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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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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园 [三]
蒋一辉最初受费文湘所托来给她妹妹补课时,听文湘对他说:“我这个妹妹,人聪明绝顶,可惜脾气倔强和她老子一样,不喜欢的事情永远不做。和她不可以硬碰硬,吃亏的不会是她。”
一辉想起见到的那个男孩子般的少女,虽然面容柔媚,眼睛却犀利,也知道是不容易对付的人物。
他不是没有给有钱人家的孩子补过课,知道这样的娇贵小姐有什么花招。
可他却没想到其实文清那么配合。恭恭敬敬叫他蒋老师,听课认真,留的作业必做。他给她讲解疑难的时候,她就靠他身边坐下,感觉有种不知名的香气飘过来。
文清确实是聪明的,其实世界上苯的人并不多。她以前差,也是偏科所致,现在一辉使出铁碗,效果显著。
文清问:“怎么样?错的多不多?”
一辉自作业中抬起头,笑,“进步很大。”
文清乐了,“期末是否有望拿中等?”
“也许可以及格。”一辉的回答很保守。
文清微微失望,瘫在椅子上,道:“这样的题,姐姐十岁的时候就可以全做对了。”
“文湘的确聪颖过人,17岁拿硕士证的人并不多。”一辉笑,很佩服的口气。
“她会是爸爸的继承人。”文清说,拿过批改过的题目在手里晃啊晃的,“就是有一些人,眼睛被女神涂过药水,看什么都是清明的。你看看这题目,我永远想不到还可以用这个方法解答。多意外啊。”
人生充满意外,一道小小的数学题,并不算什么。
一辉回到本市,自然是在费则诚的手下做事。不过是从基层做起,虽然以后会升得快,但终究仰仗人家,难言之隐,不是一般。当年蒋家何其辉煌,只那么一瞬间,荣华富贵统统化做过眼云烟。十年前离开这里,有如逃难,十年后回到这里,还得赖人生存。
他也曾是富贵公子,他也曾是天之骄子。
文清可以隐隐感觉到什么,问他:“你现在是什么工作?”
一辉淡淡一笑,“搬运工。”
文湘恰巧端点心过来,在旁边诙谐地接道:“他在父亲的银行里搬钱。”
文清呵呵笑。她的世界澄明单纯,太多的事她不理解。对于此刻的她来说,每个星期三和星期六都可以见到蒋一辉,已经非常知足。
那是最单纯最简单的爱情,就像水晶一样。放在阳光下,却可以折射出五彩的光芒。
屋子里,父亲正在骂下属:“你们简直是算盘珠子,拨一下动一下。都不许动,通通等我来!”然后丢下电话,领带都来不及打好就出去。文湘追在他身后问:“新世纪的收购计划怎么办?”
费则诚只来得及说一声:“你看着办。”坐上车就走了。他非常信任长女。
文湘转回屋子,一边看了一眼妹妹,一边拿起电话打,问:“怎么?今天唐忱没有安排?”
文清不大高兴,“我有功课。”
文湘没和妹妹多说,电话接通了,她立刻扬起笑脸,道:“陈先生是吗?我是费文湘。是,我就是和您说这件事的。”
文清悄悄走开。她一点也听不懂,更觉得惭愧。父姐一直不让她多接触生意上的事,并不是对她能力的不信任,而是已经肯定她不是那块料。
而文湘则不同。费则诚已经俨然要把她培养成为自己王国的下一任女王,他做事的时候都把她带在身边,手把手教她,训练她。等到她经历考验合格了,可以独立了,放心播给她资金让她放手去做大。
他只用赶在退休前打造一顶精美华丽的桂冠送给他能干的大女儿。她是他的心肝,是他毕生的骄傲。
至于文清,他却是没有想过她会想她姐姐一样过大风大浪的生活。
父亲的小女儿总是有着单纯而无用的形象。没有什么事需要她操心,她只用稳稳当当长大结婚生子就好。
其实这已经是最美好的祝福,可那时候文清体会不到。
她回到房间,摊开书欲做作业,可一看本子上满满是一辉写的字,更是什么也做不下去。干脆跑到书房,抱上一本莎士比亚,坐在窗户下的地板上,仔细阅读。
文清脾气倔强,也限于她恼怒的时候。平时,文湘时常笑妹妹颇有点林黛玉的风范,喜欢篱下读书,树下葬花。夸张虽夸张,但也把文清十五岁的少女心形容个透彻。她不擅交际,更沉溺于阅读和写作。
恐怕天下大多富于幻想的少女都有这习惯。
费则诚和大女儿说过这事,“不知道你妹妹将来是否会成为一个作家。”
文湘笑:“父母见儿女写日记,就想着将来成作家,看着儿女画个小人,就想着将来成画家。我小时候喜欢乱烧东西搞爆炸,你怎么没怀疑我会成为一个核物理学家?”
