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楼》绯山

8、第六回

　　陈玄抱着一个大活人不间断奔波五十余里地，他身法奇快一路疾行，只用了两个时辰便到达神医的居住之所。

　　那是一处山谷，由万年前太古时代天外陨石凿出来的天坑演变而来，因为地处幽僻且四周都是悬崖峭壁，所以人迹罕至，像是一处世外桃源。
　　下到谷底的路径不易寻到，即使找到，错综复杂的小路四周布满密密麻麻的绿色藤蔓，那藤蔓不动的时候像腐朽发臭的脏腑，动起来像是披着绿色皮囊的蛇，用刀子割破藤蔓后会流出白色浓汁，闻起来有些甜，不招蜜蜂专招飞虫。那飞虫浑身上下五彩斑斓还长有翅膀，翅膀扇动得很快发出嗡嗡声响，它嘴上带着毒刺，六只腿淬满剧毒，天生就是个小毒物，所以这周围连飞鸟与野兽也不常见。
　　等到了谷底，眼前场景变得豁然开朗，山谷四周盛开着大团大团的花，姹紫嫣红千妍争艳，似乎世间所有颜色这里都有，且每一种颜色都很深，红是朱砂红，紫是曜石紫，绿是墨玉绿……
　　中央是一座大湖，湖水澄净得像蓝色宝石，倒映着上方青色天空，平静的湖面像是在天地间划出一条笔直的分界线，从此世界一分为二互相倒映其中，璀璨，炫目，久望会使人心中生出归园田居式的安逸心境。

　　美色在前，天苑仙境，陈玄却不做理睬，径直飞跃到湖中央的水上别庄，那里只有简简单单三间草房，正中间房檐上挂着一块木匾，写着两个大字：三日。
　　陈玄见到这块木匾，不禁皱眉，面色更加难看。
　　他急促开口问：“请问神医在吗？有人命在旦夕，还望救治。”

　　屋里似乎没人，陈玄再次开口询问，一而再，再而三未得到回答后，他救人心切，心道抱歉，然后推开屋门走入室内。
　　若有若无的苦涩药味扑鼻而来，乍一进门还有些不适应，等候片刻仍不见人来，陈玄心中更是疑惑，他回想牌匾上那两个字，三日，难道无眉有事外出三天后才回来？可天下之大，自己的小徒弟危在旦夕，又如何能寻到人呢？他仔细回忆曾经听过关于这位神医的事迹，江湖中名声最响的有两位神医，一位四海为家立志做赤脚大夫救死救难，另一位则隐居深谷不闻俗世钻研医道，便是无眉了。
　　此间耽搁愈久，陈玄心中越是不安，他总觉得从进门那一刻事情就透着诡异，他条件反射般暗中运行体内真气，这一运行惊觉不好，那丝药味里有毒！他体内真气紊乱，实力比之寻常下降至少四五成。
　　三日，莫非是给前来求救之人的期限？

　　正在思考间，房门处传来吱嘎的声响，有人来了。
　　来人脚步沉稳，姿态优雅，左手提着一个花篮，里面满满都是嫩粉芍药，右手随意握着一把弯刀，像是做除草用，那人看到屋内有人也并未惊慌，只点头问好，径自整理去了。
　　陈玄目光犀利起来，看来百晓生也有不知道的事情——他面前这位神医不仅医术精湛，刀法也不逞多让，寻常人握刀手法和在刀尖舔血的人怎么能一样呢。

　　过了不一会儿，无眉从屋后转回来，与陈璇二人隔着较安全的距离。
　　“这位小丫头为何会中‘长生散’这种剧毒？”无眉先开口问道。
　　原来那毒叫做‘长生散’。只要知道蛛丝马迹，就可以顺藤摸瓜找到背后之人，陈玄心中已有想法，不过此刻他不敢大意，据实回答道：“不知。我到时已是这样，只是帮她拖延些时日，还望神医相救。” 他只是请神医相救，却没提什么回报之事。结草衔环甘为牛马这类事陈玄想都不用想断然否决掉，救了谁就该谁来，到时候自然是自己的小徒弟莫雪落出面偿还了。
　　无眉笑吟吟看着陈玄，“长生散调配极难，我也时曾经跟随师父闯荡江湖偶然得见。这毒初时非常温吞，不易发觉，等到发作起来才会令人痛得想要切腹自尽，这便是它的可恶之处。”
　　“因为材料稀有，对应的解药自然也是稀有。” 无眉边说边打量陈玄，他有些不解，如果是别人，听到他说出‘长生散’早就惊慌失措，但那人却没有什么反应，真是有趣得紧。他继续说道，“不过事在人为，论治病救人，这天下倒也没什么能难倒我的事。”
　　无眉自认为作为医者拿出了自己的诚意，现在就看陈玄的诚意了。

