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一 ...

  •   第一章
      柳白衣拉紧了自己的衣裳领口,扯住一个匆匆的路人问道:“大哥,敢问前方发生何事?”
      那路人不耐烦地甩了他的手,转眼一见他一身秀才装扮,才客气了几分,粗着嗓子道:“前边儿有人闹事了,把城守都给打死了嘞,我看你这样是不是要出城往京赶考啊?”
      柳白衣点点头,道:“正是。”
      “别过去了,那帮人凶得很呐,到处抓读书人,说是要当军师呐。”路人大哥看了他几眼,又好心道:“我看你也是个家世清白的,先去找地方避避祸罢,跟那群人扯上了,可是杀头的大祸呦。”
      “在下晓得,多谢大哥了。”
      “甭客气。”
      路人双手往袖筒里一抄,又往前去办他的事了。
      此时正值早春,柳白衣从南边儿过来身上没带多少钱,他落脚的客栈正在闹事的那边,此时也不敢过去了,只能先找个茶楼坐坐吃些热茶,再想对策。

      柳白衣原是祖籍苏州的举子,寒窗十年才得一个进京赶考的机会,他独自一人走了小半年才到了这儿,过了这城便可进燕京,不想碰上了这一场民乱。
      他在茶楼吃茶暖身,也听了些旁人的议论,渐渐拼出了个大概。
      原是多年前城守贪大户人家的钱财,暗地里做了些勾当害得人家家破人亡,如今当年死里逃生的少爷落了寇又回来,也不怕王法,直接打杀了那城守,自己给自己立了个名头,就算占了这平崮城,还要正经找个人当军师打进京城里去。
      柳白衣吹了吹嘴边的热茶,心道,痴心妄想。
      此时朝廷大概已经收到了奏报,只是不知剿匪的军队什么时候到。
      总归不会耽误他赶考就是了。
      一壶茶下肚,他细细思量了下,准备趁夜深时候回一趟客栈,起码将自己的行李带出来。
      不过事情终归没能如愿,他刚付了钱要出门时,邻近门口的一张桌子被人一刀劈了个四分五裂,整个茶厅里的客人都骇得不轻。
      柳白衣往后躲了躲,堪堪避过了飞向他脸颊的一片木屑。
      门口劈桌子的乃是一个彪形大汉,他收了刀后一屁股坐在了茶凳上,大声道:“你们老板是哪个?让你们老板出来!”
      活计被吓得战战兢兢地往后边跑去寻老板,柳白衣低了头不动。
      没过多久老板过来,吩咐人给那土匪一样的人上了茶,温声道:“不知这位爷有什么赐教?小店听着。”
      大汉撇了他瘦弱的身板一眼,“听说你开这家茶馆前乃是个秀才?”
      老板道:“是,不才考了个秀才的名头。”
      “那想必是通得史今了,我不与你废话,你与我走一趟,这小破茶馆也关了罢。”
      老板没想自己飞来横祸,硬撑着笑道:“在下没读过几年书,字将将识得几个,不堪大用,官爷三思。”
      “你甭跟我拽那些个酸词,不就是说你干不了吗?”
      “正是。”
      “那你说咋办,咱不能白来一趟。”
      老板抹了抹额上的汗,看了眼人群,一咬牙,“本朝举子,皆有朝廷配发的官纹领白裳以表身份,如今本店的客人中,正有一位。”
      !
      柳白衣看了眼自己的衣领处纹饰,顿觉不妙,果然,那大汉目光几经搜寻,最终定在了他身上。
      跑!
      他自小无父无母,大些自己学了功夫用来防身,如今正好派上用场。
      掀了离自己最近的一张桌子后,他拿了张凳子砸开窗户就翻了出去,那大汉一愣,随即起身持刀冲了出去。
      老板刚松了一口气,外面却又进来了两个人,一句话没说就拖走了他——读书人,越多越好。
      那边柳白衣翻了窗之后跑得卖力,奈何是个江南水乡的弱书生,根本跑不过人家。
      他刚进城,也不熟悉,只能在来时的几条街上乱窜,想着往人多的地方跑总没错,便专挑人家的院子翻墙进,料想地形复杂甩掉后边的人也容易。
      直到,他进了个满是脂粉气的地方。
      瞧着倒像是青楼。
      门外脚步声渐近,柳白衣没办法,心道得罪,便随便选了间房进了。
      这是间空房,装饰上多以青绿色为主,不似女子闺房,想来他应当没有冒犯。
      他趴在门上听了会儿,隐约听到那大汉闯了进来,在盘问什么人。
      一个带笑的声音轻飘飘说了几句,似乎还给指了个方向,那大汉便出去了。
      柳白衣松了口气,确定外头没了动静,又等了一会儿才开门出去。
      院中无人,他带上门四下看了看,正准备翻墙,却听人道:“这位大人,旁人替您费心周全了,却连声谢也没有的吗?”
      柳白衣霍然回头,院中红栏黛瓦的那一处楼上,坐着个人。
      还是个男人。
      是个披头散发的男人。
      轻絮将手中烟斗在栏杆上磕了磕,又道:“大人,讨个‘谢’字,您给不给?”
      柳白衣于是对楼上的人一礼,“多谢公子相救,来日在下必当报还。”
      “报还不必,不如留个名字,若日后相见,也好称呼。”那人懒懒地。
      “自然,在下姓柳,名平,字白衣,不知公子姓名?”
      “轻絮。”
      柳白衣又一礼,“如此,在下告辞。”
      轻絮道:“请。”
      柳白衣出了门,伸手抚了抚胸口,决意往后再逃跑还是得看地方跑,不能再进南风馆了。
      那边南风馆的小厮上楼来,轻絮依旧倚在栏边。
      小厮道:“公子方才可是在与什么人说话?”
      “没什么人。”轻絮回首笑道:“是个穷鬼,走错了地方还付不起钱,我把他赶出去了。”
      小厮颔首,“孙少爷今日晚间过来,还请公子准备。”
      轻絮扔了自己手中的烟斗,“走罢。”

