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歌》铭欢

10、碧海青天夜夜心

　　“师妹，再给我十天时间。”
　　此后便是日日夜夜的寻找与等待。天上的月牙银辉渐满，东升西移的轨迹里，一分一分填满那首《忆王孙》的音符，填满日渐微渺的希望，和那黯然神伤时不惊轻尘的叹息……
　　有谁知道，他心中无法逃避的自责，为什么，为什么，自己现在还要让她来保护他们，甚至让她……
　　可他，依旧不愿相信，他觉得这一切只是一场梦境，或许明晨，便是梦醒时分。
　　然而唯有在梦里，才见她三尺秋水舞散满地清辉，见她双眸满盈澄澈月光，见她一如当年，盈盈笑靥如花……

　　“公子，她醒了。”青衣小童轻声禀告，像怕惊扰了谁的梦境。
　　陆璟渊点点头。小童打开布帘，他躬身进去，一眼便看见那奇异的淡紫色眼眸，上面，仿佛有雾气迷蒙，更显得虚虚幻幻，不似人间。
　　忆起那夜山崖下，虽已是气若游丝，命人掌灯看时，竟是隐隐约约的风华绝代。
　　不知香梦沉酣际，世间几千秋。心里，忍不住如此想。
　　她，究竟是谁呢？即便京中名门，也没有这等人物。
　　正思量间，却见那瞳仁，慢慢的看过四周，最后终于对上自己的眼睛。

　　像是一醉经年，醒来时，已不知今夕何夕。
　　只觉得，四肢百骸都有丝丝缕缕的痛楚，却又伴着一丝凉意。
　　看出，自己在一座木屋中。木屋虽然简陋，摆设却处处用心，朴而不拙，巧而不纤，既有身份，又不显得突兀。正疑惑间，眸中映入一个人的影子，一时，竟是满眼光华。
　　便是天生的雍容态度，嘴角一抹极淡的微笑，玄衣合体裁就，举手投足间有微微泄漏的一点傲气。世间如此者能有几人？不由得自问，这人，是谁？
　　“你醒了。”忽听他道。
　　“我……”一瞬间无数画面袭来：失去双翼的飞鸟坠入深渊，两边崖壁飞速变幻着色彩，身下折断的枝条，撕心裂肺的痛，还有风，还有烟，然后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哦……”心下了然，抬眸道：“公子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你好生躺着便是。”他道，“伤势虽重，所幸已无大碍，再加上栖灵丹的效力，用不了多久就可以痊愈。”
　　“栖灵丹？”紫夜喃喃道，“敢问公子尊名？”
　　又是那种莫测的微笑。
　　“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紫夜看看他，眼神越□□缈，半晌轻声道：“紫夜。”
　　“紫夜？好名字。”顿一顿，道：“我姓陆。”说罢留下兀自沉思的紫夜，掀帘出去吩咐道：“磬儿，好生照顾紫姑娘。”
　　小童乖巧地应了一声，进来笑道：“姑娘这半日可乏了？用不用茶水？”说话间早倒了一杯茶来，只闻得满室清香。“姑娘真是好福气，昨儿刚得的青凤髓，公子说了，也只有这茶，才配得上姑娘呢。”
　　紫夜微微一笑：“多谢。”想了想，又问，“你家公子，可是……是京城人吧？”
　　磬儿笑道：“我家公子可是京中人人倾羡的人物呢！”说着眼睛忽地一闪,笑笑：“哎呀，姑娘伤还没好，早点歇了吧，就不烦姑娘了。”说罢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临了回头道：“姑娘有事就叫，我在外面。”
　　待他出去，紫夜嘴角的浅笑方才退去。
　　闭上眼睛，身上依旧阵阵隐痛，没有人在眼前时，感觉便越发清晰起来。
　　就连梦里都不曾安稳，又是那些飞速变幻的色彩，还有天空里晓月和洛筱的影子，然后坠落，坠落……这是落到了哪里？有雷鸣似的车轮声轧过青石辇道，有飞檐雕甍矗然升起又当面压下……
　　蓦然心惊。
　　挣扎着睁开双眼，看到周围木质的墙壁，听到帘外小童轻轻的鼾声，急促的心跳才渐渐平息。眼睛一转，窗外，一点淡黑的影子挡住了射入的一缕月光。
　　有细细的喘息声，微弱的话语声，纸张被风吹过微微颤抖的声音，片刻，一切又归于寂静。
　　紫夜听见脚步声离开了窗外，却渐渐接近这间屋子，布帘仿佛有一丝颤动。
　　许久，脚步声终于远去。

