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湮灭》边城寻你

1、荒川

　　天元二十九年，正值乱世，延续了三百七十三年的正启国气数将近，十境八方战火纷起，百姓民不聊生。
　　极北苦寒之地，触目所及全是单调的色块，天是灰的，地是黑的。时间一长，让人恍若走在棺材里。
　　“荒川，那儿就是个死地。”一位面容枯槁的老道士凉飕飕地道：“去哪儿，找死呢？”
　　这是正启国最北边榆关镇里最后一个十里亭，从这向北就出了正启的国界，再向外走，那可就没人知你是死是活了。
　　十里亭外，有几参棵天的柳树，大柳树下，支着几张破旧的茶桌，一个勉强能遮风挡雨的草庐。这家店也没有个正经的名字，来往的行人都习惯性地称呼它为破酒馆。
　　这破酒馆风雨飘摇这么些年，居然也没有关门，很大程度上都是因为这个十里亭。有它在，就还有南来北往的行人选择在此处落脚，大多数穷人住不起官驿，只好退而求其次地选择这个破酒馆，因这这个缘由，这破酒馆便一直存在。
　　酒馆的主人是个年过半百的老头，体态消瘦，面容黝黑，一双眼里却透着一股子精明的气息。
　　按说，这么个吃了有上顿没下顿的小酒馆，不应该有如此精明的老板的，不过没人在意。这年头能跑到这来的都不是什么傻子，知道什么能好奇，什么不能好奇。
　　不过，今个儿却一反常态来了不少人，满满当当地挤了一屋子，都是些逃难过来的人。
　　这些逃难者中有聪明之人，知道往北逃，而不是跟风往南逃，但其中大多数都是随波逐流，仓皇流窜之辈。
　　这些人，无知、蒙昧、不知深浅，出门在外实在是太容易说错话，做错事了。
　　这不就就有不知死活者在这大放厥词，扬言要去那无人能及的荒川。
　　活的不耐烦了吧。
　　奈何有些人就是榆木疙瘩，听不懂人话，非要往那枪口上去撞，那可别怪没人提醒，那老道话都说得这么明白了，还是有人不死心想要往荒川里去，真是不嫌命大。
　　在榆关，但凡懂点事的小孩子都知道，北边去不得，至于荒川，对他们来说那简直就是禁忌般的存在。
　　近来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越来越多的人在打探荒川，这让老周有些不安。
　　老周就是这个破酒馆的主人，这个酒馆背后的势力就是荒川，他们这么多年辛苦经营的神秘形象，如今正在摇摇欲坠，让他如何能不担心。
　　是该给族长提个醒了。
　　其实荒川并不想世人所想象的那样荒凉、可怕，虽然荒川遍地危险。
　　百年前，仅剩的一支半夏族人，为了逃脱皇族的迫害，被迫举族迁徙，一路跋山涉水，历经千辛才在荒川定居了下来。
　　这片贫瘠又危险的土地，根本就不适合人类居住，但当时的族长力排众议，带领族人在此地安家落户。
　　时间证明，当年族长的决定是对的。
　　荒川之地群山延绵，地势险要，没人带领，那便是有去无回的单程票，更遑论这山里不知名的毒虫猛兽，随便一个都能要人命。
　　而不过百余年间，当初狼狈逃难的半夏族，能将这片荒凉的土地变成如今的桃花源，其实靠的并不全是半夏族人的辛勤劳作，这跟他们身上的血统有着莫大的关系。
　　把时间追溯到上古神魔时期。
　　当时的半夏人还只是血脉不纯的混血，虽然混的是神族的血液，但其实，跟妖族、魔族那些混血的小杂种是一样的，都是被纯血所不齿的。
　　直到天地崩塌，秩序消亡，纯血消失，人族大兴，他们在这些混血也逐渐销声匿迹，半夏族仅存的一些族人便隐匿了起来。
　　神魔时代彻底湮没。
　　直到现在，他们也不知道，除了半夏族，还有没有其它的混血存在，神族的混血也只剩下他们。