      第二章
      柳白衣是个江南的穷举子,十里八乡就出他这么一个能念书的,好不容易考住了,乡亲们凑了盘缠才将将能供他进京赶考。
      如今这一乱,客栈也没法住,他拿了自己的行李便退了房。
      距开考还有两月,算算时日尚算充裕,他打算找份活计做着,等朝廷来人镇压了民乱后再进京。
      天子威势不容挑衅,此处距京城没多远,殿上那位不可能不闻不问。
      只是他一个书生,做不了粗活重活,也就能替人写两个字挣些银钱,还无法安身,实在是头疼。
      外头正乱着,文人气节狗屁不值,柳白衣思忖了两天,决心去城中的寻花楼自荐代笔。
      寻花楼,自然便是青楼。
      这青楼中的代笔密不外传,乃是个隐秘的活计,只有些许人知晓其中门道。
      再细说也就是些挂牌子的姑娘顶着个才女的名头写不出诗作不出文来,面上看不过去,就出钱找些落魄的书生替写,一个有诗文,一个有钱,全了两方的愿,实则是造福之事。
      现下,柳白衣只能做这个了。
      只是……
      寻花楼的妈妈吐了口中的瓜子皮,上下打量他一眼,“咱们家姑娘先用不着,不缺人,不如公子去别处看看?”
      柳白衣忽然笑了,“妈妈不必说笑,这城中也就寻花楼最大,别处,哪有这样的姑娘呢?”
      “哟,公子倒是知道不少。”
      “自然。”柳白衣拱手,“既然妈妈不收,那小生再去别处看看也好。”
      他转身便要走,却被妈妈喊住,“公子,做不了女子的生意,男子的也可,出了此处,往东走一盏茶时候,也有一座楼,里边儿,兴许有公子的事做。”
      她嘴角的笑意促狭又期待,柳白衣全当没看见,回身谢过她,便去了她说的那处。
      果不其然,折柳阁,南风馆。
      昨日刚来过这家的后院。
      讨口饭吃罢了。
      柳白衣从侧门进了这家,一问之下,果然有差事做。
      阁中专替一位公子的书生前几日进了京赶考,现下正无人,柳白衣赶上了。
      同是赶考,自己晚了一两日便耽搁在了这里,命实不同,柳白衣摇摇头,接了这差事。
      折柳阁的爹爹将他上下一看,可惜道:“这样的身段儿,只写几句诗文,倒是憾事。”
      柳白衣微微笑:“确是憾事。”
      “我这样说,你却不生气?”
      “何必跟自己东家置气?”
      爹爹沉沉看了他一眼,“你这样,倒颇对轻絮的性子。”
      轻絮,这是第二次听见这个名字。
      他替的,便是这个人。
      外头有小厮进来对爹爹道:“公子醒了。”
      “正好,那便请他见见这位柳公子。”
      柳白衣便跟着小厮去后院轻絮的房中。
      他在外间候着,抬眼打量了房中沉沉的青色纱帐,抬手捂住了自己口鼻。
      屋里燃的熏香有问题。
      “闻出来了?”
      柳白衣一回头,果然便是昨日见过的公子。
      轻絮衣衫整齐,头发也梳好了,坐在他身边斟茶的样子像一个富贵人家的闲散少爷,而不是小倌馆中的公子。
      与昨日颇为不同。
      轻絮将手中的热茶递给他,又倒了一杯,顺手将香炉中的香浇灭,道:“昨日客来时燃的,还未换。”
      柳白衣接了茶,低声道谢,没说旁的。
      轻絮吩咐身边的小厮,“将我从前外头的诗拿来给柳公子瞧瞧。”
      小厮自去翻箱倒柜,柳白衣便道:“这香中有一味药,是伤身的,公子少用。”
      轻絮本来低着头不看他,闻言却抬眼,“多谢柳公子提醒,明日便换。”
      “嗯。”
      于是沉默。
      小厮拿来了收在柜中的一些文章过来,柳白衣一一看了。
      这些诗多以风月为主,一股子脂粉气,却是好写的。
      只是,柳白衣道:“公子平常自己也写一些么?”
      轻絮诧异,“写过些不入眼的,没甚么人看,便都焚了。”
      “可惜,公子若是执笔,与这些俗物该是不同。”柳白衣将那一沓纸收进怀中,准备告辞。
      轻絮却笑道:“柳公子猜错了,没甚么不同的。”
      他眉眼间有了昨日的风流之态,“滚滚红尘,我是最俗的一个。”
      风骨易折,他最肮脏。
      柳白衣挑眉,在出门前留下一句,“若下次写了什么,还请公子邀柳某同赏。”