客厅里,费文湘筋疲力尽地放下电话,忽然见一个高大且俊美的少年正走进来,步履矫健,活力四射,比起来她仿佛不止老他一岁。后面,一个清秀白皙的美少年跟着进来,文湘先是疑惑了片刻,立刻笑着站起来,“唐彬也来了啊!”
唐忱揽过弟弟到身边,“文湘,下个星期我弟弟生日,过来吃顿便饭吧。”
文湘侧头算了算,“唐彬小文清六个月,这是满十五了?”
“这小子非要算虚岁,说是十六。”唐忱笑,拍拍弟弟的肩膀。
唐彬就和所有这个年纪的拽拽小男生一样,非常介意自己的年龄。天下大多数孩子因为不知道成人世界的艰苦,为了得到自主,都拼了命地想长大,唐彬也不例外。他已经成功得克服了变声期的尴尬,如今已经可以放大嗓子说话,于是不甘落后,道:“我已经申请了提前入学考试,运气好的话明年就是大学生了。”
文湘八面玲珑,立刻赞叹道:“真的吗?好厉害!文清估计要后年呢。”
唐彬还没来得及得意,脑后就挨了哥哥一拍。
对于这种暴力,文清总笑说,从某重意义上来讲,唐忱这算是把自己当年所受的不公平待遇如数发泄在弟弟身上。如同苦熬了几十年翻身做了婆婆的女人转过身来欺负儿媳妇一样。
不过唐忱更愿意理解为这是爱的教育,是恨铁不成钢的一部分。和文湘管文清一样,父母工作同样繁忙的唐家,也是一向由唐忱来管教唐彬,但相信他们兄弟的故事必定更加精彩激烈一些。
唐忱在书房找到文清的时候,她正在朗读莎士比亚,唐忱一推开门,就看到白色窗帘下,一个素衣少女正用清澈的声音朗声道:
爱,盲目的愚者,你在我眼睛做了什么手脚,以致我视而不见?
少女的背影修长窈窕,长长的睫毛扇动,里面似包含一汪泓水。
有那么片刻地失神。
文清发现了他,停了下来。
“怎么来了?又不是周末。”
“唐彬过生,送帖子的。”
文清喝一声,“那黄毛小儿也快成年了啊。”
唐忱苦笑,“他只比你小六个月。你若不老把他当小孩子,也许你们之间的关系不会那么僵。”
这没可能。文清在众亲友的孩子里已经算小的,华人又特别注重长幼之分,平时说话都特没分量,难得一个唐彬可以供她名正言顺颐指气使,换你你同意?不过十五岁的青涩孩子。
文清拿书敲敲唐忱的胸膛,说:“他不喜欢我,你以为是为了谁?”
唐忱不解,“谁?”
文清笑得烂漫,不说,年轻的少女有这个特权,没有人会觉得她们轻浮。
唐忱早以认定这个女子是他的阿修罗,放弃追问,改说到:“新的家教怎么样?功课怎么样了?”
文清微微一怔,开心地说:“都很好。”
“早知道当初一早请家教不就好了。”
才不好,若不是一辉,谁也挽救不了文清的数学方程式。
文清低头陷入沉思,有一缕头发搭在脸上,唐忱看着,情不自禁伸手去拂。
“哥!”
