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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Chapter·Thirteen ...
年夜饭吃完后,已经近九点了。
云决明等长辈离桌了以后再站起来,他下意识地就想要帮着收拾碗筷盘碟,却被祝阿姨阻止了。“这种事情有艾登去做,”她柔声说,“这是他该完成的家务。”
“到客厅来跟我们一起看春晚吧,”艾登爷爷开口了,他是个极为幽默风趣的男人,一把年纪了身姿依旧挺拔,举止风度翩翩。艾登拿了一张他年轻时的照片给云决明看,后者发觉他长得与里弗·菲尼克斯有些相像,“我今天早上把直播录了下来。”
云决明迟疑着没答应。他忍着不把目光投向艾莉,免得暴露自己内心的想法——万一她在一家人聚集时又突然冒出一句惊世之言怎么办?刚才那顿饭他就一直吊着一口气,生怕艾莉又猛地冒出一句,“妈,你知道艾登亲了云决明吗?”
“你们先去看吧。”艾登奶奶微笑着开口了,“今天毓臻给我从法拉盛带回来了一些中式点心,我想让Ming去挑一挑,看有没有他母亲爱吃的,可以拿回去,就当是我们的心意。”
她轻轻扶住了云决明的胳膊,等大家都往客厅走去,艾登也去厨房里开始收拾后,她才松开手,对云决明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跟自己来。
不仅是眼睛,艾登的坏笑看来也是从奶奶身上继承的。云决明心想,适才艾登奶奶狡黠地冲他一眨眼睛,淡淡一笑的模样,简直跟自己的孙子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他没吭声,跟着艾登奶奶走,她虽说穿着低跟鞋,脚步却落地无声,带着他一路来到了前门。就在云决明以为她是要悄悄把自己送走时,她又忽地一拐,往后院绕去了。
艾登家后院很大,占据了半边山坡,能容纳下一个游泳池,一座小亭子,宽敞的露台,以及一间温室。艾登奶奶带着他登上了露台,示意他在木椅上坐下。一旁有一个用以取暖的炉子,她贴心地为他打开了。
覆盖着雪霜的木地板上仍然飘着红屑,点点似素里裹红,在柔和的射灯照耀下格外显眼,让人想起蹒跚的受伤小鹿在林中留下的足迹。云决明望着,一时出了神,心想自己下午放鞭炮时怎么没注意到这一点。
或许是因为,他已经记不清自己上一次玩得那么开心,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艾登妈妈从纽约带回了不少烟花炮竹,那些要晚上放起来才好看,但社区管理委员会说什么也不同意这一点,只得妥协。长辈们都在屋里各忙各的,艾莉躲回了自己房间,偌大的后院只有他们两个人在玩。艾登来回跑,吭哧吭哧地把好几箱鞭炮抱进来,热的把毛衣都脱了,剩下里面一件打底的白色长袖上衣。
“小心感冒。”云决明笑道。
“我身体强壮得很。”艾登自恋地鼓了鼓他胳膊上的肌肉,“从小到大几乎没有生过病。”
云决明裹紧了大衣,有些羡慕。
他们先放的是鞭炮,社区管理委员会明确要求他们在游泳池上方放,避免火灾隐患。为了不让祝阿姨辛苦赢来的特权作废,两人只好照做。
第一回,由云决明挑着竹竿——他实在想不通这竹竿是哪儿找来的,后来才知道是艾登管酒楼老板要的,他直接从人家饭店里装饰用的竹林里拔了一根回去,好在老板是U大橄榄球队的球迷,二话不说就同意了,一分钱没要——艾登擦着火柴,点着鞭炮就往里一送。云决明没有防备,眼睁睁地看着鞭炮就这么打着旋地从竹竿上飞了出去,落在一旁的水泥地上,像条蛇一般在地上蹦跳转圈,噼里啪啦的声音震耳欲聋,谁也听不见谁说的话,等声音停歇了以后,两个人却都在止不住的大笑。