　　陈玄听到这话，心里禁不住冷笑，天下之大常人穷且一生都难走遍，这人又是怎么能保证救得了所有人，真是可笑至极。
　　无畏者大多来源于无知，自大来自于鼠目寸光。
　　“若你能救得了她，你尽管提一个要求，能办到的我一定会办到。” 陈玄虽然对此人颇为不敬，但眼下只能靠他，若是能救回小徒弟，一个要求又何妨。

　　“好说好说，我先看看。” 无眉来到莫雪落身前，从上到下扫视一遍，不由地赞叹道：“骨相奇佳，是块练武奇才，也是个美人胚子。”
　　说罢，他把手放在莫雪落额头上，眼下莫雪落已经神志不清，不知梦见了什么场景嘴里嘟囔着胡话，她额头烧得厉害，摸起来烫手。无眉的手顺着头骨走向继续试探，至晴明穴后方，忽道，“奇怪？” 他不禁向陈玄看去，收了脸上的笑意，眼里透着不知名的情绪，“我有一个问题想问阁下。鬼剑一派自师门创始就只有一人，独来独往，说起传承，便是将死之人将剑与剑谱随缘掩藏待有缘人自行发掘，又怎会主动收徒？”
　　他神情逐渐阴鹜，继续逼问：“没想到唐唐鬼剑竟也是个趋利小人！十几年了，没想到……”
　　“不该你问的少问。否则就算你能治病救人，我也要杀了你。” 嗖地一声，冷风呼啸，渊冥被剑鞘裹着直指无眉，陈玄冷冷地继续说道，“哪怕我只剩三天时间，”
　　无眉听到此话愣住片刻，等反应过来陈玄话中的含义后大笑不止，“哈哈，哈哈，三天，三天！” 他止住笑声，神情变得阴恻恻，“前来此地的人见到我那牌匾都会往自己身上联想，有趣有趣。”
　　“可那是我自己的死期。” 无眉说道。多年郁结在心无法遣散，此番吐露后依旧未能释怀。

　　陈玄行走江湖二十余年，对于无眉说出的话没有太惊讶。大概医者到达一定境界，会提前预支自己的死期吧。
　　不过这不关他的事。
　　只要无眉还没死，莫雪落就有的救。
　　“劳烦神医了。”

　　此等冷漠之言令无眉很无语。
　　他知道这一代的鬼剑感情淡薄冷酷无情，只是没想到能这么冷漠，这要是今天他对别人说出这番话，怎么讲也会被安慰一下。虽说他也不需要别人口头同情，但好歹能暖暖冷了的心。
　　思忖片刻，无眉说：“普通医者治病救人要报酬，但我不要那些金叶子银锭子或是一把火能烧成灰的纸票子，我要你的五枚符箓。”

　　陈玄骤然抬眼看无眉，那五枚符箓是他的秘密，眼前这人是怎么知晓的消息？
　　那是很多年以前的杜家寨大战。大战过后，几乎葬送了整个湘西蜀南一带年老一代的武林中人。往事太久远，陈玄现在已经回忆不起来事情的起源与经过，只记得事了之后，他无意间得到了五枚符箓，上面刻着的不是道家或释家的玄妙法术，单独看完全看不出头绪，组合在一起似乎是记录了某件事情的文书。
　　不过那场大战除了他，确实还有一些苟延残喘下来的人，这么想来，无眉知道也不奇怪。
　　陈玄对除了剑道之外的事情都兴趣不大，这符箓对他而言就是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眼下既然有人想要，他也乐意送出。
　　“好。”