两人都惊醒,转过头去。
唐彬噘着嘴走进来,“文湘姐要出门,叫我通知你们一声,不回来晚饭了。”
“哦。”两人极有默契地答道,而后又相视而笑。唐彬瞪了文清一眼,刚好给文清看到了。
文清总不忘记调侃唐彬,于是道:“听说小彬要长尾巴了,让我看看,是不是长高了。”说完过去用手量唐彬的身高。唐彬像母亲,秀气漂亮,个子不高,身高是他的大痛,无奈费文清永远在火上浇油,乐此不疲。
可他爱惜羽毛,如今漂亮的男孩子比女生更在乎形象,所以唐彬只有忍而再忍,提早锻炼耐力。
只有文清知道,若没有外人在,尤其是唐忱不在,这个翩翩美少年是很会撒泼的。
唐彬崇拜哥哥,和天下弟弟崇拜哥哥一样,在他们心中的女神还没降临前,兄长式的人的影响里是非常大的。
当然那个注定的女孩一出现,一切都不同了,以往的人生观都有可能全部打破,巴巴地跑去别人家门口当门神。
所以说生儿子真没前途。
三人回到客厅,文湘正穿戴整齐要出门,看到他们,说:“米国大使过境,今天在薛议员家里有个饭局,我代父亲去陪坐。”
文清看她单薄的套装,担心说:“11月了姐,上次表姨妈送你的那件皮裘呢?套上吧。”
文湘骇笑,“穿那皮大衣?今天全是古怪的名流,有个男爵吃了三十年的素!”
文清睨一眼,“庙子里的和尚谁不吃素?”
最后文湘套了件毛呢大衣出了门。踩着高跟鞋,拎着包,行色匆匆。背影窈窕,有点疲倦。
蒋一辉来得多了,和费文清也渐渐不止谈学习上的事。做完了功课,文清总是亲自给他倒上杯果汁,然后听一辉说他过去那些年的经历。
大部分是学校生活,打工。昔日富家子虽然不愁生活,却也永远不能像以前那样无忧无虑。为了积累经验和零用钱,假期里天南地北地跑。听他说起来却是辛苦而快乐的。
大三那年暑假,一个人背着包包去了美国,一路边打工边旅游,游完了大峡谷。走半路的时候钱包给小混混抢了,在警察局睡了一夜。第二天爬起来就跑到附近的快餐店里,一进门就问:你们要服务生吗?我只要三分之二的工钱。
一连跑了十多家,最后在一家中餐馆找到临时搬运货物的活,干了五天,够一个星期的饭钱,又起身了。
一辉说:“那时候满脑子想的就是怎么生存,怎么完成旅行。一次游历也成了人生的考验。”
文清却是想到了什么:“搬运货物?用你的手?”
记忆里这双修长白皙的手是用来拉出美妙的弦乐的。
一辉伸出手给她仔细看。依旧修长白皙,却已经不再纤细,而是厚实稳健。实实在在一双男人的手掌,用来披荆斩棘,开阔人生道路的手掌。
“小提琴还拉吗?”
“早就不拉了。”一辉笑笑,“读高中的时候还可以代表学校参赛,上了大学,学习工作一忙,也觉得这没什么意思了。”
淡如薄霭的笑,惆怅连着释然。
文清动容。像天真的小公主遇到落难的王子,怜悯和欣赏让她捧出真心。
“二小姐。”老妈子讷讷道,“家里出了点事……”
“什么时候回得来?”文清问。
“明天一定。”
“明天?”文清皱起了眉头,“不能早点吗?”
“这……”老妈子很为难。
一辉忽然出声,问文清:“你有什么困难?”
文清羞赧道:“我不会做饭,阿萍做的又太难吃了,附近全是西餐店……”
一辉自信满满地笑了,“你请客,我做饭,可好?”
怎么能不好?文清瞬间食指大动。
蒋一辉做得一手好菜,即使是一盘南瓜炒肉,一碗番茄鸡蛋炒饭,都可以做得如同艺术品,色香味三方面刺激着文清的食欲。这个人即使在油烟中炒菜做饭,也是斯文地像是在拉小提琴。那唰唰的切菜声响在文清耳朵里格外动听。
菜还没端上桌,文湘突然回来了。一进门就笑着呼喊:“我闻到了!”立刻丢下车钥匙过来。
文清去接电话,听到文湘惊叹一声:“蒋大师掌厨啊,烧的什么好菜?”
