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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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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园-1
费文清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12月25,上帝的孩子诞生的日子,也是姐姐文湘的十岁生日。
家里来了很多人,园子里,楼梯里,走廊上,全部满满是人,到处都是说话声,玻璃酒杯一直叮叮当当响。
一个十岁的孩子过生日,即使亲友全来,也不会这么多。文湘不是普通的十岁孩子,姐妹俩的父亲是航运业巨子,于是这个生日化装舞会成了当年年末一个盛大的交际会。
才五岁的文清就已经对自己的出身有清楚认识。那些有求而来的,进门就对着管家鞠躬,对着母亲和她们姐妹鞠躬,腰一直弯到离去。或是有一些相貌粗鲁的人,在客厅里不住抽烟,真皮沙发上都是污渍。还有一些女人,年轻漂亮,总爱用含情脉脉的眼神注视着父亲。好在父亲从来不回应她们。
姐姐这样教育妹妹:“那是狐狸精,若碰上了,记得踩她们的裙子。”
姐姐大妹妹五岁,天资聪慧,已经上初中。姐妹俩岁数差得远,没法沟通,有些生分。姐姐总嫌妹妹愚笨,妹妹总觉姐姐骄傲。家有两姊妹的,时常遇到这样的事。
费文湘满十岁,是大日子。在父亲的精心教育下,本早熟的她已经可以大方应付这样的场面了。这天她是小主人,母亲把她打扮做森林精灵,背着荧光翅膀,精致娇小的面容愈加非凡。小小年纪已经可以看出将来的风华绝代了。
满面红光的父亲把女儿抱在怀里到处炫耀。每走到一处,便有哗然声响起,众人争先赞美今晚的小小女主角。
文清也有化装,母亲请师傅给她做了一件玲珑的蓝色小旗袍,头发梳两个髻,活像一个小丫鬟。穿好了往大家面前一站,全家人都笑。小孩子词汇匮乏,不知道怎么抱怨反抗,又急又羞得满面通红,眼睛里一直含着两汪泪水。
那天晚上的音乐一直没有断过,大人都在喝酒,有一些已经醉了,倒在长椅上。而后生日蛋糕推上来了,足足有十层。
保姆们私语:“还真是过几岁,吃几层蛋糕呢。做这家人的孩子真幸福。”
但实际上文清二十岁的时候生日蛋糕依旧只一层。
文湘由父亲抱着,拿刀用力切下去,顿时掌声响起,闪光灯亮。
切完了蛋糕,大家又开始喝酒跳舞。文清站在那里,只觉得饿且寒,并且不敢声张,否则她将给带回房间去。
也有人往她这里看,并且指指点点。保姆很生气,对旁边另一个保姆说:“太太为什么不把二小姐带身边?这家人真怪,是亲生的反而不疼爱。”
那个保姆顿时惊恐:“你说什么,让孩子听去了多不好!”
“怕什么,五岁大的孩子,哪里知道什么亲不亲?”
其实文清已经早早知道,姐姐文湘并非父亲亲生,但这并不妨碍父亲爱她,甚至更甚于文清。五岁的孩子已经学会嫉妒,文清觉得失望。
音乐响起,父亲抱着文湘跳舞。母亲终于过来找小女儿。
孙长宁女士是高干家庭出身,毕业于剑桥,又在巴黎学过两年艺术,姿色出众,聪明能干,是名门淑媛的代表人物。她和费则诚结婚前认识多年,当年的费则诚只是一个穷留学生,每天靠清水和干面包度日。孙长宁看出他潜力无限,大胆下嫁,帮助费则诚创业,这才有了今天的宁诚集团。
孙长宁对小女儿招招手。文清知道是要照相了。保姆帮她整了整衣服,她便跟在母亲闪亮的珠灰色绸缎裙子后一路走到舞池正中。
父母站在身后,姐姐手搭妹妹肩上,闪光灯一亮,照片就出来了。接过来一看,矮小的文清只照到胸以上的部分,低着头,一双黑眼珠怪异地往上盯着镜头。
而后大家又跳舞,父亲搂着母亲的腰,在大厅中央飞快地转着圈,母亲秀美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而姐姐已经被男孩子们围住。那么一点大,已经知道谄媚了。
文清并没有去跳舞,她还太小,没有人愿意委屈自己而来照顾,她甚至够不到摆自助餐的桌子,所以一直饥饿。
音乐美妙极了,只见花花绿绿的裙子自眼前飘过。文清的小手帕已经给搅成麻绳一般。
深深觉得寂寞。
那一刻,仿佛有谁下了命令一样,所有人都举起杯子,祝贺费文湘生日快乐。香槟给打开,声音砰砰地响打抢。
一个欢舞着的女子自文清身边跳过,撞了她一下。女子并没有道歉,转身又跳走了。有几个男孩看到文清,埋头说话。
文清其实听得很清楚,他们在说:“这个是小的,没意思。文湘是仙子。”在他们嘴里,文清并没有名字。
保姆也禁不住诱惑开小差,撇下文清跳进舞池里。孩子于是立刻跑了开来。
费园很大,到处都是人,只有书房是安静的。文清跑进去,蹲在月光照不到的角落,开始哭泣。
仿佛哭了很久,忽然听到一个声音说:“妮姬!”
