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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三清书院(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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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子……”燕然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指尖、唇间分明还保留着幻境中可亲可近的“少年夫子”的记忆和余温。眼前的,却是这个清冷得神圣不可侵犯的夫子,让燕然七分爱慕、三分敬畏的夫子。
“噤声!”夫子沉声道。
只见他捏出三根银针,快速精准地扎入燕然的头顶百会穴及两侧风池穴,又将一股醇厚灵秀的精纯灵力,源源不断地注入燕然体内。
如此许久,在燕然体内暴走的太虚图残余戾气,才算压制下来。
“好些了吗?”夫子淡声问道。
“夫子,我冷……”燕然哆嗦着说道。这次可不是装的,从那幻境出来后,燕然一直在冒冷汗,后背湿透,全身哆嗦。
夫子轻叹一口气,将那云锦斗篷披在燕然身上,又在他背上轻轻拍了几下。
“没事了,有我在。”夫子淡声道。
平平无奇一句话,却如一剂定心丸。这才是现实中真实的夫子啊,让人依靠、给人安全感的夫子。
“真好!”燕然低喃一句,一时情不自禁,拽着夫子的衣襟,闷头扑进了他的怀里。
夫子被扑得往后一仰,双手无处安放,却也没有推开他。
九年前,那个在暴雪中冻了一夜、发着高烧的孩子,也是这样满心满怀地扑进了夫子的怀里。
“燕然?……”夫子轻声唤道。这语气,有提醒,有责备,还有担心。
“夫子……我错了……对不起……”燕然把头埋进夫子衣衫里,低头说道。
嗯,是云虚香的味道,夫子身上满溢着的云虚香的味道。
燕然不敢让夫子看到自己的脸,想到方才自己还在太虚图中轻薄少年时期的夫子,燕然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一时羞愧不已,直将头埋得更深了,半响不肯出来,心里已默默把那“对不起”说了一遍又一遍。
见燕然还是那般小儿无赖的模样,夫子将那一腔训词又吞了回去,只在他背上轻轻拍着。
“夫子,对不起。”不辩驳,不解释,只单单这样一句话。
“好了,起来吧。”夫子道。
“不。”燕然摇头,依然紧紧抓着夫子。
如此下去,怕是要黏到天荒地老。
“哥哥,你怎么了?”宁萌走了过来,将燕然的脑袋从夫子的衣衫中扒拉出来。
“哥哥,你的脸怎么这么红?”宁萌惊到,伸手去探他额头。
“发烧了吗?”
燕然忙捂住宁萌的嘴巴,道:“没有没有!我只是……在那太虚图中困得太久,头晕。”
“哦?是吗?”宁萌似信非信。
“……”
宁萌来了,夫子终于得以从燕然的熊抱中脱身。
“这是千山笔作的太虚图,看来在此作祟的人不简单!”夫子看着悬于堂中的《姑苏五美图》说道。
“文鳐,开聚灵伞!”
“是!”
文鳐甩开乾坤袖,一番拨云取月,取出一把玉作骨、珠作帘、流光溢彩的奇伞。
竟是那号称能“聚天下生灵之灵、化人间虚念之念”的上古神器“聚灵伞”!
燕然听夫子讲解《神器册》时曾提到过此物,聚灵伞威力强大,只有上神级别的人才能驾驭,它可凭借一缕灵魂碎片,召回散落于九州四海的其它碎片,让人死而复生!也可召唤出任何想召唤的灵魂,为我所用。但因为它力量实在太过强大,一不小心就会被反噬,所以千百年来一直被封印在沧海之心,久未面世。
为什么,文鳐会有聚灵伞?
天台山十二年,燕然都从未听他提起过。
看来,这文鳐是一直都深藏不露啊。
出神间,只听文鳐念道:“乾坤有道,天下聚灵,开!”
落音间,那聚灵伞便如盛夏之花,“啪”的一下满朵盛开,一股强大的蓝色光芒从伞中爆发出来,并以光速向四下野蛮冲去。
整个典籍室,哦不,是整个三清书院,都被这力量冲击得剧烈摇晃,五脏俱碎!就连那三清仙山上的浮云,及栖息于山中的鸟兽,都被这力量辐射得为之一震,四下逃去。
还好燕然眼疾手快,一把将小宁萌揽入了怀中,死死护住,否则以她这小身板,非被冲出三清仙山不可!
聚灵伞如发了疯的陀螺一般,在空急速旋转,大有控制不住的迹象。
“夫子……我不行了……”文鳐求救道。
“退后!”夫子二话不说,挡在了文鳐前面。
只见他凝神聚灵,推波运气,一时间掌中似有汹涌波浪翻腾,婉如游龙。
“心有山海,静而无边!”夫子念道。那掌中汹涌气浪,如水龙一般注入聚灵伞,那伞受此力量,顿时如见了主人一般,乖乖顺顺,收敛了起来。
夫子将聚灵伞推到那幅画前,发出指令,道:“收!”