　　混血始终是半夏族人如鲠在喉的禁忌，只是因着这一丝神族的血脉，他们在有些地方还是有些得天独厚的优势。
　　多年来，为了保护这个秘密，半夏族禁止跟外族联姻，甚至连他们的族人，大部分都不知道自己身上还有一丝神族的血脉。
　　只是时间久了，总有那么些个意外。
　　百年前的灭族之难，就是与外族联姻导致的。只不过当年知晓半夏族人身份的是皇族，所以他们才会举族迁徙到这么一个荒芜人烟的地方，而这百年来悬在半夏族人头顶的利刃也始终不曾消失。
　　半夏族这任的族长是一个性格温和的人，性格温和这本身没有什么问题，只是不大适合乱世中。
　　老族长坐在院子里，看着漫天的繁星，内心无比的发愁。
　　这一任的族长是自己的儿子，老族长对自家儿子还是很了解的。景修这孩子为人温和、善良，严格来说并不是一个十分合格的族长，只是因着半夏族离群索居，避世不出，才让皇族消停了这么些年，景修这个族长当的还算安稳。不过现在正启气数将近，各地天灾人祸接连不断，天启帝又是个没有大本事却十分有野心的皇帝，老族长担心他打半夏族的主意。
　　因为扪心自问，若坐在那个位子上的是自己，他肯定不会放任自己眼皮子底下存着这么个不定时炸弹，可是小辈又不争气，现任族长的两个孩子，大儿子性子跟他父亲学了个十成十，也是个性格柔和的主，小女儿倒是杀伐果断，可是一族之主的重担，如何能让一个小丫头来承担，那也太不是东西了。
　　老族长愁的头都要秃了。
　　且不说老族长如何发愁，战火还没有烧到荒川，族人们还是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着清苦而满足的生活。
　　半夏族定居在一条贯穿荒原的长河边上，这条河起源于荒川北部最高的雪山上，每当春季冰川消融，融化的雪水奔涌而下汇集成一条蜿蜒数千里的长河，半夏人称这条河为依河。
　　没人知道依河的尽头在哪里，这条河就这么静静矗立在这辽阔的荒川之上，滋养着一方土地。
　　这天清早，太阳还未升起，就有两个青年人背着竹篓，顺着依河蜿蜒而下。
　　清早的荒川静悄悄的，他们随着河流越走越远，两岸的风景也在不断变化，土地由平坦到崎岖，山路越来越不好走。
　　偏生两人还越走越快。
　　“哥，咱么比一比谁先到，如何。”身着藏青色长袍的少女突然出声道。
　　少女面色红润，体态修长，一头黑色长发简单地挽在脑后，漏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咧着一口洁白的牙齿转头看向身后的青年，全然没有将这陡峭的山路放在眼里。
　　景安瞥了眼景离，没吱声，只是陡然加快了速度，这是比赛开始了。
　　景离没有被景安这一突然的举动给吓到，反倒哈哈一笑，道：“哥，这招对我不管用了。”
　　景离步步紧逼，两人相差不足一尺，都是朝夕相伴的兄妹，彼此之间在熟悉不过了。
　　景安扭头看了眼景离，景离立马附上一个大大的笑脸。
　　太傻了，景安默默地别过了眼，暗自提高了速度。
　　景离见状也加快了速度，她没有再亦步亦趋地跟在景安身后，而是一个提气，窜到了景安前面，并且不断加速，她要甩掉她哥。
　　景安抬眼看向前边已经快要看不见的景离，暗自摇了摇头，也默默地提高了自己的速度，并且始终保持在景离身后三步远的距离。
　　察觉到她哥的意图，已经用了十成十功力的景离咬牙又将速度提升了一个档次。
　　这次应该能甩掉了吧。
　　景离不敢肯定，她哥的轻功一直都比她好，她只能拼尽全力，快点，再快点。
　　但是景安还是如影随形。
　　景离知道这是甩不掉她哥了，便不在关心景安，只全身心的投入比赛之中，很快便摒除所有杂念，她将自己的内力发挥到极致，一点一点磨砺自己的身法。