是谁?可是在同她说话?
文清回过头。
一个戴着卡通豹子头面具的男生站在书房面对花园的落地窗下,个子高高的,比文湘还大点。
文清立刻把眼泪擦干。
可男生已经笑了,“我知道你在哭。听我念,妮姬!”
文清终于忍不住说:“我叫费文清,不是拉姬!”
男生走了过来,“我知道,你是Rose,你姐姐是Lily。你父亲一朵百合一朵玫瑰。”那是姐妹俩的英文名字,父亲的厚此薄彼由这里就可见一般。
文清问:“那拉姬是什么意思?”
“是Niji。”男生纠正,“你若告诉我你为什么哭,我就告诉你这句话的意思。”
文清不同意:“我不认识你,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今天是你姐姐的生日,你一定是妒忌她有仙子的衣服可以穿。”
文清恼怒了,“我才不妒忌,我哭是因为我饿了!”
“原来是这样。”男生说,“你等我。”然后转身跑开。
文清真的坐在角落地板上等他。书房里很静,可是外面很吵,总听到女人在大笑。她走开这么久,并没有人来找她。
不一会儿,那个男生回来了,拿来了蛋糕和牛奶。
文清看他的豹子面具,很滑稽,粗糙得像是自己用手做的。她也实在是饿了,狼吞虎咽地把东西全部吃干净。
男生一直看着她笑,然后说:“Niji是咒语,我外婆教我的。”
“什么咒语?”
男生说,“可以让人振奋起来的咒语,翻译过来就是‘彩虹’的意思。”
“彩虹。”
文清不懂振奋是什么意思,但是她知道彩虹。那是风雨后出现的美丽景象。
男孩子拍拍衣服,“我得走了,你不出去跳舞吗?你姐姐费文湘是个舞池里的小女王呢!”
“不。”文清摇头,“妈妈说我太小了,爸爸不肯抱着我跳舞。他们有他们的计划。”
男生说:“你说话真像个小大人。我就觉得你的旗袍很好看,你扮什么人?小丫鬟吗?”
文清终于生气了,气呼呼地转过身去背对着他。
男孩子呵呵笑了。
“可怜的小东西。”他说,“别理他们,我就觉得你很可爱。”
文清一听,立刻又高兴了起来,她转过身去,将信将疑地问:“真的吗?”
男孩子用力点点头,坐在她的身边。透过面具,可以看到他一双明亮并且微笑着的眼睛。他伸出手来捏了捏文清粉嫩圆圆的小脸,说:“你的脸蛋比文湘红,你的眼睛比她大,你笑起来比她好看。”
也不知是不是被捏的缘故,文清的小脸红得就像番茄。这几句话那么甜美,连大人都抵挡不住,更何况小小的孩子。文清立刻羞赧地笑了。
男孩子摸摸她的头发,“别哭了,眼睛肿着像小兔子。来,我们出去,我带你跳舞吧!”
文清顿时心花怒放,急忙握住他伸过来的手。
两个孩子刚站起来,就听到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文清耳朵尖,听到母亲的声音,在说:“快过来,书房没人!”
两个孩子面面相觑,文清急忙道:“妈妈不让我来书房的!”