      第三章
      柳白衣这人,自小穷惯了,也没脸没皮惯了。
      旁人若说他两句什么,他也能笑着回上几句,从不恼人。
      正如现下,他被一群公子围着瞧,神态也自若得很,间或调笑几句,算是如鱼得水。
      折柳阁的爹爹在地上随意磕了磕自己的烟枪,同轻絮道:“这人,可合你意?”
      “自然是合的。”轻絮垂眼为自己斟了杯半凉的茶。
      “可是看着太不老实,倒不必让他久留,过几日城内不乱了我便放他走。”
      端着茶杯的手顿了顿,“爹爹做主。”
      “你素日不爱说话,听说昨日却跟他多说了两句?”
      “不过是交代两句诗词风貌罢了,没说旁的。”他语气懒懒的,那股子排外的劲儿上来,又不大高兴了。
      爹爹见他有些恼,便不说话了。
      柳白衣百忙之中瞅了远远坐着的两人一眼,似是不经意地对身边的一个脂粉满身的红衣公子道:“轻絮公子,不爱说话。”
      “是啊,”红衣的公子道,“轻絮人好命不好,跟咱们这些泥地里的不一样,他从前是官宦家的少爷,。”
      “官宦家的少爷?”柳白衣笔下一顿,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
      他对面的一个公子压低了嗓子,“原是少爷,后来家里犯了事,他着了后娘的道儿,五百两银子卖给了折柳阁,心里总是郁结的,若不是他那后娘,再落魄也不至于此啊。”
      “小点声,”红衣的公子警告地看了他一眼,“轻絮从小读的是圣贤书,同柳公子一般,原也是能赶考的,只是时运不济……”
      柳白衣挑了下眉,又看了轻絮一眼。
      这一眼,似遗憾似诧异。
      他对面的公子便开了口,“柳公子这样看轻絮,可是有些意思?”
      柳白衣也不辩解,只是道:“轻絮公子倒是值得爱。”
      另一个公子便嬉笑着道:“柳公子若真有意思,咱们便帮你看住了轻絮,待你考了个功名回来给他赎身也不迟啊。”
      红衣公子啐他:“瞎说什么呐你!这不是成心拖累柳公子?”
      “无妨,”柳白衣温和地笑了笑,“只是在下才疏学浅,赶考却不一定中。”
      一个公子扬了把瓜子壳在地上,却道:“咱们几个戏言几句罢了,柳公子不必当真。”
      他这么一说,众人倒噤了声,只有红衣的公子,还在缠着他再写首诗。

