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温》晚山微岚

9、因缘错

　　温玦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寝室的。

　　拉开右手边的抽屉里，最里面的小盒子里放着大一的跨年夜余子畅送他的玉佩，泛着青色的环形，用红绳编了中国结绑着，不是什么好玉，大概街边能卖个几十块，他却一直舍不得扔。他曾经想，不管怎样，她是第一个扬言要填补他所有缺憾的人，哪怕说的人不记得了，他还记得当初的震动和温暖，这礼物对他而言也就仍有纪念意义。

　　可是他现在看着那玉，像这么多年怀疑了一遍又一遍那样，困惑人生到底是像那个没有缺口的环形玉一样更圆满了一点儿还是更缺憾了一点儿。

　　除了玉佩，盒子里还装着一张体彩，日期是给扬铭投简历的那天。有些选择对他来说其实并不容易，据说滇缅边境常有赌石商人愿意为一块看不出来是不是美玉的石头轻而易举押上全部身家，赌赢则一夜暴富，输则一无所有，听说输得山穷水尽后痛快自尽的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

　　可他再怎么换位思考也不能理解这些投机者的心态。温玦其人，是典型的风险厌恶型人格。

　　少年时期他回老家的镇上过年，有个远房大表哥带着他玩，有次带上了他去朋友家，去了他才知道原来他们是要玩“摇碗子”，大表哥教完他规则还叫他帮忙猜大猜小，他看着场上一张张红通通的钞票，心跳得极快，摇头说不猜，大表哥就大笑说你小子怕什么啊，赢了算你的，输了算我的，他拗不过他只好随意选了一边，然后“碗子”揭开，竟然真的赢了，表哥笑着往他手里塞了一张百元大钞。而他拿着那赌赢的钱，心却砰砰跳得更快了，因为前几轮的得利，场上表哥的赌注押得越来越大了些。他拉他衣角劝他走，他却说你哥这会儿手气正好呢，你可别挡哥的财路，乖一些看着，晚上哥带你吃好吃的。

　　后来温玦的爷爷奶奶也被父母接到了城里住，他再也没回镇上过年，也就没怎么见到老家的大表哥。再次听到大表哥的名字是老妈在餐桌上唠叨老爸说千万不要借钱给他，他才知道原来大表哥并没好好打工，借了三十万的外债全部搭进了赌场，如今催债的上门，正一家一家求着借钱把窟窿赌上呢。三十万在那年岁间对温玦算是笔巨款，他想起他跟他一起去“摇碗子”那天，他确实手气很好，结束后带他去吃饭还维持着满面红光的意气风发。可是人怎么可能老赢呢？他低着头往嘴里扒着饭，有暗地里当了他同谋的羞愧，后悔当初没劝他劝得更执著一些，旁边的父亲还在向母亲保证，绝不偷偷借钱给他，大表哥出门打工好几年一分钱没存下还负债三十万完全是自找的，不应该再拖累旁的亲戚的正常生活，人应该为自己的选择负责，选择之前就要估量好风险。

　　最后这句话一直深深地印在温玦的脑海里。从此他把自己活成了一把标尺，面临选择总是谨慎又谨慎。

　　而余子畅于温玦而言就是一块不知收益如何的赌石。不是不想赢，可他太怕输。

　　那些昭然若揭的心思，迟钝如他也能感觉得到，可等他认认真真地考量他们在一起的可行性，却先一步感受到选择这个人的风险。

　　大一有天晚上他改完C++大作业的代码，准备刷会儿手机就睡。他虽不怎么发社交动态，但看得也算勤，这天刷完微信的朋友圈，他又跑去看□□空间，其实当时玩空间发说说的同学已经不多，只是余子畅话多，不放过任何一个社交平台展示生活片段的机会。

　　他记得很清楚，那天余子畅心血来潮在空间发了几张小时候的照片，自吹自擂说：“这是谁家的小姑娘啊这么可爱？”他把照片放大又放大，冷哼了一声心说也不嫌害臊，然而鬼使神差地，他竟然还长按图片点了保存。存完图片他都手机放下准备睡了，翻了两翻又把手机解锁点进她的空间主页，想看看她之前还有没有发过什么照片。