　　无眉得了应允，立即开始准备，他让陈玄帮忙取这个草那个花，还有不知名的虫，反正都不是常见的物种。
　　一切准备就绪，无眉对陈玄道：“还望鬼剑帮忙把守，最多两天。期间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进来也不要走远。”
　　陈玄沉默地点头，走向门外。

　　金乌西沉，湖水荡漾，倒映着天上的月，没有飞鸟没有游鱼，只有连成一片的莲叶。
　　陈玄拢臂在胸前，依稀看见远处飘过来的人影，星光洒下，玄色帽檐把这人的脸遮掩完全。
　　待那人来到近前，陈玄未动作，只是说：“在这等着。”
　　那人动作稍滞，看向他，许久后才说，“你就是个瘟神，谁认识你都没好下场。”
　　“不错。比如你，现在都这么老了。”
　　来人听见这话也不恼怒，反而笑出声，“彼此彼此。看到你这样，我就安心了。”

　　屋内无眉根本就没精力分神去观察外面的情况，他先是对莫雪落施加针灸，导出体内毒血，而后每隔一定时间，分量内服外敷药膏。
　　一日后，莫雪落情况已经平复，只不过还需要一两日才能醒转。
　　推开屋门，外面只有陈玄一人，逆着光的背影孑(jie)孓(jue)而立，只有一把剑是他的伙伴。
　　“治好了。”
　　“符箓放在厅外药筐下，走了。” 说罢，陈玄带着莫雪落离开了。
　　无眉拿了符箓回到屋内，只看了一眼便将这些东西丢进火堆中。屋内静室中有一骷髅，无眉举起仔细端详，这副头骨比常人多了一块蝶骨，他手上用力，骨头变成碎屑纷纷落下。
　　他想要找寻的已经找到，这些东西也就没有留下的道理。

　　莫雪落神识清醒但就是睁不开眼睛，太累了，有个声音谆谆教导，既然那么累就多睡一会儿吧，多睡一会儿，一会儿……话音回荡在周围经久不散。这反而令她心生警觉，这是在梦里，她要醒过来。
　　等再次睁眼，她发现自己回到了学堂，周围围着一圈人，有瑜儿、彩衣和伯观等众人，大家见到她醒转连忙围过去，不住地嘘寒问暖。不过莫雪落记得，她回到家被爹爹痛骂一顿，然后半夜被贼人同伙抓走，怎么这就回来了呢。
　　她问大家，“花神节举办了几天了？”
　　闻彩衣笑着回答，“花神节都结束啦，现在秋闱在即，夫子昨天留了一个作业你做了没有？”
　　什么情况，夫子怎么又留了考题，他为什么这么喜欢考大家啊……更糟的是，自己完全没有印象啊！
　　“夫子让我们？” 莫雪落试探地问。
　　郑瑜儿抢着回答道：“孟圣有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请以此为题，论述自己的看法。”
　　在一旁仔细观察莫雪落脸色的公孙伯观小声问她，“你不会什么都没写吧？”
　　糟糕！莫雪落早就忘的一干二净，她连自己为什么躺在学堂的地上都不知道！夫子脾气很大，年级更大，万一被自己气出个好歹来……
　　“啊——” 只见莫雪落大喊一声，闭着眼睛捂着心口再次倒在地上，这可把大家吓一大跳，有几个人起身去外面找大夫了。
　　挣扎间，莫雪落随便抓住身旁一个人，虚弱无比却有异常坚定地说，“洛阳亲友如相问，就说我做了作业……” 说罢，彻底躺平不动，开始装死。
　　在没人看见的地方，她偷偷搓搓手，心想刚才抓的不知道是谁，手感倒是挺好的。

　　场景突然再次转换，这回变成了前些日的高楼上，她在后面紧追崔柳上，风吹过身侧，她什么都听不见，除了前面那人的脚步声，那脚步声竟有催眠的功效，她再次沉入梦境。
　　这次更加奇怪。一片漆黑，周围也没有声音，她觉得很冷，想大喊却发现说不出话来，她能够感受到身体随着什么浮动，像是夜间江上的行船，可为什么只有自己呢？这种孤独的感觉持续了很久，直到她被一个人抱起来，那人高大，看不清脸庞，她看了看自己，竟变成了孩童的模样。
　　这一次，天光大亮。

　　莫雪落在中毒后第三天，终于醒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