      入夜时分,折柳阁的生意便都来了。
      城中动乱却不很碍着这些脂粉客寻欢作乐。
      折柳阁的门前早点起了灯笼,下人忙做一团,厅里找乐子的不少,一时间嬉笑声传遍了整条街巷。
      柳白衣不大乐意见那场景,便早早躲进了后院自己的小屋子里,做几首词,再写些文章,温读两遍书,听着外面声音渐歇才出门在院子里透口气。
      这几日月亮圆,还大,银辉洒在这方小小的后院,也算能让人看得清。
      柳白衣捶了捶自己的背,环顾四周。
      本是误入,没成想最后倒住了进来,有意思。
      这秦楼楚馆,也没书中所写的不堪,阁中公子看起来都是讲道理的。
      尤其是……轻絮。
      这几日从未刁难过他,为人不错,只是可惜了。
      “柳公子半夜赏月,好兴致啊。”
      一道声音从二楼传来,这次柳白衣不用抬头都知道是谁了。
      他道:“轻絮公子兴致也高。”
      “谈不上,”倚在栏边的人打了个哈欠,“干完了活儿,总得找个地方歇会儿。”
      “……”
      轻絮笑道:“柳公子见笑,市井话粗鄙,污了您的耳朵。”
      “公子何必自轻……”
      “倒不是自轻,只是心里不痛快罢了。”
      轻絮生得好看,眉眼画出来一般,身段儿也好,月下看来,更是绝色,这样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很是惹人怜爱。
      柳白衣不敢多说,只道:“人生在世,哪有真痛快的时候?”
      “是啊,哪有呢?”轻絮似在同他说话,也似自言自语。
      “更深露重,公子早些歇息,柳某回了。”
      他便行了一礼,回了屋子。
      轻絮看了会儿他紧闭的房门,半晌没动。
      夜色深深,露台上冷得很,自然是屋里暖和一些的。
      于是他便阖了窗扉,只留下一声响,和一句似笑非笑的
      “读书人。”