　　一夜终不曾安睡。
　　磬儿撩起帘子进来时,微微吃惊似的：“姑娘早醒了？晚上睡得可好？”
　　紫夜仍是淡淡笑笑，没说话。
　　“你们先下去吧。”忽听帘外陆璟渊的声音，磬儿连忙迎过去。

　　“已经醒了？”声音一顿，“你也下去。”
　　磬儿躬身行了一礼，退了下去。
　　犹是当日那满身光华。可是紫夜却看出他眼底一丝疲倦。昨夜，他……
　　陆璟渊见她看向自己，眼睛向身上一瞟，笑道：“怎么？我今天有什么不对？”不等紫夜说话，回身取了些药膏，道：“给你换药。”
　　紫夜一怔。
　　他轻描淡写道：“不要紧，都是外伤。”
　　“公子……紫夜何敢劳动公子。”紫夜移开目光。
　　“他们我不放心。”停了停又道：“身边的人，就这个磬儿还算乖巧，不便之处，姑娘见谅。”
　　紫夜微微闭了眼睛。心中却明白，自己能活到今天，全是拜他所赐。只是，看到他眼睛背后的话语，她不知该如何应对。更何况，她已经知道……
　　陆璟渊放下药膏，随意在桌边坐下，一手支了下颌，歪了头盯着紫夜，嘴角依然淡淡笑意。又是那双眼睛，奇异得不似人间，缓缓张开，而后轻轻移走。
　　沉思一瞬，却笑道：“姑娘是何方人氏？附近可有亲友？”
　　紫夜微微透出一口气，不是她担心的那句话。随即却双眉微蹙，依旧无语。
　　陆璟渊摇摇头，起身走到她面前，道：“紫姑娘在附近没有什么投靠之处吧。恕我唐突，不知姑娘可否随我回京中呢？”语气竟是从未有过的郑重。
　　紫夜眼睛慢慢闭上，终究还是逃不过。
　　终于，只能慢慢道：“公子……容我想一下。”
　　陆璟渊看她半晌，转身离开，临了说：“给你一天时间。”

　　帘外有下人细细的语声，似乎在问返程的日期。
　　陆璟渊只是轻轻一挥手，独自踱到自己房中，桌上还放着那只信封，封皮上仅仅一个“急”字，触目惊心。嘴角一抹苦笑，自己什么时候这样犹豫不决？明知道情势不容耽搁，此次出行已属不易，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推迟了回京的时间。可为什么一直放不下？那个女孩，究竟哪里让他……试图说服自己，不过是平常女子失足落下山崖，不过是碰巧路过救了一条人命也为自己积积阴德。可是……

　　又是深夜时分。
　　紫夜依旧不能安睡，四周的寂静让一切再微弱的声音都变得无比清晰。
　　只是这次，她听到的是以为再也听不到的声音。
　　依稀是那支《忆王孙》，跋山涉水而来，直接扎在心口，像是要和身上的伤比一比，哪个更痛。
　　那双古井般幽黑的眼睛，仍是那样默默地看着她，好像可以一直看到她的心底。

　　晨曦给玄衣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色，于是雍容之外又添了一种尊贵肃穆，一时竟给人一种睥睨天下的眩晕感。
　　紫夜看着他掀开帘子踱进来，淡然一笑。