只听狂风乍起,魂灵尖叫,那幅画便如受了魔咒的疯子一般,在空中痛苦地扭转,翻腾,上蹿下跳。
“哎呦”一声,竟然从那画中滚出了一个血人来,满身是血,衣衫破烂,颤颤巍巍,惨不忍睹。但可以看得出来,此人是个眉清目秀的小郎君。
聚灵伞收,如羽毛一般,乖巧地落入了夫子手中。
“噗”的一声,一口鲜血从夫子口中喷涌出来!
驱动聚灵伞虚耗过大,原本就有伤在身的夫子,显然是有点招架不住了。
燕然文鳐两人都惊到了!
“夫子!”燕然一个箭步扑到夫子身边,一把扶住了酿跄的他。
“夫子,你怎么了?”
又是熟悉的血腥味,他的血腥味,燕然只觉心肝儿疼。
“无妨,调息几日便可。”夫子说着,手却在颤抖。
燕然握住了夫子那颤抖的手,心疼不已。
“你究竟怎么了?”燕然有点害怕,昨晚青衣客栈里,夫子那伤后可怕的模样,又浮现在了燕然的脑海里。
“无妨。”
他总是这样,无妨、没事,好了、走开……永远把燕然当个小孩,什么也不告诉他,什么也不让他知道。
“夫子,是属下无能!驾驭不了聚灵伞,还让夫子出手……”文鳐跪地道,“属下无能,属下罪该万死!”
“我没事,别大惊小怪。”夫子道。
“夫子,我们离开天台山太久了,你真的不能再……”
“收好。”夫子打断了文鳐的话,将聚灵伞放入他手中。
“是!”文鳐只能恭恭敬敬地接了那伞。
看来,这聚灵伞并非文鳐所有,他显然驾驭不了。他只是代为保管而已。
夫子拍拍燕然的手,松开了他的搀扶,无事人一般,转身去察看那幅画。只见《姑苏五美图》中原本绘着的五个赏月吟诗的俊美少年郎,如今已经只剩下四位,还有一位,竟然消失了。
可不是么,消失的那位,如今正浑身是血、一脸惊恐地坐在地上,与众人面面相觑。
“给他一颗护灵丹。”夫子道。
“是。”文鳐遵命行事。
“这……这是怎么回事?那画里面,怎么会蹦出活人来?”
“这画,是用千山笔所绘制的太虚图,此图会根据人们心中的痴念,绘制出你最想要的幻境,包括人、物或者场景,一旦心志不稳,受其迷惑,就会坠入幻境,直至被此画牢牢困住,噬尽灵魂。”说罢,夫子担忧地看了一眼燕然。
燕然感受到了夫子直厉厉的目光,心中有鬼,一时羞愧,无处适丛。
“方才我用聚灵伞,尚且只唤出了这一位小公子,其它四位,怕是已经灵魂尽散,无法挽回。”
“好可怕,竟然有这样的事。”
“原来,最近姑苏城里的离奇失踪案,竟然都是因为这幅画!”文鳐问那小郎君,“你是哪家公子?”
地上那少年半响才回过神来。
“在下顾凡,家父是这一方的守城将军。”那少年勉强撑起身来,彬彬有礼地作了一揖。
竟是那昨日失踪的顾家公子!
“我这是在哪?”顾凡问道。
“这里是三清书院,你刚刚从那幅画里掉出来的!”宁萌忙解释道。
“顾公子,是如何困入这画中的,可否详细说说?”文鳐道。
那顾凡听罢,长吁了一口气,道:
“昨日我与父亲、兄长一同去城外打猎,约好酉时在猎场出口集合,我本也是要准时返回的,谁知在回程中看到一只白色小鹿,实在是个稀罕物,我便追了那小鹿去,谁知越走越远,竟然迷了路,到了那林深之处,天已渐黑,只觉雾气弥漫,空气中还有一种奇怪的香味,就在这时,我看到了我的母亲……”
“你的母亲?”燕然问道。
“是的,我的母亲!”顾凡继续道,“可是我的母亲在三年前就已经去世了,我当时又惊又喜,乱了心神,只听到我母亲在唤我,说她是如何想念我、如何孤单……我便迷迷糊糊地跟着她走了……随后我就不记得了……再醒来,就是刚刚,我被一股强大的力量一股脑地吸了出来,就到了这里,见到了你们。”
“太虚图,绘制出了你最思念的母亲……将你引入了画中……”燕然默默念道。
“是的。”
“你该庆幸,画这幅太虚图的人,只作了三层幻景,否则这一天一夜,你的魂灵恐怕早已被消噬殆尽了,任是大罗金仙,也救不了你了……”文鳐道。
“那另外四位公子,你可了解?”文鳐问道。
顾凡起身来,走近看了看那幅画,道:“这四位,都是去岁中秋诗会中的夺魁者,我们五人棋逢对手、一见如故,他们四人还是同窗校友,都是三清学院的学生。”
“所以你与他们并不熟?”燕然问道。
“还未深交。”顾凡道。
“你可曾,与谁聊起过你的母亲?”夫子问道。
顾凡惊讶抬头,盯着眼前这位白衣谪仙一般的人儿,好生一番打量,道:“这位公子,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燕然挡在两人之间,阻断顾凡的凝视,道:“顾公子,请回答我家夫子的问题?”