云决明说不上来什么地方让他觉得那么好笑,只是瞧见艾登捧腹大笑的模样,就让他忍俊不禁。
他们手忙脚乱地收拾了残局,艾登甚至从屋里拿来了吸尘器——“我妈说,想放可以,但是得打扫干净。”他解释道。后来,大部分的鞭炮碎屑都落在了泳池里,艾登用一种眼极细的网,很快就将它们都捞了出来。想来总有一点漏网之鱼,竟然被风吹到了这儿。
“还冷吗,明仔?”艾登奶奶突然开口了。
“不冷。”炉子散发着滚烫的热气,他全身都暖洋洋的,反而只觉得外边的空气清新宜人,坐着很舒服。
他猜到艾登奶奶带自己来这儿,多半是想谈谈早上艾莉石破天惊的那么一句话。但是看她的态度,这场谈话似乎又没有他想象中那么严肃。
当艾莉说完那句话后,艾登当即就把满嘴的茶喷了出去——这还是云决明第一次在生活中看见有人像在电视上演的那样喷水。艾登奶奶皱着眉头站起来,“哎哟,要命了,你怎么这么邋遢。毓臻要是看见这一幕,非昏过去,她前天才请人把这间厨房打扫得一尘不染呢。”
她低头一打量自己,就立刻惊呼了起来。
“真是的,傻仔,你连我衣服上都喷到了,我得赶紧去换掉。”她一边往外走,一边指了指身后,“快快在你妈妈回来以前,把这儿打扫干净,今天是年三十,不能生气的。”
她全程说的都是粤语,艾登还一个劲地点头。这时候云决明才肯定,之前他说什么听不懂粤语全都是骗自己玩的。
看着眼前这一幕,艾莉嗤笑一声,接着再给了云决明一个充满警告的眼神,这才施施然地端着自己的早餐离开了厨房。
这场风波就算这么过去了。
之后,云决明再没遇上与艾登奶奶单独相处的机会,对方看起来也不像是把这件事挂在心上的样子,整个下午都在厨房里和祝阿姨一起忙活年夜饭的准备工作,甚至都没有随口问上一句。云决明暗自祈祷这件事能就这么算了,半个字也不敢提起,甚至下午艾登突然提起这事,为了他妹妹的言行向自己道歉时,云决明也是嗯嗯两声,就把他打发过去了。
他大概知道艾莉为什么要这么说。
多半是想借这件事把他赶走,他没回复她的信息,这或许让她有些不安,不清楚自己对此的态度如何。加上自己一见面便盯住了对方的大腿,显然是还记得伤疤的事。也许是在慌乱之下,她便出此下策。
只是不知道艾登的奶奶会怎么想。
“不冷就好。”艾登奶奶拍了拍他的手,“屋子里的暖气开得太足,我总觉得太闷了,再说了,如果我们上楼说话,难保不会有人想要偷听。”
云决明认为她指的是艾莉。
“今晚的菜都合你口味吗?”看起来,艾登奶奶倒一点也不急着切入正题,反而絮絮叨叨地与他话家常。
“都很好吃。”他如实说道,有好几道菜他果真闻所未闻,听了艾登奶奶的介绍,才知道原来那都是民国时期的广州酒楼才会做的菜,用料精致又讲究,做法复杂,对食材的新鲜也有要求,怪不得祝阿姨要一大早上纽约法拉盛去买菜。他今天破天荒吃了三碗饭,已经是历史之最了。
“我家曾经有一位厨子,以前是广州南园酒楼的大厨,”她悠悠地开口说道,“这个名字对你来说多半很陌生了——但在一百年前,南园酒楼的招牌在广州可是响当当的,是‘四大酒家’之首,去过广州的达官贵人,富商洋人,就没有没去过南园酒楼的。”
“您说的是那家位于前进路的南园酒家吗?”云决明疑惑地问道,他的确听过那家饭店的名气,但他总记得南园酒家是六十年代左右建的。
“那种借了名的后继酒家,是不能比的。”艾登奶奶摇了摇头,“我说的是在八旗二马路上的那家南园酒楼,早就已经拆得不剩一砖一瓦了,没人记得,也是应该的。”
“我确实不知道。”云决明说。
“我的曾祖父当年花了大价钱,才把他从酒楼挖到家中。”艾登奶奶缓缓叙来,就像在说一个故事,“我的手艺虽然不是由他亲传,但也是从他身上学来的。好多菜,就像我之前说的,你现在在广州找都找不到地方吃,也没有人会做,只有从前吃得到。”