　　车马驰向京中，一路飞尘。
　　他清楚地听见她说：“我不愿意。”
　　他记得自己当时笑问她：“敢对我说‘不愿意’的人，姑娘还是第一个。你可知救你的是何人？”
　　她敛了笑容，道：“公子之恩重如泰山，紫夜当殒首为报。可是，正因为紫夜知道公子是谁，所以，不愿意。”
　　“京中人人尽羡的陆璟渊陆公子，当今晟帝最倚重的皇子，文韬武略，矫若天人；亦善医术，“栖灵丹”便是公子自配的丹药吧。紫夜何德何能承蒙公子相救。可是，我不愿意，那里不是我要去的地方……”
　　“你既然知道，难道不明白只要我愿意，根本就不用问你？”他仍是笑问，只是眼神已经不再那样温暖。
　　“可是，陆公子，你问了。”她嘴角一勾。
　　这么自信吗？
　　“若公子当真担待紫夜，就恳请公子不要勉强。小女子山野之人，本性难改呢。”低低的声音里，是不可动摇的坚决与骄傲。
　　不愿意吗？不愿意被束缚在那个地方，不愿意把自己交给别人？
　　他任她一句句浅笑着说下去，任自己嘴角的笑容一点一点淡下去。瞳孔里透出的不知是什么感情，有些恼怒，有些叹服，还有一点……寂寞。
　　现在想来，究竟是为什么呢？他根本就不知道她是谁，根本就不知道她来自哪里。可就是这么一面之缘，就是她那双澄澈而又看不透的眼睛，让他模糊地觉得，是不是以后可以不那么寂寞。
　　然而她却那么坦然地说：“公子早应回京了吧。紫夜有负公子厚意，此生难免其疚。公子启程便是，紫夜自有归处。”
　　其实一直都明白，在这个位置上，任谁都免不了寂寞。
　　耳边，忽然响起当年父皇的声音：“皇儿，记住，你要争的，是天下。”
　　既然早已决定了，就只能意味着放弃一些东西。
　　不由得苦笑，虽然早知道会是这样，但总觉得，自己似乎放弃了不该放弃的……
　　心中仍不免疑惑，这女孩是谁，为何什么都看的这么清楚，为何可以有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骄傲，为何可以有那样清澈淡然的目光？

　　最后还是留了小童磬儿在那里，回京后即刻着人来探寻。
　　却只带回小童一人。

　　自陆璟渊一行离开，木屋中便一片寂静。
　　紫夜阖上眼，刚才那样，很累。
　　门帘忽然“哗”地一响。磬儿闯进来，怒气冲冲地质问道：“我家公子、我家公子哪里对不住你了？！”
　　“打小儿我也没见公子对谁这么上心过！你知不知道他走的时候有多难过？连皇上都没违过他的意思，你怎么敢？！”
　　“公子因为你，连京中急报都不管了，你以为你是谁？！”
　　“你可知道这些天他一夜都没睡踏实过！你——你——你怎么忍心！”说到最后，声音竟已带了啜泣。

　　其实，其实我何尝不知道。
　　唯有苦笑，满嘴涩涩的滋味。
　　“磬儿，你今年多大？”正恨恨地盯着紫夜的磬儿忽听她这样问，不自觉地答道：“十四。”
　　却听紫夜悠悠地道：“我比你……还小两岁……”
　　磬儿眼中怒气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讶异。
　　忽然一道银光一闪，磬儿不防，脚下一绊摔在地上。
　　“活该！谁叫你对姐姐大吼大叫的！”晓月摔开帘子，冲到床前，嘴巴瘪了瘪，想说什么，眼睛早蒙上一层水雾。
　　磬儿看看晓月，愣了一愣。
　　“这么快就找来了啊。”紫夜轻笑。心里有轻微的触痛。
　　抬眼看见洛筱，几日功夫，那双深黑的眼睛满是缕缕血丝。
　　洛筱不由分说地抱起紫夜，道：“走。”
　　从来眼里只有陆璟渊的磬儿盯着洛筱，又一次愣住。
　　“等一下好吗？”紫夜回头，对着依然在发呆的磬儿笑道：“回去告诉你家公子，他的情义紫夜此生必报，好吗？还有，这些天，多谢你照顾了。”
　　三人的身影渐渐远去，磬儿耳边，仍然回响着她的声音。
　　“我比你……还小两岁……”
　　“这些天，多谢你照顾了……”
　　公子……你能把她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