　　渐渐的，她忘却了周围的一切。
　　不用去看她也知道下一个落脚点在哪，用什么姿势会更省力，内力的流转更加顺畅了，以往钝涩的地方也渐渐流畅了起来。
　　渐渐的，她觉得自己好像一缕风，无所不在；又像是一只蝴蝶，振翅高飞；或者像一片落叶，随风飞舞。
　　这一刻，她好像窥见了整个世界。
　　发觉景离异常的景安在惊讶了一瞬间之后，连忙收敛心神，全力为景离护法，这种顿悟可遇不可求，遇上了就是机遇。
　　景离这一顿悟，也忘了自己的目的，就这么背着个竹篓，溜着他哥一路向前。景安看着越来越难走的道路，沉默了，他一直都知晓自家妹妹天赋高，却万万没想到会有这么高。
　　阿离要是在这么跑下去，他有可能就跟不上了，啧。
　　景安静心敛神，专注地跟着景离，以防被甩下，虽然他不至于嫉妒自己的妹妹，但是他也是要面子的。
　　终于，在太阳高悬头顶，入目便是一阵刺眼的光芒时，景离终于停下来了。
　　“哥，太美了。”景离转头满脸兴奋地对景安道。
　　景安：“顿悟了有什么感觉。”他对顿悟还是挺有兴趣的，只不过，现在能顿悟的人越来越少了。
　　景离沉思了许久才道：“轮回流转，生生不息。”
　　她刚才觉得自己就是这世间的一花、一草、一木，历经四季轮回，东升西落，代代无穷。
　　景安听完，想了一下，没想明白，也不纠结，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道，人们可以去借鉴，甚至是参考别人的路，但是不要妄想着去照搬别人的路。
　　景安挑眉道：“亲爱的妹妹，你现在感觉如何。”
　　“非常棒，感觉浑身充满了力气。”景离道，转瞬她便意识到了不对，上下打量着景安，“不对吧，哥你什么时候会这么好心来关心我，说吧，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景安皮笑肉不笑地向周围一指，示意她自己看。
　　他们现在所在的地方山势陡峭，密林环绕，这并不是半夏族居住地区常见的景色。半夏族居住在依河的上游，背靠雪山，植被稀少，地势平缓，跟这个地方差了十万八千里。
　　景离看着四周陌生的环境，有点蒙，“这是哪，我居然跑了这么远。”
　　“嗯哼。”
　　景离有些腿软，“哥，你知道这离咱们要去的药谷有多远吗？”她看着眼前愈发凶险的依河，不敢想自己究竟发疯往前跑了多远。
　　他们半夏族虽然在荒川居住了近百年，但是他们的活动范围是有明确规定的。荒川有些地方太过于凶险，不仅有各种各样的野兽、毒虫，还有可能会有瘴气、天然迷宫，最可怕的是那些不知名的植物，故而除了族里组织的狩猎队伍之外，少于五人的小队以及十二岁以下的小孩子是不允许出这个安全范围的。
　　景安凉凉道：“现在知道后悔了，晚了，这距咱们的目的地至少差了十几个山头。”
　　“啊，十几个山头啊，我居然这么牛掰，一上午跑了这么远。”景离的关注点瞬间偏了，她转头看向站的笔直的景安，心想，她因为这次顿悟，功力提升了不止一个档次，才没觉得累，她哥可没吃大补丸，这么跟着自己疯了似的跑这么远，那可不是开玩笑的，她来回仔细打量了她哥一番，意味深长地道：“哥，你可还行？”
　　这说的还是人话吗？
　　景安气极反笑，他看着景离，也不端着了，就那么顺势坐了下来，老神在在地看着她道：“我不行你行，来，让我看看我亲爱的妹妹要怎么回去。”
　　景离顿了一下，完蛋，忘了自己不识路，她目光游离，一看就知道在心虚，突然景离瞧见脚下奔腾的依河，顿时眉开眼笑，也不心虚了，她道：“哥哥，今天你可是失策了哦，你看看，这是什么，伊河，我只要顺着这个往上走不就回去了吗，神气什么，不迷路很骄傲啊。”