男孩子到底大她许多,当机立断,扯着文清躲进了落地窗的窗帘后。孩子人小,窗帘厚实,将他们严实地遮盖住。
门很快被打开,两个人一前一后走了进来。那发出高跟鞋噔噔声的,自然是母亲。
文清和男孩子都摒住呼吸。书房里有片刻的宁静,然后一个男子开口说话。
“对不起,这样贸然过来。我本来……只是想远远看她一眼的。”
孙长宁过了一会儿才开口:“你是她父亲,想见她也无可厚非。只是,你说我该怎么介绍你呢?”
两个人又是长时间的沉默。
文清好奇地抬头看像身傍的男孩子,正想开口问,被他一把捂住了嘴巴。
只听那个陌生男子说:“她不知道就不知道吧,我也只是想看看她而已。十年了,时间过得真快。一恍眼,孩子都那么大了……”
孙长宁叹了一口气,“你还好吗?我偶尔在报纸上看到你的消息,听说你去了美国一家什么医学院。”
“一个教书匠,日子也就这么过着。”
“心血管专家,竟然谦虚若许。”
“长宁,你呢?则诚的生意……”
“他这也是没有办法。我自会小心的。”
又是长久的沉默。两个孩子躲在窗帘后等了许久,都没有听到声音,几乎都要以为他们已经离开了。
文清实在是忍不住,大着胆子拨开窗帘一角,探出头去,只见母亲正一脸凄然地伸手抚上那个男子的脸,对方则是温柔地一笑。那是一个长得很好看的男人。
“我们都老了……”然后孙长宁遗憾地放下手,落下泪来。
男子宽慰了她两句,两人似乎也无话可说,便从侧门离开了书房。
两个孩子这才从窗帘后走了出来,都出了一身的汗。
男孩子似乎知道事情的严重,对文清说:“你要对我发誓,千万不可以告诉别人今天的事,也不可以说我在场。”
文清天真不解,但是对他莫名的好感让她觉得自己可以答应他任何人,于是便伸出了小手指同他打了一个勾。
男孩子笑着摸摸她的头,像个侠客一样,翻身从窗栏上跳了下去,落在草丛中,回头挥挥手,转身跑不见了。
文清慢慢走回到客厅里,文湘正在给客人们弹钢琴。那是父亲送她的生日礼物,一架史坦威钢琴,真正的象牙琴键。孙长宁在她五岁时就给她请了名师精心辅导,现在的文湘已经可以弹得一手流畅动听的曲子了。
琴声一落,掌声就响了起来。文清看到姐姐的钢琴边还站着一个少年,面若冠玉,出奇的漂亮,一双眼睛黑且亮,神采流溢,似曾相识。穿着西装的他风度翩翩,已经有了大人的架势。
文清呆呆地看着他俊美的脸,她觉得他简直像图片书上的人。然后她惊愕地发现他的手里拽着一个卡通豹子头的面具。
文湘叫她:“文清,过来。这是蒋伯伯家的亦辉,才从新加坡来。”她说的蒋伯伯正是航运巨子蒋正风,同父亲是老交情了。
蒋亦辉弯下腰来,握着文清的手,说:“文清小妹妹,你好。”他的声音也是那么耳熟。他比文湘还大点,在帝国学院读中学,听说会小提琴和钢琴。他和文湘一起合奏了一曲小步舞曲,身姿优美,风度翩翩,修长的十指像玉一般光洁。
蒋亦辉忽然抬头四望,对文湘说:“阿泽又不见了,刚才还在的。”他交代了一句,便离开去寻人。文清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冲动,竟也跟在他后面往外跑去。
突然这个时候,一个影子自旁边一处窜了过来,扑向文清,下一刻,文清别领口的胸花就已经给硬生生扯了下来。男孩得意极了,手舞足蹈!
文清气得直跳,“唐忱!你抢我胸花,我要告诉你爸爸!”
“女孩子就只知道告状,真没用!”男孩子撒腿就跑。
“把东西还给我!”文清追过去。
唐忱是费则诚手下大将的独子,大文清四岁,高一大截,又是男孩子,她自然追不上。两个孩子跑下阶梯进花园的时候,忽然一只大手伸了过来,抓住唐忱的后领,把这只小猴子拎了起来。
文清立刻高兴地跳起来,叫:“唐叔叔!”