      第四章
      轻絮这人,性情不同世俗,皮相也不同世俗,生得原不是妩媚的面相,大约是在烟花地待久了,那双眼睛却瞧着越来越好看,睫羽黑漆的,底下掩映着一双波澜的眼睛,是勾人的。
      柳白衣知道轻絮对自己与对旁人不同,可这份不同,他没法回应。
      他此去是往京城,登金銮,露水缘分,耽误自身也唐突轻絮,本就是不该。
      “柳公子。”
      “啊,这诗,轻絮公子可还有别的要求?”
      “无,只是时辰还没到,轻絮自小没出过这城,听闻公子是江南而来,想多嘴问两句水乡风光,不知公子可愿意同我说说?”
      柳白衣把手下上好的洒金宣拿开,换了一张新的,道:“自然愿意。”
      “江南多水,船是很多的,”他边说边画,笔下一只瘦长的小船跃然纸上,“房舍青砖黛瓦,顶子是斜的,下雨时雨水便顺着屋檐下来,落在生了青苔的巷中,一片新鲜的味儿,那景好看得很。”
      “人家之间往往是隔了河的,洗衣裳淘米也多在这河里,江南乡音软糯,常有这样音调的人说着闲话……”
      轻絮支着下巴,听了半晌,“江南,是个好地方,养出来的人也是灵秀的。”
      他笑着看向柳白衣。
      柳白衣低头看着自己笔下那一幅江南水墨画,搁了笔正打算说什么,忽然外面一阵骚乱之声,仿佛有什么人在闹。
      转瞬轻絮的房门就被撞开了,一个满身酒气的男子冲了进来,后面是一众来拦人的下人。
      爹爹也跟在后面,拉着人不让再往里走。
      那男子一看见柳白衣便怒了,“说的是没到时候呢,怎么有人?”
      “爷,真没到时候,这位柳先生是咱们这儿的教习先生,专教轻絮的。”爹爹扶着人想往外拉,那男子却不肯。
      他往桌前一坐,纸笔拂落地面,“你钱爷我也算常客,你哄旁人莫哄我,接客也好教习也罢,爷来了,旁的人就出去罢。”
      “不是,爷,这不合咱这儿规矩……”
      “什么规矩!你得罪我,这楼想不想开了?!爷好声好气同你说话,别逼爷动粗。”
      爹爹拉人拉不动,又顾忌着他说的话,无法只得看向轻絮。
      轻絮立在一旁,看了眼柳白衣,“柳先生先走罢。”
      “爹爹也带他们出去罢。”
      “轻絮……”
      “爹爹,带柳先生出去罢。”
      那男子喝得烂醉,酩酊地倒在桌面上,嘴里还嘟囔道:“这才,识时务,都,都出去!”
      柳白衣被爹爹拉着出了门,立在门口呆了一阵,没走。
      先前那爱穿红衣的公子便来拉他,硬将他拉走了。
      “轻絮对你有点意思,大家都看得出来,他这人最要强,你在房门口,不等于要了他的命去么?”
      柳白衣接了他送过来的一捧瓜子,握在手里却不吃。
      “那姓钱的,不把人当人看,明日轻絮指不定怎么伤呢……唉。”
      “别愣着了,明日你便当什么事也没有,左右你过几日便走了,你对他无心,也全他一个念想,还在这儿的时候好好跟他说说话罢,你出了这个门,咱么便当从来没见过你这个人,来日你飞黄腾达咱们也不攀咬你的,且放心去便是。”
      一把嗑了的瓜子壳扔在地上,红色轻纱飘然远去,“我也不同你说许多,今日且忙着呢,告辞了,柳公子。”
      柳白衣坐在大堂内,耳边丝竹声没停,宾客往来也没少,只有那间屋门,再没开过。
      子夜时分。
      轻絮开了自己的窗,烟斗在地上一磕,袅袅云雾升腾而起。
      他身上的衣物将将蔽体,遮住了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痕,他面上没什么表情,连着那双眼睛也空洞地没神采。
      世间一具行尸走肉罢了。
      忽然间,有什么东西掉在了他身边,发出一声响。
      底下有个声音传上来,“打开看看。”
      是柳白衣的声音。
      轻絮打开那块粗布,却见一块成色一般的羊脂玉包在里面,他拿起来,对着月光瞧了瞧,忽地笑了,“柳公子要拿这玉赎我,却还差不少。”
      柳白衣不恼,只是在下面行了个端正的礼,道:“在下家境贫寒,能拿出来的只有这块祖传的玉,这不是赎身银子,是定礼。”
      “请公子将这玉收好,若在下高中,回来赎你。”
      那玉品相实在一般,可是轻絮却越看越喜欢,他将玉挂在指头上晃了晃,“这玉好看,我收了,替你保管个几年也不在话下,过几年你要回来取也无不可,轻絮不求你记得今日这话,只请你别忘了我这个人。”
      他这话说得苍凉,柳白衣站在夜里笑了声,而后道:“送你了便是你的,不是可怜你,是喜欢你。”
      “我一辈子都不忘了你。”

