。
　　青桃抱着一摞的杂物，尽管是微凉的景气，竟然还是出了一身细汗，也顾不上擦。谁让自己主子说风就是雨，被这连绵的细雨阻了半月的娱乐，任性地要在府中召开个什么诗文会。绕是他们这群习惯了他性子的奴才也被折腾了个半死，光是临时发的请函就一直忙到了昨日才得。更何况，还有这么一大群贵族世家要伺候……她一个没留神，裙角绊着了，摔了个鼻青脸肿。
　　“救命，来人啊，有人落水了……”
　　青桃还来不及呼痛，就听到静心湖那边传来焦急的人声。她再也顾不上原先抱着的东西，一路跑向湖边。
　　“我家小姐落水了，求求你，快救救她。”穿着黄衣的丫头满脸泪痕，急切地央求着。
　　青桃不做多想，闭着眼睛一个扎猛子就跳了下去。她从来不知道，这四月的湖水，也冷得让人恨不得立刻跳上岸去。她咬牙坚持着，湖底下幽幽的水草随波飘舞，似地府招魂的手，不怀好意地向她揽来。胸口窒息得发疼，青桃咬咬被冻得麻木的唇，又向那湖底沉下几分。终于在一片水草的包围中，看到了柔白的手。
　　黑发似海藻般铺开，那人珍珠般的脸上神色安详，正紧闭着眼帘。好美的人！青桃有一瞬间的呆滞，很快便回过神来，夹起那人吃力地浮上水面。
　　“小姐，是小姐。”黄衣丫头看见她们的身影，激动地叫着。
　　手中的人越来越沉，双腿仿佛灌了铅般，好累。青桃摇摇头，岸上已经聚满了人，韩竹生高大的身形在人群里十分扎眼，俊脸上满是焦急的神色。是在担心自己么？青桃心底涌上些甜意，挣起全身的力气向他游去。
　　韩竹生紧张地朝她跑来，连衣袍被湖水浸湿了都没有注意到。青桃刚绽出个笑容想告诉他自己没事，他已俯身下来，从她的臂膀里将那女子小心地抱起。
　　“珍儿，你醒醒，我在这里，珍儿……，太医，太医……”
　　一大群人哄哄闹闹地随着他离开，没人注意到，青桃还在冰冷的湖水里，瘦弱的身子正冻得瑟瑟发抖。
　　难怪，那人看着有几分眼熟，原来是她……青桃挣扎着站起身来，水珠滴滴答答地从她身上落下，渗到泥地里，只留下个微深的印记，就消失不见了。

　　五月，人间芳菲开尽，靖王府却一片热腾腾的喜庆景象，正为迎接新妇而忙得不可开交。
　　“翠竹，外面是什么时辰了？”青桃卧在病榻上，脸色苍白。
　　“辰时了。”翠竹端上一碗汤药，细心地顾着她喝下。
　　再过几个时辰，就是王爷去迎花轿的时候了。她沉默地低垂下眸，充耳不闻窗外忙到打架的混乱。
　　翠竹望望她，长长地叹了口气。
　　“青桃，你后悔么？”
　　床上的人并没回应，半晌，也叹了一声，“虽悔，却执迷不悟。”
　　韩竹生立在门外，听到那虚弱却坚定的一句话，如遭雷劈般身子顿时僵住了。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翠竹见着站在门外的他，忙低头行礼。
　　“青桃她怎么样了？”
　　翠竹跪着的身子微微颤抖着，似在努力忍着眼泪，声音越发梗咽，“王爷，您也知道青桃的身体向来不好，当初她父母也是嫌弃她身子单薄……，才卖断了终身入府的。上月入水救人……耗尽了体力，又受了风寒，大夫说，怕是……”
　　她断断续续地说完，末了，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似的，仰着脸向他哀求，“王爷，求您让青桃出府去吧。”
　　韩竹生惊讶地看着她，出府？他迟疑着，并未答应，“此事容后再议。”
　　似是被翠竹发红的眼眶刺着了眼，他有些慌张地进到房里，抬眼却惊见青桃惨白灰败的脸。
　　“青桃……”韩竹生确认似地出声唤她。
　　“王爷您怎么来了，大喜的日子不宜被病气冲撞，您还是走吧。”青桃已经听见了门外两人的对话，咳嗽着劝他离去，就怕他对自己说出让自己出府的话来。
　　“怎么说还是欠你一句道谢。”韩竹生微皱着眉，想找个地坐下，他没想到，奴婢房会是这样的窄小。那日在湖边他匆匆抱走了落水的赵珍，直到太医确诊了她性命无碍后，才想起救起赵珍的青桃。眼前回想起她冻得雪白的脸，青黑的唇，和仿佛被遗弃的失落眼神，韩竹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些内疚。盘算着等她回来当值了，再赏些绫罗绸缎金银玉器之类的作为褒奖。
　　然而一天又一天过去了，青桃却再也没有回来，他自然也就忘了这茬事。
　　后来有一天，赵珍羞涩地靠在他怀里，突然叹了一句说他身上的味道变了。他好奇地嗅嗅，的确，原先那清淡的熏香变成了有些浓郁的檀木香。召了贴身的丫环一问，才知道原来先前替自己熏衣的一直是青桃，自从她病了之后，接手的丫环怎么也熏不出同样的味道，只好换了熏香。
　　今日是他的大婚之日，丫环在伺候他更衣的时候咦了一声，一条干净的手帕飘落在地上，盈盈的满是青松的味道。是那日初遇赵珍，青桃递给自己擦雨水的手帕，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他俯身捡起，有些怀念这熟悉的味道。
　　青桃，不知道病好些了没有。他临时起意，便揣了手帕往奴婢房这边来看她。没想到，原本生龙活虎的她，已经病成了这个模样。
　　“王爷不必担忧，青桃已经好多了。”床上的人见他神色歉疚，终是不忍，出言安慰。
　　“青桃你救了王妃，本王还没行赏呢，你要什么，尽管说吧。”韩竹生看着她，乌黑的眸里是她惨白的脸。
　　“我要……”为出口的字眼消失在她的嘴里，那唇形，韩竹生微微一惊。
　　“我要一世的烟花。”青桃停顿片刻，接着说道。
　　“请王爷将今夜的静心亭独留给青桃，那里看到的烟花，据说是最美的。”
　　韩竹生额上惊出些细汗，听她说完，才放下心来。他不以为然地笑笑，“那又何妨。”
　　年少轻狂的自得神色，这才是她熟悉的主子。
　　青桃笑了，笑得很温暖。

　　爆竹声声，隐约从湖的那一面飘来，间或有着唢呐丝竹的喜乐，正厅里现在应该是很热闹很热闹吧。青桃靠着亭子坐着，有些疲倦地闭了闭眼。
　　一束火光划破天空，嘭地一声，团团的烟火，照亮了黑寂的夜空，也照亮了青桃没有血色的脸。
　　是烟花啊，她勉强抬起沉重的头，贪婪地看着那转瞬即逝的灿烂与美好。湖那面又传来众人调笑的喧闹声，没人注意到，这夜空现在有多么美。也没人注意到，这烟花的生命，是多么短暂。
　　因为它再美丽，也从来不是主角，只不过是喜宴的锦上添花，没有它，人们的快乐，并不会减少一分。
　　青桃微笑地在一片绚烂中慢慢闭上眼睛，这一世的烟花，她终于看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