唐学优铁着脸,扬手就朝儿子屁股上拍了一巴掌。下手并不张,唐忱装模作样地哎哟大叫起来。
“小忱,立刻把东西还给文清。”
唐忱抬头一看父亲黑着面孔,顿时大气也不敢出,吐吐舌头,把抢来的胸花丢还给了文清。
胸花经过这么一番折磨,早已经散了架,绸带松脱了,珍珠也已经掉了几颗,文清拿在手上,顿时难过起来,忍不住啜泣。她央求了许久,妈妈才给她戴上了这朵胸花,现在怕妈妈知道了又要骂了。
唐忱一见她哭了,也慌了,急忙说:“哭什么?不就是一朵胸花吗?我赔你就是了!”
文清最不吃这套,“谁稀罕你赔!即使赔了,也不是原来这朵了!坏了的东西就是永远坏了!”说完,气乎乎地转身跑开。唐忱怕回了家给老子骂,急忙追了过去。
文清一口气跑到屋后的马厩。唐忱追到她的时候,她正要拉开栅栏的铁栓跑进去。
唐忱知道费先生严禁小女儿进马厩,就是觉得孩子太小,马太烈,怕出意外。于是立刻大喝声,冲过去,一把将文清拉进自己怀里。
文清却以为唐忱要继续找她麻烦,又惊又急之下,眼泪直掉。唐忱一直欺负她,会在她经过他身边的时候伸脚绊她,或是忽然从身后推她。九岁大的孩子已经对性别有所意识,开始讨厌异性了,文湘一副高贵不可侵犯的模样,于是文清自然成了他作弄的对象。小孩子,脑海里还没有阶级观念之分,只知道好玩,于是总也教不过来。
今天所发生的事都让文清难过,这成为了她有记忆以来第一件记忆深刻的事。
文清不但哭,还对唐忱又抓又打,仿佛有血海深仇。小女孩继承自他父亲的烈脾气在那个时候已经初具规模,发作起来,不可收拾,整个人如同一只小野豹子。唐忱抓不住她,于是干脆松手,文清一个失去平衡,重重跌在了地上,额角磕在台阶上,只听咚地一声。
一瞬间的宁静。
文清头晕目眩,并不觉得痛,发觉有热热的液体顺着脸颊流下,一摸,满手红红的是血。恐惧,委屈,懊恼,堆积在一起,对于她来说,唯一的发泄途径便是哭。于是蹲在干草上,小脸埋在手里,哇地一声,哭得肝肠寸断,凄凄惨惨戚戚。
很久以后,唐忱和她提起这件事,形容道:“风云为你而起,天地因此变色。”
文清立刻厚着脸皮装糊涂,反问:“有这么回事吗?怎么看都是一出恶公子欺凌良家少女的戏。华人的说法,那叫破相。就这么白白断了我三十年的荣华富贵。可见你那一放手,对我幼小的身体和心灵都造成了不可弥补的严重伤害。”
唐忱但笑不语。文清并不知道,那次事件对唐忱一生影响至深,吓得他这辈子都不敢对她放手。
旁边已经有下人看到出了事,立刻回屋子里报告主人。片刻,大人们倾巢出动,赶了过来。唐学优一见文清衣服凌乱、一脸是血哭个不停,儿子呆站在一边,气不打一处来,怒火中烧下,扬手就给了唐忱一个耳光。唐忱又惊又怕又痛,瘪瘪嘴,也跟着哭了起来。
唐太太一看丈夫打了儿子,仿佛打在了自己脸上,一手把孩子护怀里,对着丈夫大叫:“还没弄清楚状况,怎么可以就动手打孩子!”
唐学优指着儿子道:“问问他,看是不是这小兔崽子做的!”
唐忱不撒谎,这是个好习惯,抹着鼻涕小声说:“我不是故意的。”
唐学优听了又要上来打,母亲立刻拦下,语气却软了许多:“现在打儿子也没用了,文清还在那里哭呢!”