      第五章
      此处毗邻京城,如柳白衣预料,民乱平得很快。
      民乱平了,也就到了他走的时候了。
      折柳阁有钱,对请来的先生也算大方,柳白衣得了不少银子,便收拾了行囊,准备赶考去。
      轻絮站在院子里等他。
      他着一身普通的男子装束,难得穿得端正,脸上不施脂粉。
      看上去也是个俊朗的男子。
      柳白衣握了他的手,道:“我知道你不信承诺,旁的我也不许你,可我只有一句话,你得听好,记好。”
      轻絮笑了笑,“好,你说。”
      “中与不中,我一定回来。”
      “好,我记得,我一定记得。”轻絮转身为他开门,“走罢,万望平安。”
      白日里这花柳街上没什么人,柳白衣背着自己的行囊出了门,同轻絮挥别。
      轻絮就倚在门上看着他笑,一直到看不见人。

      人走了门关了,轻絮回到屋里,扔了根木棍出来,正扔在一双红鞋脚下。
      “怎么着?人走了?”
      轻絮倚在榻上,道:“走了。”
      红衣的公子找了个地方随意坐下,“那棍子又是怎么回事?”
      “我原想着,把他腿打断。”
      “你想得倒美,你下得去手么?”
      “呵——自然我下不去,不然他还能好生地走出去么?”轻絮斜斜瞥了他一眼。
      “打断他的腿,他是留下了,可他也废了,我要个废人作什么?”
      红衣公子道:“你是没让他变废人,你还把自己身家儿都塞他行李中了,是不是?”
      “是啊。”
      “我说你什么好?你自己怎么办?你把自己赌在他身上,值得么?”
      轻絮给他斟了杯茶,低着眉,“原不是赌的,我既然喜欢他,总该为他做点儿什么,我没想过他能回来,红玉。”
      红玉简直恨铁不成钢,“你,你简直傻透了顶了!我不管你!我忙着呐!”
      他拂袖而去,带得门板也“哐当”一声响,震了几下。
      轻絮笑了声,空荡荡的房间里满是寂寥,他自言自语,“难得,我这样喜欢他。”
      “难得,他从没轻视我。”

      五月初五放榜。
      柳白衣,自然是中了。
      这俊秀的探花郎,自然是不少富贵人家的良婿。
      他费劲躲过了一轮榜下捉婿,见着上前搭话的只道家里有个下了定的人等自己回去成亲,不能负了人家。
      这样痴情,传到了皇帝耳朵里。
      金銮殿上派官职,授了柳白衣正七品的翰林院编修,还许了圣旨为他们赐婚这样的好事。
      柳白衣领旨谢恩。
      他是为官场而生,左右逢源不在话下。
      他原是江南的穷举子,一朝上榜,在京中竟也是有宅子的人了。
      编修的俸禄不算多,但好歹也有了宅子,他掰着指头算,可得委屈轻絮一段日子。
      也不知他能不能过得惯。
      左右也不错了,他应当不是挑三拣四之人,会体谅自己,还有他塞在自己行囊里的钱,自己一分没花,也有不少,届时还给他,让他好好地收着,别再乱给旁人。
      以后俸禄也给他管,是再好不过了。
      柳官人笑了笑,将赏赐的银子拢在一起算了算,能赎个轻絮还有余,这余钱可攒下来带他去一趟江南,好好瞧瞧那儿的风光。
      上值还有段日子,他雇了车马,往临城而去。
      去接他下了定的人。