“您的手艺真的很精湛。”云决明真心地夸赞道,艾登奶奶登时便笑得合不拢嘴。
“你想不想知道我曾祖父为什么费尽心思地要把南园酒楼的大厨挖到自己家里来?”她就像在分享一个了不得的秘密一样,压低了声音。
“您说吧。”总不见得是为了请来教自己曾孙女一手好厨艺。
“我的曾祖父很早就有了要离开中国的想法——那时是一百多年前,时局动荡,谁也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事,头顶的天下一秒会变成谁的,他为求安稳,便想到去国外生活。”
“我家是靠经商起家的,到我曾祖父那一代已经积累了不菲的财产,但家族枝繁叶茂,支系众多,花销极大,又没有分家。若是坐吃山空,一代人就能吞得干干净净。”
“可说到在海外做生意,谁也没把握能成功,一是语言不通,二是文化不通,三是没有通路。做生意就就讲究个上通下达,四面六路,条条灵敏,才能比别人先一步抢占商机。”
他明白了过来,“您的曾祖父把大厨挖过来,是想在海外开中餐馆赚钱。”
艾登奶奶用笑容肯定了他的话。
“前前后后,总共花了差不多一年时间。那时候要移民这么一个大家子出去,并不容易,上上下下都须打点,还要买通蛇头,拿到身份,一些带不走的贵重家私要预先变卖,家里的地产也得做好打算。又要提前派家中得力会洋文的青年远渡他方,先落脚预备好住处。美国这些西方国家很贵,蛇头要价太高,家中上上下下百十人口,得花出去一大半家产。所以,我的曾祖父最后选择了秘鲁,当时不少华工都前去那儿做苦力,因此蛇头在当地有关系,能用一艘本来用来搭载洋人的邮轮把我们送过去。”
既然是艾登奶奶的曾祖父做这个决定,云决明思忖着,说明他应该是主支的一家之主。虽然艾登奶奶没有明说,但听她的话语,云决明也能隐约猜到她的家族约莫就像当年广州西关四大家族那样,也是有名望,有财富的大族。
他直觉对方跟自己说这个故事是有深意的,因此便默不作声地听了下去。
“那年是1910年,我的曾祖父提前得知消息,知道广州马上就要被封锁,便赶在那之前就将所有家人都送到了澳门,在那儿等待蛇头的邮轮来接。这个过程很顺利,没出什么岔子,半年后,我的家族就在秘鲁利马定居了下来,在唐人街开起了酒楼——家族中也有好几位年少旁家子弟跟着南园酒楼的厨子学手艺,好为将来开分店做准备。我的厨艺,就是跟其中一位叔叔学的。”
听她用了“旁家”这样的词,云决明便更能肯定艾登奶奶当年在家族中的地位必然不小。
“转瞬间三十年过去,我家族的财富在秘鲁又靠着开酒楼翻了一倍,我的祖父——那会曾祖父已经去世,便决定是时候更进一步,移民美国。家族中有些人跟着他走了,有些人留下继续经营酒楼生意——我就是在美国出生的。那时,我的家族已经深谙在海外做生意的门道,便没有在美国继续酒楼行业,而是重回本行。”
她显出了怀念的神色,目光也跟着柔和了。
“不过,我的家族很传统,即便去了美国,也不许孩子在家说英文和西班牙文。从记事起,闲暇时间便都要用来跟家里的老人学中文,念四书五经,写毛笔字——哪像艾登这一代,说不去上中文学校,便不去上了。到头来连中文都不会说,不会认,更不会写。我是在美国出生长大的,可去上小学的时候,别人一张口,我竟然根本听不懂。”
云决明没做声。他其实是不太赞成这种极度传统的教育——那会让人始终处于两种文化的拉扯中,难以对任何一边有归属感。但这种话自然是不能在一个老妇人面前说出的。
“哎呀,我扯远了,应该要说厨艺的。”
艾登奶奶微微一笑,她话是这么说,话题好像也若有若无地围着打转,其实说的早就全然不搭厨艺了。