正说着,费则诚一脸阴郁地赶来了。客人也纷纷往这里张望,适才的欢乐气氛已经一扫而空。文清看到父亲来了,一下子放松,哭得更厉害。费则诚不知道为着什么事,心绪似乎突然变得烦躁,又看到女儿一脸是血哭哭啼啼、客人大惊失色的混乱场面,心里忽然燃起一把火。他扭头就斥责保姆,却并没有上前去安慰女儿。
这时文湘也赶了来,一看到妹妹这副样子,吓得大叫妈妈。不知怎么的,费先生一看到大女儿,猛地一震,脸色更是阴沉几分。
这时文清哭着上前拉住父亲的袖子,叫:“爸爸,爸爸。痛。”
费则诚在那时无意识地甩开了她的手。
文清顿时呆住。一旁的唐太太和儿子也楞在那里,弄不懂这一家子在演哪出戏。费则诚这才发觉自己失态,立刻过来想抱女儿,可小女儿却倒退一步,瞪着陌生的眼睛,不让他接近。
唐学优立刻走过去把文清抱起来,对费则诚说:“我送她去医院。”
费则诚并没有把孩子接过来。文清看他的眼睛仿佛不是一个孩子,更像一个成人,一个审判者。哭得红红的大眼睛里满是疑惑和质问,夹着利箭向他射来,让他招架不住。
他让唐学优把孩子抱走了。
宴会不得不结束,费氏伉俪双双出现在门口,面带微笑依次送走客人。费先生表情平静,不时对夫人微笑,夫人重新上了妆,一点也看不出来曾经哭过。夫妻俩配合得天衣无缝,虽神离,却貌合无比。
这就是做大户人家该有的本事。不论前一刻山崩地裂,人生就此动摇,可此刻需要你出面,你依旧得外表光鲜地站在灯下笑脸迎人。所有辛酸,所有痛楚,全部得打碎牙齿和血吞。权利与财势赋予的责任重如泰山,一人戴一个面具,若时运不衰,就得永远戴下去。
这个世界,得失永远平衡,谁也不用妒忌旁人。
等到人走尽了,费则诚拿起外套就往外走。孙长宁立刻喊住他:“你要去哪里?”
费则诚说:“去医院接文清。”
孙长宁似乎这才想起自己还有一个受伤的女儿,内疚地说:“我同你一起去。”
“不用了。”费则诚面无表情道,“今天文湘生日,这样草草收场,她恐怕也不大高兴,你就在家里陪陪她吧。”
孙长宁知道他在为什么事生气,尴尬地站在那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在楼梯上看着这一幕的文湘立刻开口喊了一声妈妈,孙长宁这才松了口气,留了下来。
从医院回来后,唐忱上楼来找到文清,憋了好长一口气,才说:“对不起……”
尾音拖得长长的,似有不甘心。
文清决定不理他,埋头睡去。
次日,文清醒得很早,因为姐姐跑来叫她起床:“快随我来,我发现了一件事。”
文湘将妹妹从床上拖下来,一直带到书房。两个孩子轻手轻脚走进去。
仿佛有什么不对劲。
文湘一指,文清立刻发现,书房落地窗的玻璃给什么东西砸了一个大洞。
许久以后文清回想起来,已经可以利落地分析出当时情况。若是捣蛋的客人,如唐忱,从外面丢了东西进来,玻璃碎片定会落一地。可当时屋内并没有碎片,可见是屋内的人扔的东西。再一回想,那天下午,家中花工就从窗外的花圃里找到一个黄铜纸镇,交了回来。
前一天晚上,屋内必定发生过激烈争吵,父亲——一定是父亲,一气之下拿起纸镇就砸了出去。
文湘后来对文清说:“遇到困难或者不开心的事,我都会对自己说,不论我的遭遇多么可怕,我毕竟是被父母深爱着的。所以我一定不能放弃自己,这才是报答了他们。”
文清很羡慕,她那一世,同父母的关系一直比较生疏。
那天早上在餐桌旁,谁都没有多说话,费氏夫妇并没有交谈。文湘忽然开口问:“亦辉邀请我去打网球,我可以去吗?”
父亲放下叉子,温柔道:“当然可以,但要注意安全。”
文清一直盯着父亲看,可父亲并没有提到她。她不是个多话的孩子,没有开口问。父亲转过来对她说:“妹妹还有伤,最好不要乱动。”
母亲眼睛一直盯着眼前的盘子,始终一言不发,有很重的心事。两个孩子都看出来了,更不要说大人。费则诚看妻子一眼,说:“明天有个晚宴,赵氏的庄董和他新婚太太要来。你会去吧?”