　　看着看着他开始觉得不大妙起来。如今好多人都把空间和朋友圈设成了几天或几个月看见，这个人倒不怕别人去好奇她的历史，他能翻到十几年前她开空间的第一条。

　　并没有多少她的照片，但有很多男的的照片。

　　结合她的描述，他知道了她上小学的时候喜欢歌手A，初中的时候迷恋演员B，这俩还算喜欢时间长的，后来基本几个月就要换个人夸奖崇拜，最好笑的是，这个人高中的时候拼命说着歌手A的坏话，说A跨界做了演员一把年纪了还要跟当红男星E抢番位，一点没意识到A是以前自己口口声声爱得要死要活的人。后来温玦才晓得这种行为叫做脱粉回踩。他当时一边点开照片一边想：这个人的喜欢可真是没个定性啊……看起来如今就没喜欢哪个明星超过半年……

　　她喝奶茶的口味换个没完。喜欢过的明星类型换个没完。喜欢的人当然也可能……换个没完。

　　他默默算着，如果按照她的说法，是去年圣诞节前后喜欢上自己的，那到现在——好像也才三四个月啊？

　　这个人的热情来得快去得也快，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是真的狂热，不喜欢的时候也是真的无情。他竟然差点儿就要被她打动了。等她消了热情，他却对她情根深种了怎么办？

　　他决定再等一等，至少要等她喜欢自己超过六个月，再接受她的表白跟她在一起。

　　离六个月也就两个月了，会很快很快过去的。

　　他一边安慰自己一边给自己买了个黄钻把访问她空间的记录全都删了。

　　*
　　这一等就等出了问题。

　　她悄悄把他所有账号拉黑删掉的时候，他几乎是立刻就发现了。

　　不正常得太明显了。她几时能忍住那么久不发动态不骚扰他？

　　唯一的可能就是，她对他的爱意消失了，连普通朋友都不再想做。

　　这种行为在追星界叫什么来着？大概就是“脱粉回踩”？

　　呵，是她的惯常作风了。这块顽石里果然没有什么好玉。

　　可不知为什么他却并没有规避了风险的庆幸。

　　一开始他还想在碰面的时候亲自去问问她为什么要做得那么绝至少大家还是同学吧，可他们不是一个专业不住一个园区，除了组织以外几乎毫无交集，以前经常能见到大抵都靠她主动制造机遇，而现在她似乎在有意躲他，连青素的总结大会都没见到她。

　　他开始有意识地往丹青园区跑，去那里的超市和水果店买东西，以期有天能偶遇她问个清楚。可他终于看到她的那次，是她和另一个男生在小超市里买东西，男生从货架上捞了好几样零食嬉笑道“难得你请回客，这些我都挺喜欢吃的”，余子畅熟稔地推他的头，笑着骂道“胖不死你”。温玦把帽檐压了又压，藏在货架后好一会儿，确定人走远了才出来结了账。

　　这个人果然总是三分钟热度，连六个月的喜欢都撑不到。

　　撑不到你当初就不要表现出来啊。

　　你的喜欢，到底算什么啊。

　　他不能不觉得难堪和荒唐。

　　*
　　再次见到她是大二上。

　　各社团进行百团大战招募新人，室友拉他去看百团大战的晚会表演。

　　他坐在小剧场里，看着她和之前超市里见到的那个男生配合着表演双人花滑。上一次他们组织在小剧场举办活动，他上去帮忙翻译了几句，结束后她一个劲儿地向他道谢，合影的时候也特意站到他的身边。而现在她和别的男生站在台上，他只是一个普通不过的观众坐在人群里。她再不需要他给她救场。背景音乐一个悲伤的男声说着“you’re my all，say goodbye”，他眼睁睁看着他们拉着手谢幕，她脸上露出那种以前看向他时那种真心快乐的神情。

　　一辈子没有那么酸过。

　　不仅酸而且悔。

　　他第一次怀疑起自己的选择的正确性。不应该“等一等”的，应该立刻答应再想别的办法延续她的喜欢。

　　有过故事再被她厌弃分手，也好过眼下什么故事也没有。坐在人群里看着她对着别人笑吃着醋，都没有个能被她知晓的名正言顺的身份。他甚至想也许不能怨她三分钟热度，是他让她等得太久，她才气急败坏把他从她的世界除名了。