“家常菜,天热,吃点清淡的。”手下把虾仁撒到冬瓜汤里,点上翠绿的葱花。
文湘感叹不已:“想不到你手艺如此精湛。”
“读书的时候练出来的。”一辉见文湘回来了,打算加一个凉拌菜,边问,“不是要去西区看厂房的吗?怎么回来这么早?”
文湘洗了手,拈了一块皮蛋放嘴里,说:“吹了,我也省得大太阳天还跑来跑去的。”
“费先生的意思?”蒋一辉好奇而不好多问,先旁敲侧击。
“爸的意思是叫我专心管银行就好了。我看他最近干劲很大,自己也想抽空看点书。”
蒋一辉边说话,手下也不停,看得费文湘眼花缭乱。
赞叹着问:“你究竟还会点什么?”
笑,“帮你妹妹补习功课。”
文湘才想起来,“文清的功课最近怎么样了?”
“进步很大,她脑子聪明。”
“我那天翻了翻她的习题书,你讲解得可真细致,每个错的题都列了几种解答方法。看样子还真是找对人了。当初爸叫你从柜台做起,大概就是看出你的细心,要好好培养吧。”
“费先生了解我呢。”
文湘笑笑,又拈了一片腊肠来吃,“还从不知道家里的腊肠味道这么好。”
“你总是来去匆匆,也不知多久没有仔细品尝自己吃下的东西了。”一辉又切了几片给他,“我看这腊肠再放下去就要变味道了,干脆拿出来做凉菜。”
文湘看他一眼,问:“会计主办干了两个月,觉得怎么样?”
蒋一辉手稍停片刻,又继续忙,说:“感觉良好。”
“我也听陈叔夸你细心热情又有责任心。”
“那是陈叔的栽培。”
“嗨!”文湘大笑一声,“在家里就别和我打官腔了,爸也知道你做得很好。”
蒋一辉对她笑,温和含蓄地说:“我是真的说不出的感激。”
那一刻文湘想起了小时候的蒋一辉,他在她脑海里的印象没有文清来得深,却也是记得这人曾是如何地养尊处优,记得他拉得一手美妙的小提琴。
“下个月我就正式去忙银行的事了,公司那边还有唐叔他们。我不大熟悉银行的事,估计要学很多,也很需要人帮忙。你大概也知道,银行的人都是跟着我爸打出来的,服我爸得紧。服不服我,我心里还真没底。”
“别想太多。”蒋一辉知道银行里的几个元老已经自成气候,费则诚也时有看不惯,派文湘来,无非是想借年轻人来打打他们的锐气。可怜文湘这次的考验比往常的都要艰巨。“对那些老头子,虚心请教就是了。你平时不也是很尊重他们吗?他们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的。”
又是想到那个王福海一直想把自己的儿子推销给文湘,这次文湘进银行,怕是没有什么安生日子过的了。王福海认识好几个高端客户,想文湘也不好得罪他。
文湘点点头,忽然开口,很坚定地说:“一辉,到时候我调你去审贷。你做事向来细心,而有责任感,法律也学得好,在那里应该可以如鱼得水的。你跟在孙长丰手下学点东西吧。他是我妈的堂兄,会好生照顾你。”
蒋一辉终于停了手下的动作,看向文湘,这年轻貌美的女郎笑地沉稳从容,眼里有自信满满的精光。
过了大半年,终于等到时机了吗?
蒋一辉隐隐觉得有些热,像磨枪十年的战士即将奔赴沙场。机缘巧合下,一条通往高层的道路提前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擦干了手,点点头:“能帮你忙最好不过。”
文湘开心地拍拍他的肩膀,也点点头。
文清终于打完电话,嚷嚷着:“还没好吗?不是就加一个菜吗?”
两人急忙端着菜出去。一顿饭自然是吃得尽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