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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雨霖铃(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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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霖铃
《彼方》前篇
我在床上像贴烙饼一样翻来覆去,脑袋埋进枕头下,再用被子盖住。夜已经很深了,可我却被吵得无法入睡。
禅达是个容易下暴雨的地方,今天也不例外,密集的雨点打在雨布上(遮挡被榴弹炮砸出的天窗)的声音,不由得让我想起了爆炒黄豆,炸到外黄里嫩出锅,再烧点儿卤沾上酱……
事实上,假使我有幸没和我的团长同屋共寝的话,我很可能已经流着口水去面见周公。
我的团长,我们习惯叫他死啦死啦。用迷龙的话来说,这就是一欠整死的王八操的狗东西。
这狗东西和他处的狗兄弟,此刻正横在床上“鼾”睡。真可谓银瓶咋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
这更令我由衷佩服起与他同床共眠的狗肉来。作为一条外表堪比狼,却总会令我有他其实是人变的错觉的狗王,它只是耷拉着比我们灵敏无数倍的耳朵,不满地哼哼几声,然后继续靠在死啦死啦的肚子上熟睡,死啦死啦则特娘们的嘤咛几声,翻手搭在狗头上继续呼呼哈哈。
唉,岁月催人老,我发现我又一次忘记了死啦死啦的本来面目,他虽然批了张人皮,内里却是只如假包换的蟑螂。无论在何种环境何种境况下,都能茁壮成长的蟑螂,和我们正在追击的那小股日军一样。
连日搜索那股逃入树林的日军,已严重消耗了我们的体力,可为了给颜面严重受损的虞师座一个亡羊补牢的全灭的业绩,这种天天深一脚浅一脚跑死头牛的日子还得继续往下过。
我终于放弃了用厚度抵挡音波的计划,喘着粗气把自己从枕头和被子底下解救了出来,你大爷的,凭什么这货能睡的跟死了一样,而我却为了那几个要死不活的凸肚脐萝卜腿儿担心得夜不成寐?
我于是心里更憋闷起来,翻身抄起只鞋就朝那厮头上扔过去。
我一向对自己的眼力有信心,这次自然不会出意外,那只鞋纯然掉在了它应该掉的地方,死啦死啦嘟囔着,抓起他脸上的我的鞋搂在怀里,继续地动山摇。
我差点滚下床,抠着墙上的土义愤填膺。
你他妈的居然敢调戏我的鞋!
我虽然对自己的眼力很有信心,却总是对我的团长的猥琐恶心程度看走眼。
我还在为亲手断送了我的鞋的清白而懊恼不已,有个不合时宜的大嗓门在外面大喊大叫:“龙文章,师座令你速速过去。”
那货腾一下窜起来,眼睛还没睁开便撅起屁股摸枕头底下的枪,狗肉被他一脚蹬在肚子上,颇为恼怒地舔了他脚脖子一口,那货哎哟了声摸着脚脖子跌下了床,一边叫着来啦来啦,一边抓了武装带和外套就冲出去,转眼又大呼小叫着冲进来:“我雨衣呢?我雨衣呢?孟瘸子别他妈睡的跟死了一样,见着雨衣没?”
我趴在床上,看他抬起狗肉的前爪试图找出他想要找的东西:“团座您都说我睡的跟死了一样,那我自然是啥都瞧不见了的。”
死啦死啦:“屁用都没有,留你干啥。”
我:“哟喂这我可真不知道。”
死啦死啦急着翻东西,我却兴致高昂起来:“我说团座啊,瞧您一脸喜气洋洋浑身发光的样儿,知道的是您又被叫去挨骂,不知道的还以为您这是要办红事儿了呢。”
外面又是一声怒气冲冲的大喝:“龙文章,你磨蹭什么呢!”
死啦死啦应和着,颠儿颠儿地冲到洞口,突然一个急转,把藏在手里的东西摁在我嘴上:“狗东西,等我回来再收拾你。”
我被自己的鞋熏得几欲昏厥,奋力挣扎起来,死啦死啦奸笑着跑了出去。
我蹲在床边一阵干呕,却什么都吐不出来,只得强忍恶心躺回床上,盯着被死啦死啦遗忘的雨衣——如今则替我们的洞抵挡雨水的侵略,想死啦死啦在雨中狼狈奔窜去横澜山挨骂的贱样,不由自主笑出声来。
张立宪敏捷而快速的在战壕中前行,他的心情很不好,因为虞啸卿的心情很不好,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便是跟在他身后的东西。
他毫无预警地停住,身后的东西差点儿便撞上他,赶紧稳住脚跟。
“我还要去巡查,你自己进去吧。”张立宪冷冷道,在他眼中,这东西依旧是那个中饱私囊苟且偷生猥琐鄙俗的中尉军需官。
“你说什么?我听——不——见见见——”那东西指了指自己的钢盔,又指了指天。
张立宪气结,指了指那东西,指了指不远处的指挥部,再指指自己,指了指另外一个方向。那东西恍然大悟,露出个超假的谄笑:“张营——营——营——阿欠——长好走!”。
张立宪扭头就走,再多看那东西一秒钟,他怕克制不住自己的手。
死啦死啦走到指挥部的门前,停住,摘下头盔让雨浇在头上,突如其来的凉意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冷战,他把头盔搁在个不起眼的地方:“川军团团长龙文章奉召前来。”
“进来。”
死啦死啦推门进来,又转身把门阖上,顺便让自己适应一下刚才看到的景象。
虞啸卿同往常一样大马金刀的端坐桌前,只穿了衬衣且衣领敞开,桌上摆放着的不再是图纸公文,而是一些酒菜。
剁椒鱼头,臭豆腐,半只烤鸭,喝了一半的酒。
虞啸卿:“坐。”
死啦死啦微垂首乖乖坐下,虞啸卿只冷眼看他,也不说话,死啦死啦便老老实实地保持他那个动作,任水渍顺着发梢下巴滴落在桌面上,渐渐汇成细长的水线,蜿蜒而下。
虞啸卿自是看到了,明知故问:“怎么全身都湿了?”