      这节气,入夏入得早,人人都换了薄衫,折柳阁的爹爹拿着封信进了轻絮的屋子,道:“京城来的信,说是给你的,且瞧一瞧罢。”
      前几日轻絮便知道柳白衣高中探花的事了,他真心为他高兴,可收着了这封信,他又有些难得的迷惘。
      “这是……”
      “瞧瞧吧,柳公子来的,你可是熬出头了。”爹爹这样道。
      轻絮拆了信,薄薄一张信纸,上面几行小字:
      有幸折花,不日便回,分别数日,甚念,且候吾归
      他素来是有才的,只是这一会儿,仿佛是看不懂了一般,抬了头看爹爹,他身旁不知何时围满了人,将这几行字看了又看,念了又念,半晌有人喜道:“轻絮,你真是熬出头了!那姓柳的,说来接你!”
      “他要来,接我……?”轻絮愣愣的。
      “可不是,咱们只道他看着像是个薄情寡义的,不曾想这样重情!你还不快去收拾收拾?”
      众人推着他,硬将他推进了屋子里去,门一关,只剩他一个人,外面是嘻嘻的笑声和起伏的议论声,轻絮的手里还握着把没磕完的瓜子,另一手里就是那封信。
      这人没负他。
      他欢喜的。
      可他是谁啊,这偌大的城,打听打听谁不知道他。
      柳白衣是谁啊,他合该是白玉阶上丹鹤九霄之人。
      不配的。
      原本只是浅浅尝了尝情的滋味,不想人间真情,他得来这样轻易,该知足了,轻絮,值了。
      妆奁最下层,一把刀藏了许多年。
      铺天盖地的红河蔓延了整个屋子,地板,纱帐,染了一层厚厚重重的红,别样的庄重。
      那块白玉,仍握在他手里,成色一般,还有很大的瑕疵。
      可他爱得不行。
      意识朦胧中,他想,你既定下了我,我也不跟旁人走,只是我任性一回,叫你痛彻心扉,好一辈子记得我。

      听说翰林院的柳大人去了一趟景安城,带回来一个牌位。
      这牌位奇怪,只一个名字,旁的什么也没刻。
      后来柳大人在府中闭门谢客,直到上值那日才出府,形容憔悴地都不能看。
      偶然一天见了皇帝,皇帝问他,为何如此消瘦。
      他答,丧妻之痛。
      好好的一桩御口许下的婚可没了。
      再过去许多年,柳大人官至丞相,独身一生,有人问为何不续弦。
      他答,世上万万人,无人像他半分。
      最后,柳大人为官一生,为民为国,功绩永垂史册,他没有后人,去后只在故里江南修了座简陋的坟,狭小的坟里,葬着两个人。
      野史曾有言,说是那坟里葬的是柳大人一生挚爱,这人来历不清白,不配柳大人为其孤独一生。
      这说法传了一代又一代,柳大人的清名毁了一半儿。
      这又何尝不是,夙愿得偿。

      柳白衣去景安城那一日,红玉曾跟他说,
      “柳公子,我宁愿你不回来,轻絮还能留得条命在,好死不如赖活着不是。”
      五月的天挺热,柳白衣满心欢喜见了个牌位。
      他没听见红玉说什么,只是留下了钱,赎走了一个牌位,和轻絮的遗物。
      没了,也不该留在这儿。

      这两人谁不是含恨而终。
      一个满心地算着怎么过团圆日子,一个明摆着不想平白拖累了人家。

      江南好景一同看了,我也记你一辈子。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