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月》青眼客

5、入山拾野（上）

　　陶家村的村口有一棵老树，枝桠已经不茂盛了，哪怕正值夏季。
　　如今农闲，田地里庄稼还处于生长期，家里有能力的年轻壮劳力都去镇上或城里找活计，所以，村子里就剩下一些妇女哥儿以及老人孩子。
　　他们吃完饭后，最爱集中在老树树头那，喋喋不休地话着家长里短，不光抱怨自己家的男人如何如何不济事，还八卦村里他人的长短。
　　就连隔壁陶小柱昨儿个尿床她们都能知道得一清二楚。
　　霍清淮已经在陶大旭家里住了两天，这还能逃得过她们的牙花？
　　“依俺看，肯定是陶大旭花钱在人牙子手上买来的，你看那个哥儿的模样，就不像是咱庄稼人。”住在村头的李六婶高声道。
　　另外一个胖胖的年轻媳妇儿就说：“俺远远地看着那哥儿，干活时那动作，那身气派，就不像是个事生产的人！估计是小倌楼里头的公子哥哩！”
　　话说着，她还学着霍清淮提下摆过田梗的动作，还有蹲下来时那个扽衣服的姿势，一看就家教得体，仪态到位。
　　“啊？看的那么细，张翠玉你别是羡慕人家长得好看在样人家吧！哈哈哈哈……”有人哈哈大笑打趣那胖媳妇说。（样：模仿）
　　因为张翠玉刚给丈夫生完小孩，这身厚厚的油脂一时还没清减下来，被这么一说，顿时有点生气道：“那你就不羡慕了嘛？同样是哥儿，你看看人家，再看看你们家月华，就说那身皮色吧，雪里透红似的，比得上不？”（皮色：俱指身段皮肤相貌）
　　刚刚取笑张翠玉的人叫郑秋娥，家里育有一哥儿，正是适婚年纪，她一听到自己家的孩子被人提起与人作对比，也不高兴了，嚷嚷道：“啊，俺家月华咋啦，清白干净，能张会结（这里指的是女红），还比不上那个不知打哪个楼里出来的角儿？”
　　说完，她又“哼”了一声，扭过头去。
　　李六婶这时插嘴道：“哎，你们倒别说，俺还真没见过长成这模样的哥儿哩，虽说小身板有点儿薄，不过那气派，那长相，啧啧……”
　　“他脸上是不是摸了粉儿？俺上次站田头上远远地打了眼过去，他正在陶大旭那菜院子跟小旬捡菜头，撩起衣袖那手、那腕简直比纸还白！”
　　另外的哥么也附和道：“上回他从俺家门前经过，俺也看见了，不过，他还把粉抹手上去呀？”
　　这样一来，霍清淮要么是全身抹粉，要么就是天生丽质，不过，众人并不多在这上面多口舌，又开始议论起那粉盒卖多少钱来。
　　老树头这儿是村里人最常来的地方，属公家的，也作丰收时候的晾晒场。
　　闲下来的时候，不少孩童会在晾晒场里追来逐去，笑声甚至能传到陶大旭家。
　　隔着一片稻田，能看到陶大旭家门口，那个刚被人讨论的对象，正在菜地里转悠着。
　　陶小旬教会了霍清淮给南瓜花授粉，此时，他兴高采烈地弯着一截柳腰在菜畦子中找雄花，雄花花萼下面空空的，倒是十分容易辨认。
　　“清淮哥，下午咱们上山去吧，山里野菜多，味道又好，这里的青菜俺都吃膩了。”陶小旬头也不抬道，他蹲在地上除草，还顺便摘去已经老掉的菜叶。
　　“好啊，我还没有去山上看过呢，山上真的会有老虎吗？”
　　陶小旬一副“怎么可能”的神情，道：“老虎可不是那么容易就有的，它们精得很呢，都住在深山里，像咱们这样的小山头，它肯定不乐意呆啦。”
　　霍清淮恍然道：“原来是这样……小旬，你懂得可真多。”
　　把陶小旬夸的两耳红红。
　　“对了，陶大哥今天是不是也上山了？我们去找他吧。”
　　陶小旬就说：“他中午回来吃饭哩，等吃完饭，咱们就跟着去山上玩，平时哥哥不许俺一个人上山，怕有毒蛇。”
　　“那你哥不怕吗？被毒蛇咬了可能会死人的。”
　　“大哥他才不怕哩，他厉害着呢！有方法不让毒蛇咬咱。”
　　到了下午，霍清淮才知道，这个不怕被蛇咬，原来是往脚上缠一圈厚布条，把整个脚掌连同小腿都缠得紧紧的。
　　陶大旭先是给霍清淮缠腿，看到那一截雪白娇嫩的皮肤露在自己眼前，觉得颇不自在，笨手笨脚地小心伺弄着，生怕弄疼了对方。
　　到了陶小旬这，三而两下就缠结实了。
　　给霍清淮带上缝有薄纱的草帽防山上的蚊虫，又收拾了水罐和一些工具，兄弟俩就带着人出发了。
　　出门口太阳老大，直到走进林间，这温度才降下来。
　　枝繁叶茂，蝉鸣声声，欢快的鸟叫声像一阵一阵的乐曲儿，在山林间回荡着。
　　陶大旭他们刚进林子，就遇到了一帮村子里的小孩儿，一个个像瘦猴似的，在树林间爬上爬下。