费夫人才回过神,丢下叉子,道:“我去看看。”答非所问。
父母之间的那个心结,直到多年后才得以解开。那是一段又长又悲的故事。
而文湘也未能同蒋氏兄弟出成海。人在商场,风云巨变也只是转瞬的事,作为孩子,自由身不由己地承受下来。
事情自父母出席公司在年终招待职员的宴会回来后得到的。文湘同父母一同去了,一回来,立刻悄悄尾随父母,站在书房门口偷听。文清见状,虽不懂,也不肯落后,跟着跑了过去。
费则诚语气沉重:“真想不到,前几天一家大小还喜气洋洋地来给文湘过生……没想到……”
孙长宁的语气里也满是担忧:“听说在公海上被公安截住的时候,还发生了武装冲突。他身边那个王有志当场就给打死了。”
“老蒋糊涂啊。我早提醒过他最近查得严,要他收敛点。他偏偏不听,犯这种低级错误。”
孙长宁叹气:“我们还是先想想自己吧,该销毁的就趁早。”
“放心,学优已经在处理了。你手下的生意也注意点,虽然是干净的,但难免被人抓住什么。”
“老蒋这一交栽得有点蹊跷。”孙长宁迷惑,“这样做事真不像他。”
“你提醒我了。”费则诚说,“蒋家的教训在前,我这次真的考虑收手了。”
“那些弟兄……”
“开一两个□□,总安置得了的。”
孙长宁长叹一口气,“可怜了蒋家的两个孩子了。”
费则诚疑惑,“两个?不是只有一个蒋亦辉吗?”
“蒋正风的姐姐和姐夫车祸死了,留下一个男孩子,蒋正风就把外甥带回自己家来抚养。”
“是吗?”费则诚淡淡带过。
费氏姐妹就再也没见过蒋氏兄弟。姐姐告诉妹妹,这叫落难,蒋家现在没钱了,父亲不许孩子同他们来往。社会就是这么现实,避平阳虎如大麻风。
不久,蒋太太带着孩子去了新加坡娘家,蒋家大宅宣布对外拍卖。
孙长宁说:“蒋太太娘家只是普通的书香门第,不然这时候若有岳家救济,蒋正风也不会落得这样狼狈。”
她丈夫说:“其实他们也不用愁生活的。”
“真可怜那个孩子。我上次见着他,小小年纪就气度不凡。过惯了奢华的生活,现在突然被打回成小平民,还背负着父亲的罪名。”
“没有过不去的槛。”
费氏夫妇很快就不再谈论蒋家了。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这一刻,又有多少达官贵人收拾细软离开了白玉为堂金做马的府邸,就此开始了颠沛流离的生活?
小文清时常想起那个白衣少年,想起他宛如玉雕琢出来的容颜,想起他拉小提琴时的优雅。但她也知道她再也见不到他了,因为他们家没钱了。她又想,姐姐说过等她们长大了,父亲就会给她们很多很多钱。她可以把这些钱存起来给他啊。如果能再见到他,和他做朋友,自己没有钱买好多的冰淇淋,也并不要紧。
费家其实也并没有清静下来。父母突然忙了起来,家里时常有人来来往往,她知道那都是父亲的属下。她总是好奇地打量他们,而文湘却是已经认得了他们中的的大多数,见面了都会打照顾,叔叔伯伯地喊,然后客套几句。那些人有的喊她名字,有的称她大小姐,眼睛里都流露出一种叫做赞赏的目光。
唐忱那天回家后,好生挨了一顿教训,终生难忘。照理说本该就次怨恨文清的,可他看到一连一个星期,文清头上都缠着白纱布,所有不满都自己消化掉了。他提醒自己,他是男人,保护妇孺是己任,父亲也教导他,千万不可让女孩子流泪。
他后来叫母亲照着样子买了新的珠花,悄悄塞在文清的枕头底下,结果给文清从窗户里丢了出来,火辣辣的脾气。他不罢休,从楼下拣回来,一次次放回去,也给一次次给丢下来。
等到这个珠花给丢得差不多烂完了的时候,文清也拆了纱布了。于是干脆打开窗户,对站在楼下的唐忱喊:“我才不要你的东西!”
唐忱笑,“那我不给你送东西好了,你下来,我带你出去玩。”
文清心动了。因为受伤,她给禁足半个月,哪里也不能去,早就闷坏了。她性子本来就野,怎么关得住?
唐忱还在楼下喊:“文清,快下来!”
快下来!走出来!站起来!走下去!