死啦死啦:“师座急召,必有要事,卑职心系军务,一刻不停便赶将过来……”
虞啸卿:“我现在心情很糟,什么马屁都会拍错地方。”
死啦死啦住嘴,这句话他听虞啸卿说过,那时的虞啸卿很黯然,很疲惫,也很疯狂。
虞啸卿往摆放在死啦死啦面前的碗里倒酒,死啦死啦赶紧起身:“师座您这是……”
虞啸卿:“坐下。”
死啦死啦又坐下,看着自己面前的碗被斟满。
酒香四溢,嗅之醺然,上好白干。
虞啸卿转而为自己斟酒,刚半碗酒瓶已见底。他端起碗,看死啦死啦。
死啦死啦捧着碗又想站起来,观察了下虞啸卿的脸色,终是没起身,只扯出个难堪的笑:“师座……卑职,酒量不行,这一碗下去,怕是要当场就醉倒了……”
虞啸卿冷眼看他,死啦死啦衡量了下轻重缓急,闭着眼睛猛灌一口,然后被呛的又是呵气又是龇牙,分明是被激的眼角通红,却还挤出个酒徒的笑:“好、好酒……嘶哈……嘶哈……”
虞啸卿摇了摇头:“你说你这么个连酒都喝的如此没种的东西,当初怎会有胆打下南天门这种绝户仗。”
死啦死啦便趁机放下碗赔笑:“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岂能眼见日军强辱我禅达百姓,幸虞师座力挽狂澜,重筑江防,堪以慰藉死在南天门上的弟兄,”
虞啸卿:“当初真该把你毙了,省心。”
死啦死啦忸怩着,用手摆弄着插在腰上的手枪,虞啸卿赠予他的柯尔特。
虞啸卿将酒一饮而尽,重重放下碗的同时低声道:“招魂吧。”
死啦死啦:“……哈?”
虞啸卿根本就不去看他的表情:“替我的胞弟,慎卿。”
死啦死啦沉默了一会儿,道:“真的不会……师座。”
虞啸卿:“慎卿他,只是太相信他的老哥,末了却因着这份信任丢了性命。”
死啦死啦没有说话,他知道自己不需要说话。
虞啸卿的眼睛很红,许是连日操劳许是喝了太多的酒,神色很疲惫,甚至还带着些迷茫:“他哭着对我说:哥,我令你失望了。然后,我砍了下去,我抱住他,他的血还是热的……我宁可他恨我,怨我。”
死啦死啦:“师座节哀。”
虞啸卿住了嘴,咬牙抄起根筷子掷他:“我自是不信这玩意儿的,但我父亲信。你且替我,把他的小儿子送回去。”
死啦死啦抱头,苦着脸吱唔了一阵。
虞啸卿抄起了另一个筷子:“招!”
死啦死啦便只好起身去开窗,风雨直灌进来,激的他当场就是一个喷嚏,他又找准了方位,在最靠近火盆的地方半跪下来,低头:……阿欠!……阿欠!
当他的咒语被不知道第几个喷嚏打断的时候,虞啸卿的另一根筷子终于投了过来:“把衣服脱了!”
死啦死啦赶紧吸着鼻子把衣服脱了放在火盆边儿,露出包扎左肩的纱布,他哆嗦着烤了会儿火,把裸露的部分差不多烘干了,又跪了下来。
虞啸卿又一次绷紧了脸,露出背部的男人,没有被纱布遮住的地方,有一些明显不是打仗留下的伤痕。
刺目的,指甲留下的抓痕。
……
…………
………………(死啦死啦的哼唱)
虞啸卿静静听着,这是他第二次听到死啦死啦发出的这种哼唱,第一次,他听的颇不耐烦,而这一次,他却仿佛在这若有似无的声音里窥见老家的宅子,他逗弄着刚满月的慎卿,躺在床上的母亲慈爱微笑,父亲在隔壁书房看书。厨娘在做今天的晚饭,其中有剁椒鱼头,大把自己做的尖头辣椒。
虞啸卿觉得自己有些酩酊,抬手撑住自己的下巴,微眯起了眼。昏黄灯光下,半跪在火盆边的男人也被染上层柔和的色彩,微垂的侧面是从未见过的端整肃穆。
“会通灵么?”
死啦死啦扭头看他:“……很久没做了……”
“继续。”
死啦死啦又盯着虞啸卿看了会儿,把头扭了回去。
突然,死啦死啦浑身发出一阵细细的颤动,这种颤动随着哼唱的变调越来越明显,虞啸卿又坐直了,想看他搞什么花样。
死啦死啦又抖了一阵,接着爬起来低着头朝虞啸卿走过去,倾身抱住了他,用他再熟悉不过的湖南口音说:“哥,我要回家了。”
虞啸卿僵直了身子,没有为这惊世骇俗的举动做出任何激烈反应。
死啦死啦的拥抱是柔和而温暖的,虞啸卿都能闻到纱布下伤口的血腥味儿,浸透皮肤的的雨水的湿意,随着死啦死啦胸口的起伏,释放出了被压制在他内心最深处的悲恸。
他抬手搂住了死啦死啦:“……一路走好……”
死啦死啦的脸上是从未出现过的恬静祥和的表情,手指在这绝无仅有表现出脆弱的男人的背部轻轻滑动,拍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