　　不过，他们也只敢在这片小林子里玩，走太深了回去准挨揍，但日间太阳猛烈，老树头那不再适合他们撒欢。
　　乡下小孩都是放养着长大的，就像陶小旬家那些鸭子一样，到早上一觉醒来，吃完早饭就跑了，到了中午，再踩着饭点回家填饱肚子，然后又不见了踪影，到晚上，天都开始擦黑，才在大人一声声吆喝中依依不舍地跑进家门。
　　有时，免不得就要挨一顿竹笋炒肉。
　　看见陶大旭他们三人，这帮由小哥儿和小汉子组成的六七人小队伍，马上停下了玩耍，睁着一双双圆溜溜的眼睛一一向他们看来。
　　尤其是霍清淮，简直是众孩目光中的焦点。
　　“小旬哥哥，你们要去捡柴吗？”队伍里，长得最高最瘦也晒得最黑的那个孩子从半人高的树枝上一跃而下，三作两步跑到他们面前，仰起小脑袋问道。
　　这是三爷家的小孙，名叫虎子，是这支小队伍里的孩子王。
　　“是啊，你们在爬树呢，小心点，要是摔坏了，当心你小爹打你屁股。”陶小旬吓唬道。
　　“切……俺才不怕他哩。”虎子皱皱鼻子，本来还想再说，却看到站在旁边的陶大旭，顿时有点怯。
　　陶大旭长得高大威猛，看起来很有力量，虽然他结巴，可不少村里人头的小孩子依然怕他。
　　虎子眼睛骨碌一转，马上想到什么，说：“小旬哥哥，俺们能跟你们一块儿上山去吗？”他急急地举起右手，做了个像是发誓一样的动作，继续说：“俺们保证不乱跑。”
　　陶小旬不敢接这话，于是看向自家大哥。
　　几个小屁孩都从树上下来了，围在他们三人身边，眼巴巴地仰着一张张污脏的小脸，一满怀期待地看着陶大旭。
　　霍清淮见状，忍不住开口说：“就把他们带上吧，啊？”说完后，就拿一双水润的眼睛隔着薄纱，也看向陶大旭。
　　陶大旭脸一红，马上点头答应了。
　　“好耶！上山喽……”小孩子们兴高采烈、蹦蹦跳跳地率先往上山的小路跑去。
　　他们一个紧跟着一个，由虎子带头，每人手上拿着一支小木棍，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山路两边的杂草丛。
　　“哈！看俺！”虎子一个飞跃，借着劲儿把手上的小木棍高高扬起再劈下，一株不知名的野草瞬间被人拦腰斩断。
　　“哈哈哈哈……”其他小孩儿笑得东倒西歪，接着便也有样学样地，模仿起刚刚虎子的那套动作，一时“嘻！”“嘿！”“哈！”这样的声音不断振动着霍清淮他们的耳膜。
　　陶小旬摇摇头：“这帮小猴子……”
　　霍清淮却笑得很开心，说：“他们好可爱呀。”
　　“可爱个屁！整天调皮捣蛋的，一点儿都不听话。”
　　这时，走在前面的陶大旭突然回头，说：“你小……小时候，也……也不听话。”
　　说得陶小旬闹了个大红脸。
　　队伍里有个长得特别瘦小的小哥儿，模样要比其它小孩子长得清秀些，他手上也拿着根小棍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草丛，可能是由于年纪小的原因，看起来不太合群。
　　准确点来说，其他人都不愿意跟他玩儿。
　　霍清淮发现了，就向陶小旬打探情况。
　　陶小旬就解释说：“那是前边寡哥么家的孩子，因为他爹早些年落水人没了，所以在村子里他和他小爹都不太招人待见，村里的小孩儿也嫌弃他，不愿意带他玩儿……”
　　似乎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的遭遇，陶小旬有点黯然。
　　霍清淮注意到了，伸手摸摸陶小旬的脑袋，却没有说些什么，而是走到那个小哥儿跟前，蹲下来，柔声问：“你叫什么名字呀”
　　那小孩有点腼腆，一直低头不回话，但原来蜡黄的小脸已经变得红彤彤的。
　　有小孩儿见状，大声嚷嚷道：“他叫陶含枝！”
　　霍清淮笑了笑，伸手搭上小哥儿的肩膀，说：“这可真是个好名字，这山路不好走，哥哥拉着你，好不好？”
　　那小哥儿终于抬起头看了霍清淮一眼，又立马别开眼睛去，连耳朵都红了。
　　霍清淮知道他这是答应了，就径自伸手去拉小孩儿的手，那小手像个小鸡爪似的，又细又瘦。
　　“好，我们走吧。”霍清淮说着，就站起来，一转身，发现陶大旭跟陶小旬都在看着自己。
　　“嗯？怎么了？”
　　陶大旭飞快地回过身去，迈着步子急匆匆走了，剩下的陶小旬似乎心情也愉快起来，他对霍清淮笑得露出那只调皮的小虎牙：
　　“清淮哥，你人真好。”