文清这辈子都记得唐忱对她说的这几句话。
文清终于在唐忱的帮助下——其实是由他背着,从二楼滑到一楼,顺利溜了出来。这一次出逃,为日后文清的多次翘家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唐忱带着文清去逛了小吃街。两家大人是从来不准孩子到这种地方吃东西的,唐忱也是上学后跟是同学偷跑来过。文清是第一次知道原来外面有那么多新奇的小吃,烤兔子倒着挂成一排,牛肉串在火上滋滋响,鱿鱼一炸就缩小好多。
那天文清玩到傍晚才回来,手里还抓着唐忱买给她的一把羊肉串,吃得津津有味。唐忱背着她爬水管,送她回房间,她把唐忱的衣服后背上蹭得全是油。
唐忱走后,她一边意犹未尽地舔着手指头,一边跑下楼。
那个男子正好坐在客厅的沙发里,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文清面对面。
文清后来一直记得非常清晰。那男子同父亲一个年纪,容貌英俊,身形修长,穿着深灰色西装,温文儒雅,和蔼亲切。
他对着文清温笑:“你是文清是不是?你今年五岁。”
文清呆呆看着他。
那人说:“我是你爸爸妈妈的朋友,今天是来看你姐姐的。”
真奇怪,为什么要看文湘?
说话间,孙长宁从学校接女儿回来了。她埋着头走进客厅,一抬头就看到那个男子,脸色瞬间变得纸一样白。文湘又惊又怕,下意识地躲到母亲身后。
男子的眼睛里满满是温柔,注视着文湘,却对孙长宁说:“我……今天飞机回美国,来同你们道别的。”
孙长宁一听这话,松了一口气,又立刻觉得表现得太直白,声音打着颤说:“这就要走了?不如……不如今天在我们这吃顿饭吧?则诚很快就回来了,你们俩也很久没聚了。”
男子的笑容变得苦涩:“不用了。我今天去过公司,和他已经聊过了,该说的都已经说了。我这次来你们家里,只是……想见一见……孩子……”
孙长宁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咬着牙,把文湘从身后拉了出来,往前推了一把:“别那么没礼貌,快叫叔叔!”
文湘到底只有十岁大,给这怪异气氛吓住了,结结巴巴地叫了一声:“叔……叔叔好。”
男子的笑容在这声“叔叔”中变得凄凉且哀伤。他蹲了下来,对着文湘微笑:“文湘你好,你长得像你妈妈一样漂亮,将来一定是一名大美女。你要好好学习,做一个让你爸爸自豪的女儿哦。”
文湘黑嗔嗔的眼睛盯着他,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孙长宁的眼睛里已经积蓄满了泪水,仿佛一不小心就会涌出来。她说:“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她。她就是我的命。”
文清站得离他们有些远,但还是把这句话听清了。同时,母亲一手把姐姐揽在怀里,紧紧抱住,像抱着什么稀世珍宝。
妈妈从没有为她如此激动过,直到她去世,也从未这样拥抱过文清。父母心中最重视的孩子一直是文湘,他们的目光和拥抱也都一直只属于文湘。
文清的眼睛也热热的,不过只有五岁的她并不知道这个感情到底是什么。
那个男子慢慢站了起来,原本挺拔的身形似乎就在那短暂的时间里佝偻了许多。他伸出手想摸摸文湘的头发,可是她惊慌地往后躲,他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
“我该走了。”
孙长宁的脸上已经湿了:“我叫司机送你。”
“不用麻烦,出租车就等在路口。”
男子拿起大衣,缓缓走了出去。
文清从窗口看到了那个男子离开了费园。黄昏时分,那个孤寂的身影走在盛开着青心菊的小路上,是一幅画。
以后再也没有人提过这天发生的事。连文湘也不和妹妹说。文清向来不多话,也从不问。大人不知道她知道,她也不知道自己知道点什么。
这段记忆沉淀了很多年,才慢慢浮出水面,激起一阵波澜。
而费家的生活依旧得继续。