　　景安说:“是，识路当然要比路痴强，你可以试试，顺着伊河往上走能不能回去。”
　　景离要被景安这神神叨叨的态度给烦死了，从小到大，她哥就没有一次不坑她的，她躲过一步，她哥后边还有五六七步等着她，时间长了，景离就学乖了，也不费心劳力跟她哥斗志了，永远都是直击本垒，反正她哥不会害她，她只要顺着她哥反倒还能少受点折腾。
　　“说吧，又要我干什么。”
　　景安顿觉无趣，复又神秘兮兮地招呼景离过来，景离附耳过去，只听景安道:“你没发现，这座山很熟悉吗？”
　　景离环视了一圈，觉得这山除了格外的陡峭就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其它的山不也长这样吗？
　　可能这座格外的清秀。
　　景安怒其不争地敲了敲景离的脑袋，像是不明白为何这么简单明了的事情，她就是想不到呢，“看山上的树呀。”
　　这山上居然有阔叶林。
　　景离立马就想到了族里的传说，也不能算传说吧，就是之前有族里的探险队曾来到过一片生长着阔叶林的山峦，那里有一种止血效果特别好的草药，只能在那里生长，于是，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族人去那采药，去了三次回来就有三个人受伤死亡，族里的医师怎么也找不到原因，最终，族长下令，将此地列为禁地，禁止族人入内。
　　景离猛然回过头看向景安，厉声道:“你不会要罔顾族规进去吧。”
　　“不进去。”景安站了起来，眯着眼睛看向对面山上那片阔叶林，“我有那么脑残吗？”
　　“呵呵。”景离冷笑着说:“你在我这信用早就破产了。”
　　“那好吧。”景安耸耸肩，不在意地道：“本来还想告诉你，这山旁边有个山谷，里边有株玉罗兰，极品。既然你不想去，那回去吧。”
　　说完转身就走。
　　“等等。”景离喊住景安，神情犹豫。她想要玉罗兰很久了，可惜这东西在族里种不出来，只有在山里碰运气才能遇到，景安虽然性子恶劣，却不会拿这个跟她开玩笑，他说这有玉罗兰那肯定就有。
　　要，还是不要，这是个问题。
　　“你怎么知道这有玉罗兰，还是极品，哥，你是不是偷偷来过。”景离暗自打量着景安的反应，毕竟以己度人，要是自己偷偷去了什么禁地，那肯定是要藏着掖着的。
　　毕竟禁地这东西，本来就是用来让人闯的。
　　景安道：“闻见的。”
　　这下景离不确定她哥是不是来过了，毕竟一个人若是撒谎骗人相信，会下意识地列出许多理由来说服别人，生怕别人怀疑似的，更关键的一点是，她哥的鼻子也确实是灵。
　　景离道：“那你跟我一块下去。”
　　“不去。”
　　“哥，你是不是还想去阔叶林。”景离机警道，要是她哥一个人，那他想去哪就去哪，她不管也管不住，但是现在自己在这就不能让他去。
　　景安的耐心告罄，一言不发地向来时路走去。
　　“哥哥哥，别走，别走。”景离赶紧拉住他，一溜烟地喊道：“我自己下去。”
　　说完，一个纵身跃了下去。
　　确定看不到人影了，景安转身向那片阔叶林掠去，景离的担心是对的，他确实是要去禁地。
　　这个地方他来过好几次，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他也没有突然暴毙或者什么，他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只能这么漫无目的的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