“我小时候,就跟现在的艾莉一样,叛逆得不行。那时候无论是我的家庭,还是美国社会,其实都很保守,我的家庭又更甚一步,几乎是在美国生生造了一个自己的国出来,家族里的成员仍然要遵循他们从前带来的那一套死板规矩——其实我的思想免不了要受家人的影响,但却又不肯受它束缚,一定要任性妄为,才开心。我父母是坚决反对我学习厨艺的,但他们越反对,我就学的越起劲,甚至大学毕业后飞去了秘鲁,在那儿住了一年,跟着我的远房叔叔学做菜——他的年纪很大了,本来坚决不收弟子,却捱不过我软磨硬泡。”
“有一天,我遇到了一个来利马度假的男人。”
“他是美国人,同样刚大学毕业不久。那时他天天跑来我叔叔的酒楼里吃饭,一日三餐都在那儿吃。他根本看不懂菜单,随手一通乱指。他自小到大没见过什么鸡爪子,鸡头,猪蹄,猪耳,猪尾巴,还有内脏下水一类,但往往点的全是那几样。他怕我看到他不肯吃中国菜,就觉得他对华人有什么误解,无论端上来什么都硬着头皮吃下去,很快就在唐人街出了名。谁都知道有个不怕死的白人竟然敢吃豉油凤爪和凉拌皮蛋。”
“他是为了见您吗?”不用说,那个男人肯定就是艾登的爷爷。
艾登奶奶的笑容里掺了一丝甜蜜。
“我那时都不知道他是为了来见我的,全然不认识他,其他华人在议论他时,我也只是以为来了个想要尝新鲜刺激的白人,没有放在心上。直到有一天我代叔叔去收一箱很贵重的酒,才真正和他见面——那时他已经在酒楼里吃了半个月了。他在街上遇到过我,一直念念不忘,后来听别人说我家经营着那栋酒楼,所以天天过来。”
“然后呢?”云决明从不喜欢打探别人私事,但此刻也忍不住追问道。
“哎哟,明仔,我是想跟你说厨艺的,不是跟你说我和艾德蒙的往事的,那些细节就不跟你多说啦。”
云决明没料到她竟然会这么敷衍自己,愣住了。
“不过,”艾登奶奶话锋一转,又继续说了下去,“你也猜得到,我家最大的规矩之一,就是不允许嫁洋人。我父母是把我当大家闺秀培养的,自然也希望我能嫁一个名门世家出生的华人男子,根本接受不了艾德蒙。而艾德蒙的家族也不同意他迎娶一个黄皮肤的女人。我和他两边都苦苦哀求,好话,狠话,软话,什么话都说尽了,眼泪也流尽了。最后,艾德蒙的家族终究是让步了,但我的父母却一步不退。”
艾登奶奶垂下双目,叹了一口气。
“我偶尔回想,都仍然会感到惊异——人竟然能铁石心肠到这个地步。我父母的葬礼,我都没被允许参加,他们病危,也不允许我探视。拦住我的,是与他们无亲无故的律师;亲口宣布我已非林家人的,则是那些平日里只做足表面情分就万事大吉的远方亲戚。”
说到这儿,艾登奶奶望向云决明的眼神刹那间变了,锐利又直接。
“所以,我很清楚,拥有一段不被世俗,也不被家庭认可的感情是什么样的感受。我和艾德蒙结婚的时候,就曾发誓,绝不会成为我父母那样的人,固守成见,顽固不化,到死仍要抱着规矩不放,仿佛那比什么都重要——”
“可是……”云决明忍不住开口了,“可是艾登告诉我,您说过想要一个华人儿媳……”以及一个华人孙媳妇。
“别听那傻仔乱说,”艾登奶奶摆了摆手,“娶毓臻为妻,全是理查德一个人的决定,我半分都没有插手过。”
接着,她就握住了云决明的手,恳切地看着他。
“明仔,你有什么想跟奶奶说的话吗?”
以后,但凡奶奶喊云决明作“明仔”的,对话都是用粤语。为了照顾非广东地区的读者,只有偶尔冒出的一句话会用粤语的书面语,大段大段的对话就不用了,免得大家看翻译看得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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