父母还是那么忙碌,姐姐越发地聪敏伶俐,妹妹依旧顽劣寡言。岁月的光阴一次次在书房那块波西米亚风格的地毯上投下窗棂的阴影,一次次敲响那架史坦威钢琴的琴弦。蒋家兄弟再也没有信息,而父亲的生意却越来越大。
或是宴会,或是派对,费园并不寂寞。而那欢聚后的寂寥却一直淡淡地萦绕在每个费家人的身上。
文清常在黄昏依着窗棂俯视花园,那条小路上依旧年年春天盛开满青心菊,可始终少了一个人,无法成景。
童年,是最容易过去的一段岁月。
十二年后
费园今日灯火通明,衣光鬓影,衣着光鲜的年轻的男女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轻言笑语,柔露水水珠。
孙长宁最后整了整衣服,在脸上扬起一个柔美的笑容,姗姗步下楼梯。她已是不惑之年的人,因为保养的好,看上去仿佛三十出头,同大女儿站一起,的的确确像是姐妹。而今天这个小聚会,正为了庆祝大女儿文湘学成归国。
费家这些年生意已经做得相当大了,蒋家倒台后,费家在航运界独占鳌头。近年虽然有一些新进的小公司,但都还不是竞争对手。费文湘作为这样一个庞大王国的继承者,又是如此年轻貌美、才华横溢,自然受尽万众瞩目的。
费则诚微笑着看着妻子走近,递了一杯香槟过去,将她挽住。客人都有默契地停下交谈,抬头望上忘去。
音乐渐悄,一个窈窕身影出现在楼梯口。
玫瑰灰色小礼裙,动作轻盈优雅,乌黑秀发,如画的眉目间透露出一股精明干练之气。这便是费则诚毕生得意的大女儿费文湘。
费文湘在掌声中笑意盈盈地走了下来,与客人周旋。这次聚会请的大都是她的朋友和生活圈子里的熟人,大家比较随意,很快就高声欢笑,放起强节奏的音乐跳起舞来。费文湘一派大家闺秀温文秀雅的模样,这时候也放下香槟杯子,拿起啤酒,与人干杯豪饮,非常飒爽。
这时有男生走过来拉起她,将她带到舞池里。她笑嘻嘻地转了个身,摆好姿势与那人跳起舞来。
费氏夫妇脸上得意自豪的神情久久不能褪去。唐学优夫妇走过来,连连恭喜:“文湘都是大姑娘了,越长越漂亮了。”
孙长宁客气道:“也没有,年轻女孩子没有哪个不漂亮的。”
唐学优问费则诚:“打算什么时候安排她到公司里去?”
“过几天吧。”费则诚说,“她才回来,让她放松一下。再说大家都认识,也没什么过场要走。”
“文湘这么能干的,上手一定很容易。过不了多久,就可以帮你分担重任了。”
“年轻人干事,还说不清呢。”费则诚笑了笑。
孙长宁忽然问唐太太:“你家小忱呢,怎么没见人?”
唐太太啊了一声,支吾道:“他好像是找文清去了。”口气里有点尽量克制却还是流露出来的不悦。
孙长宁有点茫然,就像才像起自己还有一个女儿一样。她也不是不知道唐太太不喜欢文清,更不喜欢儿子同文清来往。养了一个社会圈子里的异类女儿,让她不知道是羞还是恼的好。
她沉着脸说:“那个丫头,放了学也不知道去哪里野了。”
唐学优笑道:“青春期的孩子嘛。”
唐太太脸上隐隐有种不屑。费则诚的注意力却早就转移到舞池里光芒耀眼的大女儿身上,并没有听到这段对话。
而费文清却并没有如母亲所说的那样,放学后就跑出去野。她知道今天是费家无数个特殊日中比较特殊的一个:姐姐文湘的归国舞会。
有必要吗?她在心里嘲弄,又不是国民英雄或者重大科技贡献者,出国读书顺利毕业归国的人每年成千上万,没见哪个还专门弄个舞会。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科科拿优似的。
但是她还是在放学后回了家,也没换衣服,舞会开始后就抱着一瓶啤酒躲在角落里,不与人打招呼,就像费园里的一个幽灵。招待看到她,疑惑得很。满场人都打扮得亮晶晶的,这个穿着T恤和水磨牛仔裤的女孩子是哪里来的。
少女浓眉大眼,嘴唇红润饱满,十分漂亮,只是头发又长又乱,挑染了一缕缕金色蓝色,眼睛里始终闪烁着愤世的光芒。
文清百无聊赖。文湘一曲接着一曲地跳着,父母同唐氏夫妇聊得活热,客人不是与她不认识的,就是装做与她不认识的。即使是酒保,见她年纪尚小,都不肯给她续杯。
她仰头喝进酒瓶里最后一口酒,丢开瓶子,转身往走廊尽头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