　　被放弃的后劲儿大到让他无法忽视。

　　一丢丢奶茶。防风罩。玉佩。和她有关的东西变成一个个锚。他怎么也挣脱不开沉锚效应的干扰。

　　狐狸对小王子说：“但你的头发是金色的，如果你驯服了我，这将是一件非常美妙的事情！麦子也是金色的，我看到小麦就会想起你。我会爱上风吹过麦田的声音……”

　　余子畅明明是一只更狡猾的狐狸，口口声声求着他去驯服她，但实际却悄悄地把他驯服，最终还摇摇尾巴不负责任地跑了。看到小麦她不会再想起他金色的头发，他却总想起她曾说看到小麦会想他。

　　那个冬天，他把她送他的防风罩好好地收进柜子里，再也没有拿出来挡风挡雨。

　　风吹过麦田的声音，他不敢再去听。

　　大二开春的时候，有个学妹期期艾艾地向他表白，学妹是高中母校的校友，据说是因自己曾回母校做过分享会才立志考z大，来了z大大半年，终于鼓足勇气向他表白。他那时想，长了腿的狐狸会跑，没长腿的玫瑰难道还会跑吗？学妹看起来就是个长情的，定不会跟某些人一样朝三暮四。
　　跟学妹确认关系没多久，他就在云峰园区的樱花树下看见她。

　　一秒，两秒。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她盯着他看了两秒他就松开了学妹的手。

　　他不知道自己在心虚什么，也不知道怎么面对学妹看过来的困惑的眼神。

　　没多久他就跟学妹说清楚和平分了手。

　　那些年里，他大多数时间和精力都分给了学业和实习，拿到奖学金好offer都在意料之中，也谈不上过得不快乐。可在感情这件事上，他是一点一点发现狐狸的可怕的。起初他还能觉得一只狐狸罢了，也没什么稀奇，可后来他发现自己有意无意都在拿着相处的姑娘在和余子畅比，不由自主期待看到她的影子，便再不敢贸然答应和谁在一起，他想这总归对人家女生不公平。

　　他再没等到另一只狐狸把他驯服，可能不是当初那只狐狸有多珍稀和特别，而是他从未给过别的狐狸机会，不过也没什么分别就是了。

　　去找她只差一个引子。看到扬铭在z大招实习生的联系人是余子畅后，他突然就无可自抑地想见她，譬如在美国的那一年里他心急火燎地想回国喝一丢丢。既然尝试过别的口味还是最喜欢最初的配方，他决定屈服于自己的味蕾。他深知选择去扬铭找她实在不划算，当时他已通过暑期实习拿到了和扬铭差不多同等资质公司的offer，用不着再多此一举，父母也并不想他留在杭城；何况隔着好几年的时光，狐狸也许压根就不再记得当初驯服过这么一人，还可能正跟别人相亲相爱，当年使他却步过的风险只会有增无减，可他却再也没办法安安稳稳站在毫无风险的原地。

　　投简历那天他特地去买了一注体彩，之后却没有关心过开奖状况。本质上他还是不理解赌徒的心态，可他曾经因为厌恶风险而错过她，这一次他决定多少风险都照单全收。反正这个人的口味总是换个没完，只要他有恒心，应该总能等到她口味换回来的那天。

　　温玦看着那张过期了N久的体彩，像才反应过来似的想，终于我还是赌输了吗？

　　昨晚吃烧烤看到她挂断的视频电话上显示的“齐文亮”三个字，他就直觉不大妙，第一次见到这个名字还是那年百团大战时的节目单，花滑那一行里这个名字和“余子畅”三个字并排连在一起，他倒不知道，她竟然还能跟前男友保持着分手后打视频电话的关系。

　　她突然提分手，肯定和这个叫齐文亮的脱不了干系。温玦冷静下来终于理出了眉目，跟他安稳在一起没几天又想着跟前男友花好月圆，把他当补空缺的耍弄吗？她想得美。他绝对不会允许她再利落地舍弃他。

　　思及此，他暗暗握紧了手里的玉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