那顾凡闷头想了想,似乎想到了什么,道:“有一次,我与绸缎王家的明宇公子在酒肆偶遇……”顾凡用手指出那画中的一位小公子,只见那公子细腰削肩,手一卷丝帛,低眉浅笑,大有风情,“他说到他母亲病重,很是心忧,我便也聊到了我母亲的往事,那一次……我们还遇到了另一个人……”
“三清学院的先生,公孙吟?”夫子道。
“是的,正是他!这位公子,你是怎么猜到的?”顾凡绕过燕然,向夫子走去。
“顾公子,请继续!”燕然道。
顾凡只能继续说道:“我与那公孙先生本不相熟,只因他是明宇的先生,又是中秋诗会的主持,与我有过一面之缘,所以便也与他聊了几句。”
“是他就对了,”燕然叹道,“一切都说得通了。此人以教学之由,以举办中秋诗会为契机,挑选并接触这姑苏城中的英杰少年,趁机下手。另外四位是三清学院的学生,他自然有更多机会来接触他们,探到他们的心中所愿,做出幻境来诱惑他们。但是,他对你不了解,所以才通过王家公子接近你,如此周折才探求到你对母亲的思念之情。此人利用人们心中的所求所痴,画得一手好幻境啊!”
“若真如这位小公子所言,我与那公孙吟无冤无仇,他诱杀我们,又是为了什么?”顾凡问道。
“我曾听闻有一种邪门的冥界法器,叫‘极乐壶’,以人的灵魂为原料,提魂修炼,齐集三千灵魂,就可练成毁天灭地的极乐禁术。若是挑选那些仙家名仕、少年俊杰的灵魂,则更加事半功倍,”夫子蹙眉道,“这也是他为什么选择你们五人下手的原因。”
“聚灵伞都唤不出,说明其它四人的灵魂已经不在这幅画里了。”夫子说道,“怕是已经被收入极乐壶,炼化了。”
顾凡闻此语,倒是惊到了。
“让我毁了这幅画!”燕然冲过来说道。
“没用的,”夫子说道,“图中四位已无力回天,你毁了此画,也与事无补。千山笔可以绘出成千上百幅太虚图,你若想做点什么,那就去找出那个拿着千山笔、策划这一切的幕后人。”
“据说这画是公孙吟作的,莫非是他?”燕然道。
“不一定,他也许只是其中一枚棋子,帮助那人挑选猎物的棋子。”
“千山笔,太虚图,吸魂噬魄……他需要三千魂魄,方能练成极乐禁术,这连环失踪案,恐怕也远远不止这一起……”夫子忧心忡忡道。
“文鳐!”夫子唤道。
“在。”
“去查查,近年来,还有哪些类似失踪案?”夫子道。
“是。”
“此人手段阴诡,目标明确,”夫子眉头紧蹙,转身看向燕然,道,“这幅《姑苏五美图》尚仅绘制三层幻境,便将四人吞噬殆尽,方才将你吸入幻境中的那幅太虚图,远远比这幅画诡异幽深,绝非一日之功,看来,那人对你下手是蓄谋已久……”
燕然只觉脑后一阵发凉。
“你盯上你了。”夫子道。
“夫子……”燕然有点后怕。
“他也很了解你!”夫子担忧道。
“告诉我,你方才在幻境中究竟看到了什么?”夫子厉声问道。
“我……”燕然心虚不已,耳朵、脖子竟也憋红了。
“告诉我,我才能帮你。”夫子沉声说道。
“没……没什么……,”燕然慌乱回道,连连后退,“就……就是看到了一些好吃的、好玩的……你知道的,我最贪这些了……这《姑苏五美图》中的小诗仙不也正因为贪嘴才被困入图中的吗……”
“燕然,性命攸关!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夫子哪里会信,这小子的紧张无措全在脸上。
“真的,我不骗你。”燕然强装肯定道。
“燕然,人心中一旦有了痴念贪念,也就有了弱点。你被此人盯上,处境危险,我救得你一次,救不了你第二次。”夫子眉头深锁道。
“夫子……”燕然低头道,避过夫子的视线。
“你今日为何总是支支吾吾?”夫子问道。
可是夫子啊,我在那太虚图中,看到是你啊。
我要怎么告诉你?
我能告诉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